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顾觐北上两年,学会了不少技能。比如给兔子剥皮、缝补、下厨、短短两年把自己熬成一个上得了战场,下得了厨房的男人。
那两年,他吃的最多的就是北方的面食,自然而然的学会了各种面食做法,和面揉面都不在话下。谁让他刚到军中,就是个打杂的呢?自然将杂事都学会了。
白皙的指节捏着小葱摁在案板上,顾觐手起刀落,将葱切段洒在热汤里。
寝屋里蓦然传来“咚”的一下,伴随着一声痛呼。
顾觐放下刀,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走出去。
唐虞做了个梦,梦到她因抗旨被处以极刑,而唐王府受她牵连,唐王与唐尧被革职,王府被抄,一代将侯世家就此陨落。
她一个激灵醒了过来,滚下了床榻。
待她彻底清醒了,才开始打量这陌生的环境。
“唐虞。”顾觐从她身后走来。
唐虞应声回头,一张惊慌失措的小脸在看到熟悉的人之后才稍稍安定了些。
顾觐扶着唐虞坐回床榻上,还蹲下来捧着她的脚给她拍灰尘,又理了理寝裤腿的褶皱,才抬眼看她。
“睡饱了么?”
他的语气像人间的四月天,踏春而来,和煦又温柔,一双漆黑的瞳孔,布满了藏不住的宠溺。
唐虞猛地抽回脚,警惕的看着他。
此人长得与顾觐一模一样,但说话语气和眼神表情完全像是另一个人。顾觐向来是敛着眉,眉宇间总有挥之不去的阴郁,即便是面对她,也是不大喜欢笑的。
“顾觐?”
顾觐终于察出不对劲,心上惶恐不安。他佯装镇定,换成了以往的口气开口问道:“怎么?不认识我了?”
眼前的人终于和昔日的顾觐重叠,唐虞松了口气,摇头道:“无事。”
并非无事,她方才从床榻上滚下来,不知撞到哪了,背上一阵痛楚,好似皮开肉绽了一般。
顾觐才注意到唐虞额上渗出的冷汗,又联想到她方才摔下床的样子,猜测是她的伤口又裂开了,当即蹙眉,掰着唐虞的肩让她背对自己。
果不其然,腥红的血迹已经渗透了寝衣。
“伤口裂了,要重新上药。”
顾觐如此说,唐虞才回想起自己之前发生了什么事。她替顾觐挡了一箭,昏了过去,之后就不省人事了。
也不知道药效发作没有,不过顾觐果然如她所想,把她带走了。
她看着顾觐把药箱抱来,站在面前无言的望着她。
过了好一会,她才反应过来。
“要……要脱吗?”
眼前人突然切换成了成熟稳重,小心谨慎的唐虞,顾觐的心一寒,也不知害羞为何意了,冲着她面无表情地点头。
倒是唐虞十分不自在,小心翼翼问道:“我自己来,不行吗?”
顾觐的表情更不好了。
“你背上长手了?”
唐虞被怼的哑口无言,只得低下头去解扣子。
她动作慢吞吞的,和那几日与顾觐夫妻相称的那个唐虞截然不同,明眼人都能看得出,她清醒了。
顾觐连日来的好心情,终究破碎了。
等了半日,唐虞才将寝衣褪了一半,顾觐看不下去,直接扯掉剩下挂在她身上的寝衣,并且毫不犹豫的扯掉了系带,开始给她换药。从头到尾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而且是黑着一张脸,面若寒铁。
只要瞧见清醒的唐虞,顾觐就会不受控制的回想起和亲之前的事情,回想起她是如何干脆的放弃自己的。
还有那个香囊。
唐虞坐回床上时,被顾觐温和得如春风拂面的表情吓得不轻。圣旨下来以后,就再没见过顾觐心情好的样子了。可现在他变回了先前的模样,她心里还是不舒服。
“这几日,你……还记得吗?”顾觐试探她。
毫无疑问收获了一张困惑的脸,“记得什么?”
顾觐的唇抿成一条直线,心道那几日,两人如胶似漆的日子,果然是短暂的南柯一梦。
唐虞心虚的看着他:“你刚刚在做什么?”
“做饭。”他语气冷硬,说完又转身进了厨房。
唐虞重重的叹了口气,好在没被他看出端倪。这几日,顾觐如何温柔耐心的对她,有求必应,呵护周全,怎会不记得?
就连昨夜同床共枕的画面,她都像刻在心里一般记得清楚。
可眼下王府生死未卜,自己的去留尚未尘埃落定,唐虞给不了他承诺。
没一会,顾觐就端出了一碗香气扑鼻的面放在桌上,又一头栽进了厨房。
等了好一会,没见顾觐端着另一碗出来,唐虞套上鞋袜走到厨房门口,发现顾觐蹲在灶台旁,手捂着脸,看不到是什么表情。
听到脚步声,顾觐抬起头,略有些惊愕的看着唐虞,白皙的脸上泪痕清晰。
唐虞心一下子就揪起来了,“怎的了?哭什么?”
