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城破
——姜予辞不知道, 自己还能护住这晏康城多久。
她一次又一次地用计退敌, 可韩子儒却能一次又一次地收拾兵马再来。她派出的试图向守备军求援的小队一次又一次地被韩子儒无情斩杀, 分明距离不算太过遥远的守备军却因为没有她的吩咐而不能擅自行动。南绍大军重重包围之下, 晏康城真真正正地成了一座孤城。
城墙外的叫嚣声一阵高过一阵,听的姜予辞藏在宽大袖口里的手都忍不住微微颤抖。
可燕华……他远在边疆。
她如今没有人可以依靠。
姜予辞环顾四周,将士们的脸上混合着血迹和尘土, 脏兮兮得乱作一团, 几乎狼狈到了极点, 但每个人的眼神都无比坚定。
……坚定,而绝望。
南绍大军又一次开始冲击城门。
她的双唇抑制不住地轻轻颤抖起来。
周围是一片死一样的安静,田将军和卫将军沉默地守在她身后,城外的喧哗叫嚷仿佛是从遥远的天边悠悠传来, 模糊而不真切。
“田将军, 你领五百兵士暂守西和门,另请城中百姓熬煮热油, 尽快送来……”姜予辞轻轻闭了下眼, 再度睁开的时候, 她仿佛已经恢复了往日里平静而沉稳的模样, 有条不紊地开始吩咐。只是, 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这会儿有多害怕。
燕华,燕华。
姜予辞几乎是下意识地在心底反复念着这个名字,仿佛想要抓住什么一般。
忽然,外头传来一阵整齐划一的叫喊声, 她捕捉到其中似乎有熟悉的字眼,下意识地倾耳细听:“清宁公主!南绍大军恭迎公主殿下!”
竟是一队南绍士兵在外头叫嚷。
姜予辞心头一震。
还没等她多想想南绍士兵,或者说,韩子儒究竟想干什么,她便已经敏锐地捕捉到了身后北昭将士中小小的骚动。
——说到底她是南绍出身,如今南绍北昭争锋相对,她这个和亲公主便是首当其冲。若是放在旁人身上,只怕早已被软禁起来,再接触不到半点儿消息,甚至可能被人磋磨。而现下她还能好好地站在这里,一声令下将士悉听,不过是因为手中这块虎符,不过是因为她已经成了北昭的皇后。
不过是因为燕华对她的爱重。
姜予辞咬了咬下唇。此刻她没有那么多功夫去仔细地思考权衡,当务之急便是先稳住这些守城的将士——她甚至已经隐隐约约听见了身后人的窃窃私语:
“诸位将士,本宫虽是南绍出身,但如今也已是北昭的皇后,知道忠义二字该如何写,断不会做出这等叛国的肮脏事!更何况,如今南绍领头的韩将军囚禁南绍帝后太子,自封摄政王,如今的南绍早已不是本宫母族所治,本宫怎会甘心同韩将军合谋?”
见士兵神色松动,姜予辞再度加重语气,一字一顿:“若晏康城破,本宫定当与城中万千百姓同生共死!”
一番发誓后,士兵们看着总算是暂时放下了怀疑之心,随后依照她的吩咐纷纷抱拳离去。
姜予辞长长出了一口气,但背脊依然绷得僵硬,丝毫不敢放松下来。
她今日从宫中出来,于外城坐镇指挥,为的就是尽快得到一切消息,排兵部署。
一个又一个小兵被传进屋子,一条又一条消息被递上她的案头。
南绍士兵冲击城门了,南绍士兵开始攀爬城墙了,南绍士兵被热油泼下去了,他们开始拿圆木撞城门了,城墙上的守军受伤三个,阵亡一个,南绍弓箭手就位了……
姜予辞越听,唇便抿得越紧,眉头也皱得越厉害。
但她什么别的都没有说,只是一件一件地吩咐下去。
守城门,泼热油,弓箭手准备射击冲撞城门的敌军,安排大夫为受伤军士进行紧急包扎……
“城门要破了!”
