第43章

　　在坠落的那一瞬间, 费尔恢复了前世的记忆。

　　之前所有没想到过的问题，被掩埋得彻底的真相, 全都在此时揭露了出来。

　　多么残酷。

　　也是多么地……难以置信。

　　“怎么会——怎么会是这样？”

　　费尔的第一反应是不敢相信, 下一刻他的心便一片冰凉，脑中出现麻木的嗡鸣。

　　“过去找回来的记忆不完整, 它们误导了我……”

　　“我到底，犯下了多么可怕的错误啊！”

　　他这一世活了二十年，早到刚有记忆时, 就逐渐想起了前世。

　　刚开始记起的只有一点。

　　其他的一切都很模糊, 想起来的, 就只是一个执念。

　　因为这个执念实在太过鲜明, 仿佛深刻到生死轮回都消磨不得，重要性也排在首位，所以才会在第一时间回想起来。

　　——有一位尊贵的神明，他的美丽与仁慈如梦似幻，却真实存在。

　　——他愿意为他献上一切。

　　这一世的费尔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出身不祥。

　　他最初似乎待在一个很是昏暗的地方，过着浑浑噩噩的、在无人之处不断寻找不存在的“存在”的生活。

　　现任的那位教皇将他带回了圣殿, 费尔至此才正式与其他人接触。

　　虽然生下来就是人类的形态, 但他很小就表现出非人的特征。

　　最明显的, 当然是可以变身这一点了。

　　费尔自小被当做圣殿骑士培养, 他的魔力不是光属性, 而是极其少见的火属性, 而且极其充沛, 体质尤其出众，甚至超过了成年人。

　　十岁那年，他便有了变成龙形的能力。

　　在当下的世界，巨龙是传说中的种族，全天下只有费尔这一头龙。

　　在肉身强度和魔力方面，龙族有着人族生来就无法超越的先天优势，费尔被视作“光明神”创造的奇迹。

　　虽然未被大肆宣扬，但他被默认为圣殿的秘密武器进行培养。

　　很快，费尔就占据了神圣十二骑士首席之位，一度受到圣殿内部最高的重视。

　　可他对这些虚名毫无兴趣。

　　准确地说，费尔对整个光明圣殿都没兴趣，从始至终都没有任何归属感。

　　随着年龄增长，不断复苏的前世记忆引导着他。

　　他早早地知道了自己是龙，是这个世界的唯一的异类，所以一直独来独往，除了接受圣殿派下的任务以外，懒得做多余的事，从不和外人多说半句话。

　　“这确实是最适合你的选择。”

　　那个从不露脸的教皇老头，就这么神叨叨地说过：

　　“即使你站在光明的这一边，人们对比他们强大太多的传说生物，总是会下意识敬畏排斥的，你也很难得到他人的理解，没有交集反而更方便。”

　　“而且，哈哈，你不是已经做好了准备，将来打算离开圣殿吗。”

　　十二岁的龙愤怒：“要不是被你这个坏东西骗了，老子早就走了！”

　　在某个混蛋出现之前，费尔最讨厌的就是教皇。

　　不是迁怒，最开始他被带到光明圣殿，就是被迫的。

　　当初的情景大概是这样：

　　一头红色乱毛的矮子被教皇从坑里刨出来，带回圣殿的路上，始终坚持连啃带抓地抵抗。

　　“放开我！我要——找他！找到他！”

　　教皇：“要找谁？”

　　费尔：“红的、金的、烫烫的，还有，呃……太阳！”

　　教皇：“唔，很可惜，这里不存在名叫太阳的事物，你找多久都找不到。来圣殿吧，只要内心虔诚，无所不在的神会指引你方向。”

