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我脚步一滞。

  但也只是一滞而已。

  意料之中的事情, 只比我盘算的日子还要早一些。按我的计划,该是我了结了西凉的事情返程之时,黄克宗率扬州卫联合飞贲军, 先解了丹州之围, 再北上攻下春斐郡,然后在滁州休整。

  此时虎威营与滁州卫皆是残兵败将,而他们得胜之军,又倍数于卓州卫, 便是情急之中调防前来也守不住。

  卓州沦陷, 北上京师,就如探囊取物。

  而那时处处兵乱, 我又怎么能顺利回到京师去?

  眼睁睁看着护持之王朝的倾颓,对于尹川王这样恶趣味的人来说,该是一件极其趁意的事情。

  可眼下我尚在西凉。

  我在西凉, 西凉尚如一潭不见底的水。

  伸手搅一搅, 也不知道还能搅起什么鱼龙精怪来。

  此时就算有飞贲军,也不该是什么好的时机。除非京师……我来西凉前,圣上咳嗽已好多了, 所以应当不会是因为京师有变的缘故。

  我抬眼继续往前走,“知道了。”

  千门殿是西凉王宫最贵重的大殿。今日在左侧殿行了舍利回国的仪式,晚宴便设在了右侧殿里。

  青佩带我到的时候,国主与国师已候在了那里。

  阿巴亥起身, 笑着招呼我。

  他似乎有些太热情了。

  相较而言, 涅奢耆则有些不情不愿,但还是跟着站起身来, “特使请坐。”

  我刚在两人右侧坐定,其木格和赤哲孥孛便依次进来。

  阿巴亥再次起身, 迎其木格在左侧坐下。

  赤哲孥孛赤着上身,颈间重叠戴着几串贝壳与虎牙珠子,后背涂了一只巨大的赤蝎,腰间穿着兽皮做的垮裤。不像是巫族族长,更似书上所说的远古蛮人。

  他手里持着一柄金杖,看了我几眼,在其木格身后站定。

  今日他来,应着的,是其木格小弟子的身份。

  我特意多看了那柄金杖几眼,杖顶缠了九条金蛇,朝着各个方向吐着蛇信。九种颜色的晶石做眼睛,无论从哪个方向看过去,都闪着清利的光。

  纯金的柄上刻满了符文,灿烈阴鸷,这样两个词,却又如此和谐的融在了一起。

  我多看了把柄金杖几眼。

  巫族的族长,自出生之时就要行的立杖仪式,此后这柄金杖就会一直随身带着。一直到身死杖倒,指引族人寻找下一任族长的转世重生。

  其木格紧紧盯着我。

  我对他一笑。

  其木格从初见我就不友好,我提出要见赤哲孥孛,又是在与他明争暗斗的西凉王宫之中,愈发叫他提心吊胆。

  下午的时候,我通过青佩,委托阿巴亥往丹州去了一封信。

  用的是大夏的语言,特地提了千门殿的名字。

  这封信会被其木格潜藏在王宫里的细作发现,若我猜的不错,等到开宴的时候,就会有人把这封信送回到阿巴亥面前。

  我斟了一杯酒,带着丁四平,绕过阿巴亥与涅奢耆,去与其木格碰杯。

  “在京师时,外臣与云空师父是至交。这杯酒,外臣想与大教主共饮,奠念云空师父。”

  如今云空已经不在了,什么话自然都是随我说,其木格没法去核对。就算他对云空死因存疑,如今也只能起身,与我喝了这一杯。

  丁四平则举杯,对赤哲孥孛示意。

  今天丁四平换了衣裳,金甲之外罩了蓝白相间的长衫,腰间系了一条缎带。

  见惯了他穿窄袖短衣的利索,不曾想,他穿这样文气的衣裳倒也架的起来。我在他的腰带上多看了几眼,这种穿法,还得追溯到我未出生时,京师兴起翩翩公子遗世独立的时候。

  宽袍大袖,极是风雅。

  涅奢耆起身与他们二人解释,“这是大夏的礼仪,特使是示好的意思。”

  青佩躬身跟在我身边,低眉顺眼,大气也不出一声。

  其木格看向青佩,“是吗?”

  青衿预见到临远侯府会出事的时候,青佩才不到十岁。

  他是家生子,自生下来就是侯府的侍从。只是老子娘地位低些,他便也不如旁的家生子那样入得了临远候的眼,只跟着青衿在书房里当差。

  十岁那年,青衿说服了他。

  正是可塑造的年龄,被游历到大夏的其木格带回到西凉,本想培养成自己的弟子的,但涅奢耆喜欢他的稳重机灵,带回了王宫,调/教了几年后,送到了国主阿巴亥身边伺候。可以说,站在西凉国最顶端的几人,几乎都与青佩有过半师之谊。

  婢女们正陆续上着酒菜,我们四人面对面的站着,唯有青佩一人躬身。

  他道,“是这样的,夏人敬酒,以表尊敬。”