外头忽地传来一个小兵的高呼,惨烈绝望得像是哀嚎。
姜予辞猛地站起身来。
连日操劳,她面上多了连胭脂水粉都遮不住的疲惫,将士们在最初的惊艳过后,也被一日复一日的战事磨得失去了对这些的关注。但当她起身的时候那一袭红裙裙裾微晃,暗香浮动时,人们才惊觉她还是那样美。
静水流深,桃枝剪影。
南绍第一美人。
只是此时此刻她低眉敛目,神情木然到近乎没有表情:“我去城墙上看看。”
她身后的拣枝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然而阻止的话语还没说出口,姜予辞就已经快步出了屋子,转瞬就消失在小院中。
拣枝愣了愣,这才想起来要追上去。但刚追到院门口,便失去了姜予辞的踪迹。
姜予辞走得很快,快得甚至有些不正常。
她什么侍从都没带,谁也没反应过来,一路上便只有她一个人。
她步履匆匆地掠过了路旁哀嚎的乞丐、不知哪家店铺前哭天抢地的商贩、收拾细软收拾得兵荒马乱的宅院、门口屋中放满了受伤军士的医馆,一路走到城墙下。
令牌在那小兵面前一晃而过,他还没来得及反应,那个清瘦窈窕的女子就已经一转身上了台阶。
姜予辞踏上石阶。
城墙石砖斑驳,上面有岁月留下的风霜痕迹。
百年北昭。
她是不是命格不好,专门误国?前有南绍,今有北昭。
姜予辞一时竟然有点儿想笑。
她一步一步走上城墙。
面色比她疲惫得多的守城军士看到她的时候面露讶然,犹疑着想要俯身行礼,被姜予辞摆手制止了。
她抬眼看去。
这处城墙的这个角度,刚刚好能看见那摇摇欲坠的城门,门前一大批的南绍将士。
……和千军万马中,正在仰天大笑的韩子儒。
他如今看起来,这样陌生。
她真的有这么好?好到让他不顾南绍国力和未来,拼尽一切来攻打北昭?甚至,还用的是这种深入敌国的自杀式打法。
可哪怕他的的确确打不下北昭,他也即将要打下晏康城。
他即将心愿得了。
姜予辞攥紧了袖中玲珑小巧的匕首。
那是燕华在给她虎符的同一日交给她的。
熏香悠长,少年的眉眼温柔似水,仿佛盛满了人间瑶池月色,他手中的匕首小巧而精致,刀鞘上刻着繁复的花纹和小小一个“辞”字。
他笑得像是三月春风拂过江南岸:“喏,我亲手做的,给你防身。做得不好,可不要嫌弃啊。”
顿了顿,他忽然掩饰一般地轻咳了一声:“当然……刀鞘不是我做的……我还没学会刻那么复杂的东西。不过那个’辞’字是我刻的!等我以后学会了,我再给你做个刀鞘!你想要别的也行!”
说着说着,那白玉似的耳垂就染上了傍晚天边的胭脂色。
一室灿烂的昏黄,霞光绚丽,宛若打翻了的石黄与朱砂,是丹青手兴之所至,肆意泼洒。
刀鞘上的宝石折射出熠熠光辉,他白皙的指也带上了几分暖意。姜予辞与他对望片刻,忽地笑了:“好。”她接过匕首。
风吹珠帘动,日照菱花窗。
姜予辞的唇上,染上了一点苍白的笑意。
她摩挲了一下袖中的匕首。
那上面……还有燕华亲手给她刻的“辞”。
辞啊。
可不就是辞别?
若当真因为她导致晏康城破,便是以死谢罪,也没什么的。
姜予辞的视线忽然有几分模糊。不知怎地,她脑中竟然是前所未有的清明,仿佛拨云散雾一般,终现天光。
她想起前世的小心谨慎,步步为营,费尽心思地勾引撩拨却又不知不觉地动了自己的心。
她想起刺杀失败时,燕华震惊而悲哀的眼神。
然后他很快就恢复了平静。高高在上的帝王举杯抬袖,神色淡淡,仿佛连被刺杀的惊骇都不会有:“拖下去,押入天牢。”
——从前她一直觉得他是早就清楚她的身份,因此才会再平静不过。可她却忘了,燕华本不是这样漠然的性子。
他只是想假装对她的刺杀毫不在意而已。
阴暗潮湿的天牢里,徐智诚恭恭敬敬地把药放在她面前,喉结上下滚动一番,却半晌无言。
说到底,也是从前共事、一同笑闹的人。
琉璃锁靠在墙上,眼神轻飘飘地在那药上打了个圈儿,浑不在乎一般地笑了起来:“怎么,徐公公亲自来送我上路?多谢了。”
……还想着他会来见她最后一面的。
果然是痴人妄想啊。
也是,他对她大概根本就没什么感觉吧。不过是看到个对自己有意思的漂亮姑娘,顺水推舟地撩拨一下而已。
况且……就算有感觉,也消磨殆尽了吧。
琉璃锁嗤笑了一声,伸手就要端起那药。
——却被徐智诚止住了:“等等。”
她诧异地抬眼看他。
徐智诚压低了声音,黑暗中,他的神色还有几分不忍:“陛下给的……是假死药。到时候会有人送姑娘出去,今后天大地大,姑娘自去谋生吧。”
琉璃锁愣住了。
都这种时候了……他还不愿意杀她吗?
