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言宁佑做了个梦。
梦里的他一直在跑。
可身体的感觉却像电影的慢镜头般,被一帧一帧地卡住。
等他醒来,睁眼看到对面的哈德利时,穿着正装的中年人,正翘着左腿沉默地合上怀表。
“感觉如何?”
“很累。”言宁佑坐起身揉了揉抽痛的太阳穴,在梦里他一直奋力去跑,可结果却是肉体和灵魂的分离——一边急不可耐,一边慢慢悠悠。
“你的确该感到累了,最近是不是有点讳疾忌医?”自从言宁泽离开,言宁佑就在诊所的预约名单上消失,直到他因为长时间失眠而头疼不已时,哈德利这个特别的病人才求助般再次现身。
“也不算吧。”眉头轻挑着弯了弯,言宁佑打着哈气喝了口水,然后重新躺回了沙发中。
“只是这个病目前对我的影响还挺大的。”
以言宁泽的仁慈,虽然不会把言宁佑关进医院一辈子——毕竟俞娅楠也不会允许。
可他却能让言宁佑忙到出不了国。
之前言宁佑一定要带言宁泽去晚宴时,他的聪明哥哥就看出了不对。在言宁佑沉湎于镇定剂效用的那会,言宁泽和俞娅楠简单地聊了会天。
俞娅楠希望言宁泽可以离开,而言宁泽也不想再和言宁佑纠缠,两人一拍即合,自然要给言宁佑醒来后的反抗增加点难度。
对于言氏这种巨无霸企业,董事会的组成自是派系盘桓、权力倾轧,所有的大股东认的都是钱和实绩。
言宁佑年纪轻、手段狠、立威少,早期得罪的人又太多,加之履历上劣迹斑斑,那些老油条们,自是不会相信他的本事。
可言宁佑和言宁泽手里的股份多,想拉他下台也不容易,况且董事会内也有部分的保言党。俞娅楠第一次试图让言宁佑下台时,动作还比较温和,所以让言宁佑搬出言宁泽镇压了。
但现在言宁泽出国,言宁佑的精神病历曝光,他插手的几个投资案在董事会内被多方刁难、挑剔,这时候就算言宁佑想出国找人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位置还能不能坐稳。
毕竟资本是很现实的,今日你有多少的地位就能得到多少的优待,来日你从这个位置上掉下去了,昔日的优先权自然也要拱手让出。
如果言宁佑丢掉了言氏CEO的位置,那么旁人想要阻止他就会变得容易。到了那时,言宁泽的存在就不是软肋,而是再也捞不回的流沙。
“我母亲一辈子都在试图从我手中抢走我喜欢的东西。”
小时候的游戏机、漫画书、光盘、山地车、电影券——现在的言宁泽。
俞娅楠和俞帛书最像的地方就是他们的控制欲,当然言宁佑也很好地遗传了这一点。
“你能分清喜欢和占有的区别吗?”哈德利拍着腿上的笔记本笑问道。
“分得清,但我不会这么做。”
现在的天气已经很热,哈德利的诊所里开了空调,言宁佑躺了一会就被吹出了一丝冷意,于是调整姿势想离中央出风口远些。
“距离言宁泽离开,已经多少天了?”
“544天。”
“你想过等国内的事情结束后,要怎么处理和他的关系吗?”
“想过,但是就像在做梦一样,明明脑子说我要跑快些,可身体就是快不起来。”
言宁佑知道自己的毛病,而且很理智地分析过偏执型人格障碍的出发点。
“我哥这人最大的问题就是他不会表达关心,也不会去做任何冒险且无胜算的事情,他从一开始就给我们的关系判处死刑。从理智上说,我也想用温和的手段让他慢慢接受,可从感情上,我只想他完全属于我。”
“你的思维在正常界限,而偏执的一边却已经过界。”
“如果不过界还叫有病吗?”言宁佑歪过头噗笑了一声。
他就和强迫症患者一样,看到不平整的地方就会想抹掉。如果无法完全掌控言宁泽的一切,不能逼对方属于自己,言宁佑的脑中就会有把锤子疯狂地敲打,有魔鬼在他耳边不停地嘶吼,说着诛心杀人之语。
所以言宁泽问他是真的不懂吗?
言宁佑可以回答——我懂,可我做不到。
对于从小缺少父母关爱的言宁泽来说,他情感淡薄到甚至不会正面表达喜爱。
而言宁佑却和他相反,他被俞帛书和俞娅楠压在一个框子中养了十四年,等他走出框子后却发现,自己已经被定型,变成了一个方形的异类。他会思考、会挣扎、会痛苦,但如同抑郁症患者无法阻止难过一样,言宁佑也无法遏制自己汹涌的悲观。
“不过言宁泽已经走了一年多,现在他可能在世界任何一个角落,你要如何去找他?”
在这个房间内,哈德利和言宁佑更像两个互相聊天的朋友,言宁佑的病情其实很严重,可他的自控力却也好得惊人,一方面他清楚自己做的事情有多混账,另一方面却又站在偏执的角落大喊着死不悔改。
“虽然有点麻烦,而且时间紧迫,但我现在还是可以找到他的。”
“时间紧迫?”哈德利抬起头推了下眼镜。
“对。”举起手臂转了转腕骨上的手表,言宁佑笑着答道。
在言宁泽离开他时,丢下了所有东西,连套套都转送给了旁人,可说到底,言宁泽还是个很心软的家伙。他给言宁佑设了个局,逼他必须留在国内和言氏高层争权,但如果言宁佑胜利了,那言氏就会完完全全属于他,再也不会有人能左右言宁佑的意见,如果输了,凭着言宁泽手里的股份,他也可以力挽狂澜让家族企业不至于落入他人之手。
“哥哥只带了一样东西走。”
望着笑意灿然的言宁佑,哈德利吐了口气,在本子上写下了一行分析。
“什么?”
