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一年将尽夜

  谷蕴真收到白岁寒托人传来的信,上面写着:“勿念我安”。他跟池逾商量如何断句,池逾说是:“勿念我,安。”谷蕴真觉得应该是“勿念,我安。”

  他最后把这张纸往桌上一丢,说:“师兄为什么突然不让我上门看望?林闻起出了事,我还想去安慰他呢。”

  池逾说:“嗯……有些人确实不喜欢被安慰,你自己的师兄你还不了解?”他见谷蕴真神色不好,摸了摸他的后脑勺,说:“我去问过了,说没有找到林闻起的……所以现在只是报的失踪,救援队还在现场搜救,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话是这样说,但不难过是绝对不可能的,谷蕴真毕竟视林闻起为知己,他低着头沉默。池逾自己也心情不佳,但还得安慰人,于是低声哄,哄他也哄自己。

  但到最后也没有任何消息。

  其实事故中有多少人消失不见了,找也找不回来。也许是坠入了哪条山沟,也许是身体挤进了翻车时的车厢之间,被磨得粉身碎骨,谁也不知道,谁也说不准。

  这场冬雪过去,事故造成的创伤才渐渐在所有人心底平息。

  岁末年初,陵阳本地的一位归国富豪驾鹤西去,葬礼办的十分铺张,许多人都出席,为之哀悼。

  逐香楼的林老板说是出差,但一直没有归来。最近陵阳城却流传起了一种说法,说林老板在事故中大难不死,死里逃生,但脑袋撞到石块失了忆,一位姑娘救了他,他为了报恩,对那位雪中送炭的姑娘以身相许,立即便成了婚。

  林老板和林夫人前几天还回了陵阳,去了逐香楼,林老板准备重新接管事务。

  张灯结彩的年节里,到处都热闹喜庆,唯独鞋儿胡同特立独行,在这繁华灯火里,它沉默而黑暗。人世的欢喜与喧嚣似乎无法眷顾这偏僻的地方,以至于在最盛大的时节,它也如此冷清、无人问津。

  白岁寒在庭院的花坛旁边浇花,他最近浇得勤快,所以很多花都反常地提前开了,日日含苞待放的芍药终于盛放,但很委屈,因为得不到一句夸赞。

  林闻起种的漉山虞美人也开了。

  他拂过孱弱的花瓣,感到一点薄凉,低头看时,才发现那是一滴水,可天上没有下雨。

  那些流言蜚语在脑中沉浮不定,美救英雄,以身相许……白岁寒连梗掐断了那枝瘦小的虞美人,花汁在指尖溢开,他递到唇边,很慢地含了一下。

  说不上是什么味道,总之并不美味。

  手脚都在轻微地发麻,脑子开始晕眩,白岁寒低头展开他搁在花坛边上的一封信,迷蒙的视线里,那张信纸上的笔迹落拓而鲜明:

  ――江空岁晚,霜余草腐,而吾庭始发数花,生意凄然。余念生岁,一无所忧,二无所盼,况而今朝乐事毁,从此久别尘世。唯欠一语与林,准待黄泉相予。又道,死犹可含笑,生尽悲不全。可知红尘既然无所挂,何妨亡命归抵九泉。一生并无所恶,并无所喜,唯有一愿,忘川河旁,得他抚额,温柔待我。

  他趴在冷硬的花坛瓷砖上,觉得微薄的意识在渐渐抽离,外头舞狮的动静好像移动过去了,喧闹声消失殆尽。他在最后一刻,又忍不住想林闻起,想的心肝肺腑都在轻微地发疼,他短促地吸了一口凉气,用尽力气把脖子上挂的祖母绿扳指勾出来,当作一种寄托,搁在脑袋边,再费劲地靠过去,用嘴唇贴住。

  白岁寒这一生尝过太多的大悲大喜,临到了时,心中竟空空荡荡,只有一片冰冷的混乱。他的思想也摇摇欲坠,想的东西断断续续,此刻的魂魄像在哭泣颤抖。

  到底世事无常,浮生难料。

  他不信来世,所以只求一个九泉下的须臾温柔。

  须臾便好,白岁寒从不贪心。

  寂静的路上似乎有急促的脚步声在靠近,不论是谁,索命的也好,救命的也罢,他已经听不见、也不想听见了。

  白岁寒不确定地眯着眼睛,不积极抵抗的意识刹那就随着脑袋的钝痛,陷入了一片看不清摸不着的黑暗里。

  恰好在这一瞬间,节日里五颜六色的烟花由四面八方冲向云霄,照亮了无数张期待此夜的笑脸。

  唱歌的,拍手的,逛街搭讪的,都含着纯洁的笑脸,给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送上了新年祝福。谷蕴真收到了只教过半个月的学生的十几封祝贺信纸,开心地脸都红了。池在给他像模像样地拜年,这姑娘和苏见微穿得红彤彤的,像两个精致的瓷娃娃。

  池逾在街道边上给两个小孩子买零食,等得满脸不悦,但脚步没动。不远处,谷蕴真和池在并肩看鱼缸里游动的红白锦鲤,苏见微蹲在鱼缸边上,伸着小手蠢蠢欲动地想摸,卖鱼的老人目光炯炯地盯着他,想随时阻止。

  池在看了一会,笑眯眯地抚手道:“蕴真哥哥,你在我家过了年,可就是我家的人了。”

  谷蕴真和她对视两秒钟,越过她的肩膀,又看到远处的池逾举着两个比脑袋还大的棉花糖,表情极为嫌弃地走过来。

  “是罢。”谷蕴真摸了摸她的头顶,说:“不过我不会改姓池的。”

  池在瞪大圆眼睛,转过身被池逾递了一根棉花糖,她接过来,先看了看池逾,再瞄一眼谷蕴真,纳闷道:“嗯……我以为……蕴真哥哥不是比哥哥更大吗?”

