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言宁泽的车祸,当初还上过报纸。事情的起因、经过、结果都被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可最让人言宁泽无法接受的,就是他一觉醒来,失去了站立的权力,却又无法责怪任何人。
肇事司机家里有个白血病的女儿,加班加点地开出租赚钱,唯一的指望就是老婆肚子里第二个孩子的脐带血。
因为疲劳驾驶,在四岔路口追尾了言宁泽的车。肇事者整个车头损毁,当场死亡,言宁泽的车子卡在了前方公交车的右后方,当时言宁泽就坐在副驾驶的位置。
按理说这种交通肇事应该很好下结论,无论是保险公司理赔还是民事诉讼判决。可问题就出在司机死了,留下一个怀孕的妻子和白血病的女儿。
言宁泽的生活毁了,对方的人生也毁了,但他不能抱怨。因为在别人付不起十几万的手术费时,他却可以住在最好的病房,由一堆排队都排不上的权威进行会诊。
人是多情的生物,善于同情弱小者。
在境遇差距的对比和舆论压力下,言宁佑甚至出了对方女孩的医疗费用,当然作为宣传也为公司带来了不小的收益。
那时的言宁泽坐在病房,倒扣过平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哥哥希望是我吗?”关于言宁泽车祸的猜测,从言易旻中风,言宁佑接手公司开始,就一直吵的沸沸扬扬。大部分人都把这看成豪门恩怨的一部分,毕竟二婚的孩子比原配的儿子就小五岁,这种事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一些人羡慕俞娅楠的成功上位,一些人恭贺言宁佑的顺利夺权,一些人同情言宁泽,一些人也在背后冷嘲热讽地感慨这出大戏的精彩。
“我……”
言宁泽想说不希望的,可话到嘴边,他又沉默了。
原来他以为爱上言宁佑,可以让自己轻松一些;后来他想忘记,因为那样就不会再痛苦;现在他发现不爱不恨,那他连抱怨的资格都被剥夺。
“……为什么。”言宁泽眨了眨眼,双手松开,任由掌心的莲子滚落一地,一颗一颗就像他内心无法分拣的复杂。
“为什么要让我来选?”明明你从来没有给过我选择的机会。
“你做过吗!你做过吗!有没有!”
“没有、没有、没有……你别哭。”
言宁佑身型一矮,膝盖磕向地板,伸手想要去抱言宁泽时,躬身将自己蜷起的男人已经暂停了外界事物的接收。
——他想和过去告别,名为“过去”的幽灵却从未将他放开。
“不是我,怎么可能会是我。”言宁佑悬于半空的手臂僵在原位。他知道自己不是好人,他伤过人、碰过毒品、策划过谋杀,他干过太多坏事,以后必然会去到地狱受罚。
可在此之前,他也有不想遇上的懊悔。
炖在锅中的排骨闷声作响,摆于桌面的花束芬芳扑鼻。
言宁泽把自己无处收敛的情绪捡起,从湿润的掌心、洇开的布料上轻轻拽开。等他从足以呕出灵魂的压抑中抬头,挂在面上的泪痕轻易地被抹掉。他眼角发红,喉咙干涩,微微气喘的哭嗝敲打着沉默。
绕在一旁的言宁佑有点摸不准哥哥的想法。他把饭盛好,碗筷摆齐,入口的浓汤里化着散开的肉片。
胃口不是很好的言宁泽只喝了碗汤就放下,暂空的情绪自言宁泽的面上抽离。
言宁佑觉得对方现在的模样有些眼熟。在他带哥哥从年会离开的那个晚上,言宁泽也是这么看着车窗外的风景,倦怠又疲惫地将心底的情绪收好丢掉——言宁佑有些怕这样的言宁泽。
晚上睡觉时,他特意多吃了两片药,免得自己大晚上又会惊醒。
一夜无梦的早晨,言宁泽起得比言宁佑要早。他做了几个滑蛋三明治,又用昨日剩下的边角料煮了个酸辣汤。他进屋喊言宁佑起床吃饭时,干净的面上已经不见昨日的湿红。
“哥哥。”
“嗯?”
“你可以亲我一下吗?”
言宁佑最近很忙,他有一个大的开发案正待竞标,如果弄好,那年末的董事会上,他就可以让之前为难他的家伙闭嘴。
等着司机来接去治疗的言宁泽,看了男人一眼。在言宁佑心跳加速、惴惴不安的档口上,言宁泽侧过头亲在了言宁佑的左脸上。
坐到办公室后,言宁佑收到了裴邵俊的短信,说他已经陪着言宁泽出发。
合上手机,言宁佑发现自己越发摸不懂言宁泽的情绪。也许就像哥哥说的,他们两个都该去找个医生治疗一下。
连续数日,言宁泽都再没陪言宁佑去过公司。对此最遗憾的当然还是向晨,有言宁泽在,那工作的效率真是非同一般。
而拿着一份工资、做着各种勤杂工的裴邵俊,感觉自己再这样下去,那一辈子也别想升到秘书处。
正在做针灸的言宁泽,淡淡地开口道:“进秘书处是要签保密协议和工作协议的。”
“会怎么样吗?”裴邵俊感觉自己的小心脏有点承受不起。
“若个人失误造成公司损失,翻倍赔偿。这里面的点很细,比如工作电脑和保密问题,以及个人私生活中不可以透露公司最新的企划方向。”
言宁泽零零散散地解释了一些,本来还觉自己毫无进步的裴邵俊,立刻明白了向晨的工资为何会是自己的十倍。
对方是工作八小时,那就八个小时绝对没有一刻是松下神经的。相比来说,自己真的全程体力劳动、毫无心理负担。
因为之前言宁泽情绪崩盘了一次,言宁佑把去见哈德利的日期往后推了一周。竞标案的企划弄完,接下来就是投标。这里面虽然门道很多,但他只要给向晨定个最低指标和最高指标后,就会由下面的部长接手负责。
坐在办公桌前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言宁佑咧着嘴吐槽起还未回来的裴邵俊。这小子自从开始陪言宁泽去医院,整个人都放飞了。
“他这算不算旷工?给他扣工资。”
站在桌前的向晨翻了个不雅观的白眼,觉得自家老板完全是在找茬。
本来只要忙半天的裴邵俊,直到下午才给言宁佑回了电话。小助理结结巴巴地表示,中途有一个阿婆来找言宁泽,对方说自己是言宁佑的外婆,之后两人说了什么裴邵俊都没听见,但言宁泽也不准他和言宁佑汇报。
“你们现在在哪?”