　　因为确实摸黑了五年都没找到“太阳”，不太聪明的红毛矮子才勉强同意去圣殿。

　　却没想到，他一去就被坑着套上了骑士的契约，后来想走都走不了。

　　光明圣殿没有辱没它这个名字，在地面，这里就是世界的中心，普天之下最明亮的地方。

　　驱散黑暗的光芒最盛，神圣不可侵犯。

　　可费尔待在这儿，没有一刻舒坦过。

　　他总觉得这光只能照个亮，缺了最重要的核心，只是徒有其表的敷衍。

　　侍奉光明神的这些祭司骑士，也没一个是他看得过眼的。

　　要么只是个毫无思想的空壳，要么眼神跟无趣的光一样冰凉，让他极其不悦。

　　无聊。

　　费尔的发色和瞳色，一直是火一般的鲜红。

　　但出于不明原因，其他人看到他，都只能看到银白的颜色。

　　这跟他觉醒后是火属性的巨龙，但龙形居然是一头银龙，似乎有着相同的理由。

　　十分幸运，理由在产生疑惑的不久之后，就被他自己找到了。

　　原来，这是那位神明的祝福。

　　神明实现了前世的他的心愿，让他从冰龙变成了火龙，并得到了独一无二的关照。

　　代表祝福的红色，他人无法看见。能看见的只有他自己，还有那位温柔的神。

　　“……即使只能在记忆里看见，我也能感觉到。”

　　“真的，很温暖。”

　　前世的记忆慢慢地展开，费尔仿佛回到了万年前的世界。

　　他变成了那头万年前的银龙，漫长的幼年期，每天都和其他龙崽一起爬上高坡，蹲着点儿，呆望着那颗灿烂的光源升上天空，缓缓地从他们头顶越过。

　　龙崽们要打架，争夺光芒最盛的地盘。以前费尔总是被揍得最惨，但后来次次都是他赢。

　　得到“太阳”关照的小龙就是不一样，尾巴都比一般龙更翘。

　　费尔踩着同族的脑袋傲气冲天，同时，悄悄为自己竟然得到了神的宠爱得意自豪。

　　前世的他下定决心：“总有一天，我要和大人一起……不不不，跟在大人身后就很好了，我要飞到离太阳最近的地方去！”

　　如今的他也下定决心：“总有一天我要离开这里。”

　　“我要去找到……”

　　“对，我一定，要找到前世记忆里的那位‘太阳’。”

　　其他人都不知道“太阳”为何物，只有他……模模糊糊地知道，所以费尔不屑与他们为伴。

　　仅仅是凭着潜意识里对这个词的眷恋，以及不知如何形容的执着，他就能独靠自己撑过这漫长的时间。

　　前世的记忆告诉他，那位大人对他而言，比生命更重要。

　　前世的记忆告诉他，他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虽然具体做了什么还不清楚，但是，只能去赎罪，也必须去寻找赎罪的方法。