  池逾不明所以地搭话:“你以为什么?他是比我大几岁,怎么了?”

  “…………”池在到底冰雪聪明,没有一会就自己想通了一些事,恍然大悟之后便弯起眼睛,差点笑倒。谷蕴真极为后悔自己的多嘴,急忙躲避池在的视线,要把话题带过去:“什么也没有。”

  然而池大少爷鬼精鬼精的,他只和他妹妹交换了两个眼神,双方顿时达成共识。池逾勾着谷蕴真的肩膀,笑道:“哦,这个啊,你蕴真哥哥也只有年纪和眼睛比我大了。”

  谷蕴真:“…………”姓池的有什么一脉相承的“捉弄谷蕴真”的爱好吗。

  池在:“哥哥,我还是个纯洁少女。”

  “纯洁少女笑什么笑?”池逾本来还想继续说,转念一想,池在的确年纪小,于是作罢,挥手道,“吃你的棉花糖去,问问问,哪来这么多问题。跟见微去逛吧,买了什么派人来再找我,给你结账。”

  大年初一的街头分外热闹,各式各样的灯笼在不同的地点同时旋转着,吆喝的声音也含笑,现场泼墨写对子也有,扎灯笼的也有,走过小摊,听得问好与寒暄交织,一时之间,满城仿若同欢共喜。

  不知道哪一户人家点燃了爆竹,噼里啪啦的嘈杂声音褫夺了听觉,万籁远离的那瞬间,谷蕴真主动牵了池逾的手。他们一起走到冷桥上,冻湖没有结冰,在热闹的夜里,湖面泛着粼粼波光,倒映圆月,倒映房檐黑瓦,也倒映一对对执手的人。

  桥上也有卖花灯的,只是不吆喝,静默地坐在一边,卷着柳叶吹呜咽的调子,有一对情侣买了花灯,放完之后,却在桥尾争吵。

  女子愤而娇的声音渺渺而来:“什么啊!喜欢人之前还要试探吗?喜欢就是喜欢,要在一起就是在一起,你凭什么拿这个来试探啊。我写家人也不可以吗?又不是没写你!你看你看,和林哲乐永远在一起……”然后被一边的男子哭笑不得地抱住,柔声细语地哄她。

  听了一会,谷蕴真把袖着的手伸出来合拢,往掌心呼气,说:“好像有点儿冷。”

  池逾靠在桥上的狮子头石柱上,擦了一下他的鬓角,笑道:“你好像在心虚?”谷蕴真摇头,池逾就让他把手放进自己的口袋里,说:“冷就自己钻进来,我日思夜想,求之不得。”

  谷蕴真的手在池逾口袋里暖了一会,他轻轻地咳了咳,作为下定决心的前兆,然后说:“池逾。”

  “在听。”

  恰好在这里可以看到远处衷山温泉宾馆辉煌灯火的冰山一角,谷蕴真就靠近了一些,但脸悄无声息地红了起来,他感谢冷桥上不很充足的光,小声说:“我那不是试探,是考验你的意志。”

  池逾“哦?”了一声。

  “我父亲教过我,食色|性也,若是我喜欢一个女子,只是成日里念着与她温存。那就不是真的喜欢,就万万不能耽误别人的幸福,要警醒自己,及时放手。”谷蕴真说着,又抬头道,“反之亦然。”

  “所以你就故意在我面前说要洗澡?”池逾把他拉到阴暗的角落里,手不规矩地掐他的腰,犄角旮旯里,衣料细微的摩挲声显得非常清晰。谷蕴真弱弱地点头,池逾低笑一声,说:“但凡我稍微禽兽一点,你都难逃一劫……”

  “……真不知道你哪来的信心。”他终于吻住谷蕴真的嘴唇,手隔着衣服,在肆无忌惮地乱碰。他有恃无恐,因为谷蕴真尽管不同意,但也不会真的拒绝。于是他又轻声说:“但我当时看到你沐浴后的样子,整个人都快疯了。”

  “…………”谷蕴真抓着他的衣角,极力地忍着喉咙间漫溢出来的声音。他心想,那为什么他一点都没有看出来?

  池逾好像与他心有灵犀,立刻又道:“你不是知道我听完那场戏之后为什么给你送宾馆钥匙吗?”他用虎牙尖磨谷蕴真的耳垂,剖析自己恶意又不堪的内心,坦坦荡荡,居心叵测。

  “因为我当时精/虫/上脑――我想撕掉你的衣服,让你哭得喘不过气,让你手脚曲折到发麻,我想看你抽/搐、颤抖、求饶但又不放过你。落幕退场的那一刹那,我甚至想直接在戏台上/干/你。”

  他说了,觉得要被怒骂,但心底竟十分畅快。池逾退开一点距离,看到谷蕴真被亲得微/肿/的唇,和他的黑眼睛同时泛着漂亮的水光。

  然而谷蕴真只是看了他一会,伸出手捧了池逾的脸,偏头亲了亲他的嘴角,轻声说:“大少爷家财万贯,要是能搭的起给谷蕴真一个人的戏台子,想怎么样都不犯法。”

第58章 一年将尽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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