他对她竟然真的有那么多情分?
可他灭了南绍,杀光了姜氏一族,她又丝毫不顾他的百般暗示,一意孤行地想要刺杀他。
一报还一报,如今的局面何其荒唐可笑。
琉璃锁真真切切地笑出了声来。
从前母后教她,笑不露齿眼弯弯,最是女儿家的贞静贤淑模样,惹人心生爱怜。
可如今她笑得形象全无,上气不接下气,几乎像是疯了。空气出入喉头,竟像是困兽的嘶嚎。
他让她走,天大地大任她漂泊,却再也不想看见她。
巧了,她也不想再看见他了。
只是她该往哪儿走?
她身负姜姓,天下却向何去寻南绍姜氏?
亲缘断绝,所爱不得,天大地大,无以为家。
琉璃锁笑得越发开怀。
她大笑着点头,完全不顾徐智诚惊恐的神色,端起那碗药一饮而尽,随后一松手,白瓷碗伴着清脆的声音四分五裂。
药效尚未发挥,她捡起一块锋利的瓷片,对准手腕就是狠狠一划!
似乎还嫌不够一般,她又连着划了四五道,一道比一道狠,一道比一道用力。
一旁已经吓呆了的徐智诚此刻终于回过神来,忙不迭地跑出牢房,高呼:“传太医!”
四周一片黑压压的寂静,牢房里的琉璃锁看着手腕上一道道的伤口,终于落下泪来。
她拿着瓷片,对准了自己的脖颈。
-
恍恍惚惚间,姜予辞忽然看见了一片绚烂的海棠。
是燕华。
少年提着酒坛仰面卧倒在海棠花丛里,花瓣纷纷扬扬,落了他一身深深浅浅的艳色。他紧皱着好看的眉头,似乎是睡得极不安稳。姜予辞隔着一层迷蒙的雾气,努力地靠近燕华俊俏的眉眼,俯下身去听。半晌,才终于听得一点零星话音。
他喃喃道的,是“姜予辞”。
这缘是她的本名。
他终是知道了一切,却冷着一张脸,不肯叫,不肯叫,叫了她便是姜氏的人,是那个怀揣着一腔国仇家恨对他充满了恨意和怨言的亡国公主,豫王刺客,不再是他娇声软语意态风流的小宫女,不再是他的琉璃锁。
可,在这梦里,在她坟前,燕华皱着眉抱着酒,到底还是叫出了这个名字。
她不仅仅是琉璃锁啊。
他喜欢的姑娘,姜予辞这个身份赋予她的一身风华,怎么可能就这样因为他卑鄙自私的小心思,被轻易地割裂抛弃?
他喜欢的不仅仅是一个琉璃锁,更是由姜予辞和琉璃锁这两重身份一并构成的那个她。
他放下那些悲哀和怨愤,放下那些绝望和痛苦,明知她是刺客,明明以为她对自己只是逢场作戏实则满是痛恨,却还是宁肯她虚情假意,仍旧要自欺欺人,不愿割舍,不能割舍。
一往情深,情深如斯。
姜予辞忽然泪如雨下。
灵魂也会落泪的吗?
她怔怔地想,抬起手在面上胡乱一抹。
北地凛冽的风呼啸着刮过她的面颊,姜予辞茫然四顾,这才发现自己原来还站在晏康的城墙上。
杀声震天,晏康城的城门摇摇欲坠,已是被撞开了一条缝。
晏康城将破。
她再没有什么办法了。
姜予辞抬眼,望向远方。远山如黛,天色灰白,是同她送燕华亲征那日别无二致的景色。
风刮得烈,红裙与乌发皆在空中翻飞。
这一世能有这么多的甜蜜与美好,她已经知足了。
姜予辞一双清凌凌的杏眼,深深地望了一眼远方。
再见了,燕华。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发四!!!是HE!!!(破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