只一瞬,顾觐又恢复正常。在他这,面无表情或是凛若冰霜才是正常。
“无事,你去吃吧。”
“你不吃?就一碗吗?”唐虞走到灶台前,揭开锅盖,锅里分明还余有一人的份量。
顾觐依旧蹲在那,不应声。
对于顾觐,唐虞最大的弱点,便是心软。在一切都彻底结束以前,她不敢给顾觐丝毫的希望。可她最看不得顾觐伤心、脆弱的模样,好像自己的心里也被一团什么塞住了一般,梗的难受。
她也在他面前蹲下,想摸摸他的头,又想起如今的顾觐早就不是当年摸摸头就能哄好的孩子了,故又收回了手。
“为什么哭?”
顾觐瞥她一眼,口气轻蔑,“我如何,你关心么?”
唐虞听到他的语气,一时也来火了,噌的一下站起来,不自觉地就操回了以前的架子,皱着眉头郑重的教育他:“即便我们有缘无份,我也算是照拂你多年的姐姐,你这样跟我说话合适么?”
姐姐二字,时隔两三年,再次像一记重拳砸到他心上。
唐虞说完,反而心虚,她隐约知道顾觐忌讳这个,方才不知怎的就脱口而出了。
“我……”
顾觐深深的看了她一眼,便头也不回的大步往外走去,留给唐虞的只剩一阵风。
唐虞第一次在顾觐面前感受到什么叫做毫无招架之力,他的一个眼神,就能让唐虞的心七上八下,惴惴不安。
从前的顾觐有多顺从,如今就有多叛逆。
简而言之,就是唐虞对现在的顾觐,束手无策。
回到寝屋内,桌上的面还冒着热气,顾觐却没了踪影。
唐虞静静的坐下,拿起筷子开始小口的吃面。这面做的很好吃,很有劲道,汤也很好喝。若不是那几日都是顾觐下厨,她是怎么也不会相信这面是顾觐做的。
她骤然发现,自己对顾觐,一点都不了解。
唐虞认识了顾觐这么多年,照顾了顾觐这么多年,只是一味的把自己觉得好的东西给予他,却从未问过顾觐,他想要什么。怎么样做会令他比较开心,他喜欢什么,这些一概没有问过。
就连他多年来唯一提出的要求,想要她,也满足不了。纵然她想满足,现实却不能。
她还不知道,顾觐为了她从高高在上的靖王,变成了一个劫持公主的逃犯。
她只以为,是她假死成功被顾觐带到这的。
吃完了面,顾觐还是没有回来。
唐虞呆坐在床上一动不动,直到夕阳西下,天幕都变成一片金黄,少年才踏着余晖归来,手里捏着一串蝴蝶糖人。
远远的唐虞就在窗边看到他,夏日出门,为何要戴帷帽?
临进屋前,顾觐才摘掉帷帽,挂在门边。
唐虞的视线从顾觐进屋起就落在他身上,一直到他坐在床榻边,眉眼带着愧意看着自己。
顾觐伸手把糖人递过来,唐虞迟迟不接,只沉默地看着他,他又拉过她的手放在她手里。
而后发出蚊子一般的声音:“昨日你说想吃的。”
唐虞低头看着手里的糖人,眼眶翻起酸意。
她想起有一年的年关,她和顾觐,还有唐尧一起上市集置办年货,她买的糖人就是只蝴蝶。
不知唐王府现在如何,有没有因为她受到牵连。
“对不起。”不该凶你。
唐虞尽量克制住眼泪不掉下来,但却不能避免红了眼眶。
她轻声说,“我想回去。”
顾觐皱眉,脸上的愧疚神色霎时间无迹可寻,沉声追问道:“回哪去?”
“回家。”
“不行。”顾觐想也不想就一口否决了。
“为何?我可以悄悄……”
顾觐厉声打断她:“你回去要做什么?你是不是还想和亲?”他回忆起那年在猎场,她与尉迟寻说说笑笑的情形,语气不由得恶劣,“你就这么想做太子妃?”
唐虞顿时瞠目结舌,她从未想过,自己为了不牵连家人答应和亲,在他看来是贪慕虚荣,攀附皇室。
若是她孑然一身,抗旨也就抗了,与他逃了做亡命夫妻未尝不可。可她不是,她还有爹娘,还有前程似锦、不可限量的哥哥,她又怎能为了区区情/爱,置家人于水火之中?
她心里虽是如此想的,却在顾觐恶劣的目光下说了出口。
“区区情/爱?”顾觐反复嚼着这几个字。
唐虞再次感到心虚,因为她知道,这几个字定是伤害到他了。
“死了这条心吧,我不会再给你任何离开的机会。”
或许从一开始,唐虞不招惹顾觐,只把他当成一个无人教养的跟屁虫,就不会有今日。
接下来的日子里,唐虞依旧待在这个不大不小的木屋里,与顾觐无话可说却又不得不朝夕相处。
唐虞尝试过再提回盛京的事,可只要提到关于离开这里的任何一个字眼,就会立即点燃顾觐。
他根本不听她说话,她只是想知道王府如今的情况,盛京如今的形势。她只不过是想悄悄回去看一眼家人罢了。
久而久之,唐虞就不愿意说了,连带其他事情她也不愿意开口了。
而顾觐近来反复无常,时而讨好她,时而对唐虞生气,事后又委屈巴巴的向她道歉。
顾觐,好像被自己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