“我送他的转运珠,中间一颗大的,两边还有点缀的玉珠和金珠,总共五颗,排成一列。”
那东西做起来可不容易,就算是言宁佑,也是花了不少功夫才弄到。但那玩意的外表被他妆点得极端普通又具有迷惑性,以至于言宁泽也没发现,其实自己身上带了个信号发射器。
“我以为这种东西,只存在于特工电影里,比如谍影重重、007什么的。”哈德利现在也不知该同情还是该惋惜,以言宁佑现如今的状态,再碰上言宁泽时,恐怕会比原来疯的更加厉害。
“军用的要比这个精密许多,因为发生器定位总的来说还是需要电池支撑的,它每10天,会向外发出55次信号,其中3次是信号校准,使用时长为30个月,之后就会没电。”
所以言宁佑只要查出言宁泽在哪个国家、哪个城市,接下来不管对方是藏在什么角落,他都可以将人挖出来找到。
“你说的时间紧迫就是这个?”
“对啊。”言宁佑揉着鼻骨叹气道,“从我送给哥哥到现在,已经两年了,再过五个多月电池就会自动报废,变成一个真正的、黄金做成的——转运珠。”
笔头戳着纸页,哈德利看着自己写下的数字,没一会就忍不住地笑出声来。
还好这会言宁佑已经结束疗程,硕大的房间内,只剩哈德利一人的低语。
10天55次信号,扣掉3次信号校准,就是52次。
30个月的时间,那不就等于900次“我爱你”吗。
笔头在最后写下的数字上划了两下,哈德利其实也知道自己身为心理医生的局限性,他知道很多人的秘密,但从自身的角度出发,他却不能阻止这些人的行为。
现在的言宁佑就像要闯入地狱的俄尔普斯,至于最后他是能带回自己的欧律狄克,还是失去所有变为星辰,那就要看言宁泽的选择了。
在满目雪白的光景中醒来,言宁泽坐起身,看了看窗帘外不变的积雪,惺忪的睡眼中晃过一丝茫然。他好像是做了个梦,又好像什么也没做,在醒来的一刻,世界散去,他穿好衣服,坐上轮椅,慢悠悠地挪出房间。
疗养院里的早餐种类不多,言宁佑反反复复吃了大半年,早就感觉不出特别。
在他拿起一杯牛奶准备放上托盘时,穿着雏菊花裙的小女孩笑眯眯地跳过来,拿在手中的发卡摇摇晃晃地夹上了言宁泽的发尾。
“早上好,艾蔻。”
“早上好,宁泽哥哥。”
作为土生土长的ABC,艾蔻说到言宁泽的名字时还带点饶舌的鼻音,但她知道对方不会和她计较。
而对着年纪小到可以做自己女儿的艾蔻,言宁泽显然更希望对方能喊她叔叔。
“今天我可以给你扎头发吗?”看着言宁泽垂在耳后的发丝,艾蔻双眼放光地询问道。
瞥着眉头,似笑非笑地看了艾蔻一眼,在言宁泽伸出手臂,露出腕骨上红绳穿着的转运珠时,他摇着头,语气柔和地表示,自己马上就会把它剪短。
——
*转运珠是第八章 ,言宁泽出门看心理医生时,言宁佑给他戴上的。
第34章
时隔四年后再次出国,言宁泽在飞行了十四个小时后落地纽约,到了机场,再转行车路线,等到了巴尔的摩已经入了深夜。
费澄邈的父母都是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医学院出来的医生,虽然两人学的专业不同,但后期却都为了费澄邈而转了行当。
“帆船事故?”
因为要倒时差,言宁泽从机场上车后就一直醒着,听说费澄邈曾经全身瘫痪过,他还小小的惊讶了一把。
“我比较追求刺激,跳伞、漂流、攀岩、越野、速降这些我都玩过,出事那次其实危险性不高,所以我没有做太多防护,最后就……”费澄邈在车内摊了摊手,还低下头让言宁泽看看自己脖子后面的伤疤。
“其实我这个问题,放到现在完全是可以手术解决的,而且成功率很高,但放在十五年前却显得很棘手。况且那会我刚刚开始创业,手里的工作很多,在进入华尔街后,看得多了,人就容易浮躁,结果有一天我突然爬不起来,不仅如此,连吃饭喝水上厕所都需要有人帮助。”
可想而知费澄邈当时有多暴躁,就像个困在木头躯壳里的野兽,咆哮着从山顶滚落。
“他叫韩辰沫,听说是因为出生后老是哭,他父亲觉得太吵,所以给他取名沉默。”
关于费澄邈这位已逝的爱人,言宁泽只知道对方最后是精神崩溃而自杀,本来他想到了国外后就和费澄邈分开,可对方却像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可以的倾诉伙伴,拉着言宁泽一定要请他去自己的家里坐坐。
“沫沫的父亲是早期下海经商的那一波先驱者,结婚前家里富裕,但是因为文化程度不高,后期政府介入、外资驻扎,工厂倒了,还欠了不少钱。所以沫沫出生时,他父亲就常常家暴,打完妻子后就外出赌钱喝酒,循环往复,直到有一次他父亲喝醉了,把一杯滚水倒在了沫沫头上。”
韩辰沫会出现在费澄邈身边,是因为护工的身份。以费澄邈父母的财力,请一个全职护工每日照顾儿子显然并不是什么难事。韩辰沫的年轻有点超出费澄邈的想象,不过那会他脾气暴躁、阴郁易怒,加上韩辰沫很少说话,只是低头干事,两人的交际从一开始就不是特别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