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2章770
两方推搡着,眼看着要动起手来,已经登了船的疍民从舷侧探出身子,认出了这几人的面孔,小声出主意:“阎头儿,拿块布,让嫂子罩住脸上船罢。”
罩住脸的,那是死人。
差役推搡的动作停下来,又跑去跟吏员请示,小吏嫌恶地掩着鼻子,站在半丈远的地方打量了半天,才皱着眉头答应:“上了船不许进船舱,你们一伙人就在甲板上歇息,不许走动,听到没有?”
阎罗从喉间挤出一个“好”字。
一条麻袋扔过来,把阿茂兜头罩在里边。阎罗背着她,一步一步踩着舷梯往上爬,只觉身上的阿茂轻得要没有分量了。
可他们这样委屈求全,上了船,小吏还不放心,点了几个差役看紧他们。差役嫌晦气,谁愿意整整两天吃喝拉撒都跟痨鬼在一块?想了个讨巧的招,找了根长麻绳,给每人拴住了一只脚,捆在船尾,二十多个青年就这样串成一串,谁也不能往远走,走一步就得摔个大马趴。
社哥扯着脚上的麻绳,把一丝丝麻纤扯得毛绒绒的,鼻子直发酸。
“我小时候,家里还不穷的时候,我爹给地主老爷养猪,就是这样拴猪的,防着猪跳出圈……小猪会跳,小猪跳得可高了。”他在自己胸口比划:“能跳到我这儿。”
半大孩子没着没调说着屁话,“拴猪”两字,直喇喇地刺着人心。
丛有志没吭声,偏头往旁边瞧了瞧,阎罗扒拉着马草,给他快断气的媳妇刨出个洞,人裹在里边勉强能避风。
呵,老阎家当了几代的屠夫,到了了,倒出了个痴情种。
丛有志意兴阑珊地嗤了声,后脑枕着手臂,听着下层舱室里乱糟糟的动静,心里的火始终翻腾着没熄。
看守他们的差役是登州口音,他听得懂七八分,几人絮叨的声音顺着风流进他耳中。
“……这群痨鬼,不会嫌咱们苛待,扭头去跟官老爷告状吧?”
“官老爷?呵,官老爷管的是良民,这都是什么人?这些都是偷砸抢掠的地头蛇,回去不是砍头就是发配,谁管他们?”
不是砍头,就是发配。
丛有志嚼着一根马草,从怀里摸出那把匕首,拿吸水的布条裹了刀身,只留一个能杀人的刃尖。他给后头几个青年使了个眼色,几人悄无声息地坐起来,割断麻绳,躬起身,借着夜色朝差役摸过去。
这些差役,不知是民兵还是登州的水员,衣裳都是麻黄色,只要换上这身皮,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扮成差役,等船靠了岸,再寻生路。
这几条露了獠牙的鬣狗藏在黑暗里,还没逮住机会扑上去,看管他们的小吏带着巡夜队走过来了。
丛有志一骨碌滚回原处,闭上眼装睡。
冰凉的水却从他们一群人的头顶泼下来。
“你们做什么!”丛有志一个挺身坐起来,推开了给他泼水的差役。阎罗的动作却比他还快,狠狠扯住领头的小吏掼到脚边,薄刃逼上他的喉咙。
装水的木桶轱辘轱辘打着转,阎罗扯过来,把桶里余下的水泼小吏脸上。
“这是什么水?装的是毒?”
一照面就被掀了个翻,小吏疼得眼冒金星,愣是没敢叫一声。他知道这群刺头偷砸抢掠什么都干,却不知道他们当真会杀人!刀比在自个儿脖子上,手都不颤一下的!
小吏抖得筛糠一样,喉管被掐出了尖细的音:“这是、是胰子皂水……大夫说拿这个洗手洗脸,能杀菌,人就干净了……”
刃锋拍打着他的脸,这恶鬼伏下身,扯出一个笑。
“呵,你怕我婆娘肺痨会过给人?你也怕死?”
他眼睁睁看着阎罗露出满口尖牙,鼻节倒钩,颧骨瘦削,两眼是不见底的黑,怎么看都是地底爬出来的恶鬼相。
那刀薄得明明就是块铁片,连个握把也无,刃尖抵在他脖子上,随着突突的脉搏一跳一跳。
小吏手死死抓着铁片,热烫烫的血顺着刀口流下来,崩溃地直嚎:“阎王饶命!阎王饶命!小的不敢了,小的糊涂了!——快去找钦差大人!大人救命啊!”
舱房还没安置妥当,夜风转凉了,体弱的病人不能睡通风舱,县医忙不停当,却还得分出人手按小杜神医吩咐的,“给病人编号分床”,“安排大夫夜里巡房”。
巡房还像个道理,编号是图什么啊?谁心里都犯嘀咕。
杜仲很少安排这么多人做事,声音略有些发紧,好在一群县学生与他磨合了半年,几乎可以视作他自己的手与眼,协调做事还算妥当。
海浪拍击着船身,杜仲忽的停住话:“谁在咳嗽?”
“哪有人咳嗽?”唐荼荼耳朵灵,几个影卫耳朵比她更灵,循着声音的来处听,全抬头望向了甲板。
怪道说医者仁心呢,甲板上边打翻天了,他竟能从一片嚷闹的动静中分辨出一个女人气虚咳嗽的声音。
一群人急冲冲爬上甲板。
十几个差役都被掰折了手腕丢在地上,满地打着滚嚎。为首的阎罗披头散发,一身湿水,手里握着的铁片刀几乎要把他自己的掌劈成两半,刃尖对着地上已经吓昏了的小吏,腮帮抖得厉害,在杀他与不杀之间激烈抉择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