　　前世的记忆告诉他，他必须抓紧时间，让自己变得更强大。

　　为什么会如此紧迫，费尔没能立即找到答案，只能憋着一股劲，疯了似的压迫自己。

　　于是，几年后。

　　在看到那个所谓的“神的宠儿”时，前世的记忆进一步展开。

　　费尔终于知道了：

　　——要防备的，要排斥的，就是这个家伙。

　　以圣子的身份到来的金发少年，被所有人称赞，轻易夺走了神圣骑士首席之位的拉尼亚斯。

　　以人类的标准来看，这个少年实在是太过完美，就像是天生的神眷者。

　　无数人以为，费尔是因为被抢走荣耀和地位，面上挂不过去，才对初来乍到的圣子大人满是敌意。

　　事实上，没有那一层肤浅的猜测，他们本来就是敌人。

　　费尔毫不掩饰自己对拉尼亚斯的厌恶，他反感这个完美之人的一切，多看一眼那个不变的笑容，极端的排斥感都会由心而生。

　　然而——都已经这样了，费尔始终没有跟拉尼亚斯决斗。

　　以他的性格，若真是厌恶一个人，是绝对不可能忍到下一分钟的。

　　但，可悲的是。

　　某种限制强硬地阻止了他。

　　他可以仇视对方，却不能真的跟对方动手，更别提拼出个生死，最好不过同归于尽。

　　因为，比起他的“仇人”，这个人类更多的是他的“敌人”。

　　看着金发圣子那时还很稚嫩，却跟前世记忆里有七八分相似的脸，费尔想了起来。

　　他的仇人不止一个，而是有太多太多了。

　　能想起来的，有前世的同族，他曾经的亲人，他信任的“朋友”。

　　大多数仇恨都让他迷茫，不知道该怎么判定。

　　怎么会变成这样？

　　大家不都是真心地敬爱着那位大人吗，为什么转瞬之间，就生出了他看不懂的心思，暗中想要利用机会，伤害大人？

　　如果用“伤害了那位神明”做标准，罪恶就在他身边最近的地方。

　　甚至他自己也包含在其中，且罪孽深重，永世都难求谅解。

　　和拉尼亚斯一样，费尔是罪人，也是他自己的“仇人”。

　　还有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

　　他们是共同谋害太阳神后，被契约强行拴在了一起的“共犯”。

　　费尔一直想杀掉拉尼亚斯，但就是受契约的限制，无法下手。

　　当初那五人，不管情愿与否，都被命运所安排，彼此之间不能互相伤害。

　　费尔当时想起的那一部分记忆，恰好是颇为关键的部分。

　　万年前，太阳神不明原因地沉睡了一段时间，引得他忠诚的信徒们万分恐慌，内心惶惶不安。

　　所幸，他没有睡上太久，很快就醒来。

　　只是醒来之后，昔日温和喜静的神明竟然性情大变，突然对漂亮的生灵产生了……较为特别的关注。

　　神明把他的神殿从海面搬离，放在了天空中。

　　他不像从前那样静静地弹琴，而是开始频繁地来到人间。有不少幸运儿借机成了神的宠儿，被他带到了神殿去。

　　神的宠儿们侍奉着神明，为了得到他的欢心拼尽全力，神明似乎乐在其中。

　　他的喜好突然明显地暴露了出来，虽然宠儿里有男有女，但其中最受宠的，通常都是外表或美丽或英俊的年轻男性。

　　这个发现，表面看上去没有引起多少波澜。

　　但，某些东西，还是不可避免地变质了。

　　往日里单纯地尊敬神明的各种族，像是在不知不觉间生出了些异样的心思。

　　不能说他们要背叛信仰，他们的信仰，至少在这时没有动摇。

　　只是无声地诞生了欲.望。

　　世间的神只有一位，无比强大，永生不灭。

　　地上的生灵渐渐想着，他们不想总是迎接死亡，也想要永恒。

　　如果得到了那位大人的宠爱，不仅能留在他的身边，被无数羡慕嫉妒的目光注视，长久地侍奉他……

　　是不是还能有机会被赏赐，得到永恒的机会呢？

　　即使可能性极其微薄，渴望着永恒的生灵们并不会轻易放弃。

　　不知道谁是最初的策划者，但没过多久，五个人选，就被秘密地挑选了出来。

　　神明会将幸运的美人带上神殿的逸闻，非常迅速地越传越广。

　　可能是美人暂时足够多，神明渐渐不再亲自前往人间。

　　他让登天的长梯自地面升起，延伸至高空的神殿正门，然后对自己的信徒宣布：“想要见我，就耗尽生命，不顾一切地登上天梯吧。”

　　“只有勇敢的灵魂才能叩拜我，只有美丽的面庞才能打动我，只有动人的嗓音才能取悦我。若是觉得自己有资格，那就来吧。”

　　神说完，地面的生灵全都疯狂了。

　　渴望拜见他的痴迷者数不胜数，他们都聚集在长梯前，义无反顾地尝试攀登。

　　只是，或许是资格远远不够，运气太差了些。

　　这之中的绝大部分生灵都未能攀登上去，可能是在半途中被狂风吹落，亦或者恍惚间失足摔落……

　　伴随着自云间传来的无悲无喜的轻笑。

　　一个接一个的生命陨落，肥沃的土壤之上，绽放出了从未出现过的血花。

　　神明不曾阻止，攀登者的步伐从未停歇。

　　隐秘挑出来的那五个人选，分先后依次加入了攀登的行列。

　　费尔是来的最早的。

　　因为他刚听到神明向众生宣告，就眼睛大亮，事无可挡地冲了过来。

　　是的，虽然说起来很可笑——但费尔应该是五个人选中，唯一一个完全不知道计划，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内定，不用喊就自己冲上天空的笨蛋。