“在老板你家,言夫人也在。”
言宁佑毫不怀疑,把外婆哄出来,肯定是俞娅楠的手笔。之前她不敢告诉俞帛书真相,现在她和言宁佑已经彻底撕破了脸,那也就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下楼拿车直接开去了俞帛书家,言宁佑走到楼下,就看到拿着手机转圈圈的小助理。
抬手在对方的脑袋上拍了两下,言宁佑沁在嘴角的笑意满是促狭和嘲讽。
“马上要到晚高峰了,你帮我先叫个救护车吧。”
“救护车!”被按到低头的裴邵俊吓得直接喊了出来,喊完后他又呆呆地拿起手机执行起任务。
“但是病情是什么啊?”
“唔。”言宁佑歪了下头,眄起的眼眸中酝酿着暴雨,“一个刺伤,一个心脏病。”
说完这话,言宁佑就一步三阶地跑上楼去,独留下已经快要心肌梗塞的裴邵俊一人。
敲门后,来开门的果然是言宁佑的外婆。他觉得俞帛书和俞娅楠最有意思的地方就是——他们觉得自己最亲近的亲人就是外婆苏谭萍。
可对幼年的言宁佑来说,那个会给他偷偷加餐的苏谭萍,其实也是共犯的一员。
“小佑。”
对着微微不安的苏谭萍抿唇一笑,言宁佑安抚地拍了拍外婆痩削的肩头。她是服从丈夫的避讳者,俞帛书是强加梦想的施暴者,而俞娅楠则是给了俞帛书理由的利己者。
走进客厅,看着正在抽烟的俞帛书,言宁佑伸手抽出老人指缝的烟蒂,按灭在了烟灰缸内。
“你的教养呢!”
“哥哥的肺不好,不能吸二手烟。”
对于怒目相对的俞帛书,言宁佑面色寡淡地耸了下肩。等他扭头看向保养良好,美丽端方的俞娅楠时,那泄露出唇缝的嗤笑在屋檐下飘荡。
——悲剧是具有延续性和破碎性的。
言宁佑深信于此,所以他从来没觉得自己会有个什么样的好结果。
在父权压迫下反抗的俞娅楠,在脸面和地位中默许错误的俞帛书。
如果言易旻没有那么好的身家和地位,俞帛书还会允许言宁佑出生吗?
答案是否定的。
可就算他默许了女儿的错误,却还是别扭而难受地认为它是错的。
“宁佑。”坐在一旁的言宁泽伸手握住了言宁佑抽动的指尖。他没有对方想得那么脆弱,这些事的伤害远远比不过言宁佑对他欺瞒的那些事情。因为这些人于他来说,本就是无关紧要的存在。
无论他们是否出现、威胁、或作出改变,对言宁泽来说,那都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你们对哥哥说了什么?”
他的耳边有鼓动的声响在燃烧,就像梦里永远也跑不出去的房间一样。
房间的墙上挂满了钟表,和现在言宁佑所处房间里的圆钟一模一样。
他很好奇,这个古董钟会否陪伴自己直到老死,成为他永远无法抹去的噩梦?
“这是你该有的态度吗?”
“我应该用什么态度?跪下来痛哭流涕地请您原谅吗?”
“小佑,你祖父不是这个意思。”
听着苏谭萍的话语,又是惯有的红脸白脸和安慰,他真的已经听厌烦了。
“把我变成这样的不是你们吗。”太好笑了,言宁佑简直要为这些人的想法而大声鼓掌。
“把我变成怪物、变态、疯子的不是你们吗!”
现在又想让他回到正常的生活,到底成全的是他的想法,还是这些人的要求?
骤然拔高的声音吓得苏谭萍向后退了两步。一向温和听话的言宁佑,现在双眼通红地站在那里,他挣开了言宁泽的手指,转身进了厨房。
那把常常被用来剔肉的尖刀握在言宁佑手中时,一直默然不语的俞娅楠终于发出了一声叫喊。
“你想干嘛?难道你还想杀人不成!”
“对啊。”言宁佑看着俞娅楠变色的表情,轻描淡写地回道。
“你们从来不知道,我有多想杀人。”
他就像个不断轮回于同一天的怪物,他无法遵从正常人的本心去喜欢一人,他为脱离计划的每一秒而痛哭,可从没人问过他是不是会感到难受。
“对你们来说,那是我应该做的,可为什么犯错的是你,惩罚的却是我。”
一场三人的电影,解脱的是魏安鸢,后悔的是言易旻,折磨的是俞娅楠。可从恐惧到逃亡的,却是幼年时的言宁泽和言宁佑。
“你觉得拿这种东西来威胁我,就可以改变你做过的事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