  其木格和赤哲孥孛一同饮尽了酒,我又叫亲手满上。

  “这是京师新酿的酒,用汉话来说叫崆峒。”

  “崆峒是大夏这一座山,这山高峻,喻此酒郁烈浓醇。外臣谨以此杯,祝教主福寿绵长。”

  赤哲孥孛跟着其木格的动作,一仰脖子。

  丁四平要斟酒,青佩却赶了几步,自丁四平手中接过来,温声道,“青佩来吧。”

  大袖不过一交错,酒壶便到了青佩手中。

  酒壶是乌金造的,我自丹州带来,沉甸甸的颜色,四处镂花共镶了四颗珠子,两红两绿,鲜艳无比,格外妖异。

  青佩略一侧酒壶,“大教主请。”

  崆峒酒烈,一出壶口便腾开了甘醇的酒味,就连涅奢耆也往我们这边看了几眼。

  我回望过去,阿巴亥则一直饶有兴趣的盯着我们。

  青佩斟完酒后退了几步,阿巴亥道,“来,给本王也斟一杯。”

  其木格深吸一口,“这酒……香味很重。”

  “外臣谨以第三杯酒,恭祝大教主与族长。”我朝着赤哲孥孛举了举杯,“愿两位得偿所愿,得之无悔。”

  配套的酒杯亦是乌金所造。

  对应的,杯壁上也镶了四颗珠子。我微微垂眼,看着浸在杯中的珠子。

  乌金贴着唇,便是酒烈如斯,也抵不住烈酒入口之后,留在舌尖的那一线凉意。

  “慢着!”

  殿门处突然响起一道声音。

  其木格放下杯子往过瞧,赤哲孥孛正是仰着脖子的状态,丁四平要回身放杯子,不料胳膊肘磕上赤哲孥孛的杯底,转身时一推,推着烈酒尽数入了喉。赤哲孥孛吸岔了气,一直咳了许久才停下。

  丁四平连忙道歉,“哎呀,都怪外臣不小心,族长可要喝口水顺一顺?”

  我却无暇顾及此处的小乱子。

  从殿门外走进来的人,手里拿着天丒教的腰牌,身后还跟着一个面生的官员,以及巫族的两位长老。

  而他,一身青衣如春日水波,正稳步近前来。

  于是,那一道熟稔的柑橘暖香,便随着他的步子,渐渐在空气中弥漫开了。他还是一样的风姿,就在这西凉王宫里,也是极惊艳的一道光。

  “国主陛下,国师大人。”他收起腰牌,合掌推臂,“在下是其木格大教主的四弟子,若白。”

  随即他向我行礼,依旧是彬彬有礼的样子,“孟特使,异国他乡,故人相见,人生幸事。”

  涅奢耆起身,“你们认识?”

  “我们何止是认识。”若白往前几步,自青佩手中接过酒壶,让出身后的官员,微微一笑,“这位大人截到特使往丹州去的一封信,知道特使欲在今日宴上行不轨之事,因宫禁之故,特借若白腰牌来阻止。”

  那官员则与阿巴亥低声说着,阿巴亥听了几句,接过那封信翻来覆去的看了看,“特使今日要做什么?”

  我躬身,“应国主之邀,来赴宴。”

  其木格身后,丁四平与两位长老一起,扶着赤哲孥孛坐下。

  我用余光一扫,见赤哲孥孛只张了张嘴,但并没有说什么话。

  “国主,国师大人,这酒壶又叫乾坤壶,壶内设障。左/倾倒出的左边的酒,右/倾便能倒出右边的酒——”若白温言说着,便要去揭开壶盖。

  他的指尖搭在壶盖顶上,“一侧下毒,一侧无毒,大夏人常使的手段。特使怎能在王宫里、当着国主与国师的面,用这样下作的手段去害人……可真是……若白也替特使害臊。”

  他的手指很白。

  搭在乌金的壶盖上,便愈发白了。

  这样鲜明的颜色,我看得清他每一步动作。

  我还记得初入京师时他探过来的手,骨节分明,纤长而有力。一如他此刻搭在壶盖上的手,有着某种不为人所动的坚定。

  我按住他的手,“若白公子,说话可要凭良心。”

  他眉心微动。

  几分慌乱与几分强装的镇定,做出一副即将被戳穿的样子来于我而言并非难事。今日之事已与涅奢耆议定,借此机会揪出王宫里站其木格一派的奸细,只不想在其中挑头的又是个夏人。

  若白不为所动,转目看向聂奢耆,“孟特使往丹州节度使府去信,今日设计,血洗西凉王宫。”

  “这信是哪里来的?”

  涅奢耆骇然。

  “是青佩送的信,亏得这位大人复核时看出不对,只是这位大人不通汉话,便叫若白来翻译。”若白看向青佩。青佩躬身垂首,全然不闻若白指控之语,姿势都未曾变过。

  于是若白垂下眼睫,看向自己手中乌金的酒壶。

  “在下今日贸然赶来,便是提醒国主与国师,切要小心贼人,莫要引狼入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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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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