　　“大人喜欢长得好看的男人？公龙……应该也行吧，不管了我一定要去！”

　　巨龙的脑回路非常简单：

　　大人喜欢好看的——大人以前对自己特别好——大人喜欢自己——自己肯定挺好看。

　　那就没问题！

　　他太想天天陪在那位大人身边了，在压根没搞清楚真相的情况下，费尔对神殿里那些“神的宠儿”嫉妒得要死，眼睛都气紫了。

　　因此，一发现有机会，他便绝对不会错过。

　　费尔冲到了通天的阶梯前，那时还没人，毕竟没谁能在这件事上比他还要快……

　　不对，居然还有人比他更快！

　　远远地，费尔看到了阶梯附近的巨木下，似乎站着一个人。

　　那边一片黑，高大的树下，自浓密树荫投落下来的阴影太过浓密，覆盖了四周很大的区域。

　　那人像是完美地融进了黑暗里似的，他只晃眼看到模糊的身形和半张脸，没有明显的种族特征，好像还是个瘦弱的人族。

　　“那是谁？”

　　这人脸糊得不行，隔了老远都能感受到一股子冷气，可即使如此，也能显露出惊人的美丽来。

　　这让费尔非常有危机感。

　　彼时的巨龙年轻气盛不懂事，见到疑似对自己有巨大威胁的“对手”，二话不说，就想要上前挑衅。

　　然而，他还没过去，一直望着天空的那人忽然后退一步，眨眼就不见了。

　　费尔：“？？？”

　　巨龙被吓了一跳。

　　第一个选中的对手消失了，他不信邪，当然要去找。

　　这下终于到了巨木之下，费尔绕着粗壮的树桩转了一圈。

　　转回原来的地方时，他总算看到了一个切切实实的人影。

　　是个瘦瘦弱弱，看着没什么威胁性的人族。

　　——除了脸。

　　这个有着金灿灿头发的人族，五官柔和而不失英气，气质独有一番无形的高贵，能把野生放养的没礼貌巨龙按在地上重击。

　　因为这人符合“人族”和“干瘦像个竿”这两个微妙的特征，费尔就把他默认成了自己刚才看见的人影。

　　他敌意满满，当场挑衅：“不要以为你先来就不得了！论起对那位大人的……敬仰之情，没有谁比得上我！”

　　“不好意思，您在说什么？”

　　人族竟然想要用谎言蒙蔽他：“我刚刚才到这里，没想到您比我还要先一步，倒是有点惊讶。”

　　费尔沉思了几秒。

　　没思考出来哪里有问题，干脆停止了思考，进行下一个威胁：

　　“你也想上神殿去拜见大人？哈哈！不自量力！弱小的人类，随随便便一道风刃就能吹飞你。不想死的话还是赶紧回去吧，神所在的天空，可不是谁都能去的地方！”

　　人类：“谢谢您好意的提醒，我会小心的。”

　　费尔：“谁他妈在提醒你！”

　　他明明是在想尽办法排除情……咳竞争对手，弱鸡人类死在半道上又跟他有什么关系。

　　只是很可惜，巨龙的文化素养不够高，口才也不太行。

　　他显然拦不住这个人类。

　　对方看似在跟他客气说话，实则态度无比强硬。

　　这人根本没有把费尔——乃至于挡在面前的一切阻拦，看在眼里。

　　夹杂着无数坠落天际后迸溅出的血花。

　　金发蓝眼的人类骑士目不斜视，神色淡漠，没有任何停顿。

　　他是第一个靠自己登上天梯的“宠儿”。

　　到了神殿，他跪在神的脚前：

　　“因为渴望向您倾吐，我自生来便开始的对您的全部爱意，所以，我来到了这里。”

　　“我爱您，永恒的太阳，仁慈的主啊。如果您愿意向卑微的存在垂下您的眼睑，我会将我的心剥开，展现给您看。”

　　他也是第一个，对神明说出“爱”这个字的人。

　　可能是觉得新奇，斜躺在身旁美丽女子腿间的神明捂住嘴，忽然愉悦地笑了。

　　“好啊，那就给我看看。”

　　这之后。

　　拉尼亚斯，他成了得到太阳神亲口承认的第一个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