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我不能死-捉虫
作者有话要说: 捉虫
马车停下来, 允岚突然从睡梦中醒来,掀开马车帘子, 帘外是一片苍茫的草原, 不远处有条深色的水带, 蜿蜒曲折。听人说,黑水河在白日里都该是浅黑色, 可如今, 四下里西蛮人和中原将士的尸体互相交错堆叠,有些人的手里仍旧握着长矛,长矛的另一端是某个人的头颅。从眼睛过, 从后枕处出。
鲜血淋淋, 每一个场景,都能看得人寒毛直竖。张群张全早看惯了这样的场景, 没什么反应。青竹服侍霍为许多年,但战场亲眼所见还是很少,这一路不知道吐了多少回。
允岚强忍着胸口的吐意,绕过那些死状可怖的尸体,一个个找起来。从正午到傍晚, 天渐渐黑了,四周目力所及的草原上, 雾气渐起,允岚的眼里都是泪水,沾满了雾气,鼻头通红, 还在一个个核验那些死去的人。
“夫人,你歇一歇吧,你都找了两遍了。一点东西不吃,这怎么行呢?”青竹跟在她身后,捂着嘴,手上提个布袋子,里面装的食物。
允岚却恍若未闻,她不敢懈怠:“轩辕渂都找到了,他不可能找不到。”
此时虽已经找到了英王家的庶长子轩辕渂的尸体,让张群张全去处理了,但霍为的一丝踪迹也找不到,包括尸体。
“夫人,你就先歇一歇。既然找不到将军,说不定是被西蛮人掳去了,还有活着的希望。”青竹几近恳求。
允岚这才停下来,双手捂着脸抽噎,全然不顾那上面沾染的鲜血:“到了晚上,会有狼过来。今晚要是找不到他,以后我也找不到他了。”
阜疆上的荒原狼很多,天一黑就会出来觅食。如果找不到霍为的尸体,要么就是青竹说的,可能被西蛮人掳去了。但是霍为性子那么烈,他是不会叛国的,只会想办法自尽。
那就只能趁他变成白骨之前,先找到他。
说着,允岚便伸手抵着自己的胸口,揉捏着那里,似乎要控制住那里的痛感。突然的腹部绞痛,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头上的冷汗再一次冒出来,这次允岚站不住了,她的肚子也剧痛起来,似乎还流出了一些液体。
糟糕。
在青竹的搀扶下,允岚先在黑水河边的一个小灌木上坐着歇一会,紧急服用了安胎丸,这才整个人气色好一些。
夫人抱着肚子,脸色煞白,差点瘫软在地,吓得青竹也一哆嗦。这里到处都是死人,煞气重得不得了,平常人都受不了,更何况夫人怀着身子。
允岚被送回了马车里。连日来的惊惧劳累悲痛,让她吃不消,刚刚还是晕了过去。
张群顾虑到荒原狼的凶狠,让青竹和张全赶马车,往阜疆城外的一个树林去。那里不会特别冷,也能生一些篝火保暖。明日赶路会更安全一些。
路上,允岚躺在马车上,渐渐睁开眼睛,外面已经全黑,她摸了摸自己额头上的冷汗,想要起身,青竹一把摁住她:“夫人,你需要休息。”
经过刚刚的惊险,青竹毫不让步。
允岚无奈地笑,枯燥的嘴角牵出一丝难过,眼里干涩,连泪水也没有了。手指慢慢抚上脖颈间,那里是红绳穿着的狼牙哨。
上一次,她吹响狼牙哨,他便拼死过来救了她。那时黑夜里的他,如同天神一般。那时风声猎猎,却十分温柔,和此时阜疆上的粗粝狂风有天壤之别。
悲从中来,允岚将狼牙哨紧紧捏在手中,凑到苍白唇边,轻轻地吹了一声。声音尖利,但柔弱,近似幼狼哀嚎之声。一阵风来,将这声音都吹散在阜疆的荒原上。
偏偏这时,在寂静的荒原上,有一道尖细的哨声有力地刺破黑夜,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允岚猛然转过头,撑着身子起身,侧耳倾听东边的响动。
青竹吓了一跳:“夫人你怎么了?”
“霍为?”允岚喃喃地起身,并不理会青竹,只细细辨别风中的细微响动。
什么都没有,除了风声。允岚沮丧地摊回马车垫子上,难道是她出现了幻觉?不会的,狼牙哨的声音十分特别,同一般哨子截然不同。一定是他。
“出了什么事?”张群张全也发现这边的动静。
青竹摇摇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将军夫人这会突然跟魔怔了一般,又突然失了魂一般坐着不言不语。
下一刻,允岚似乎想到了什么,拿起脖颈处的哨子,使劲猛吹,哨声尖利,简直能划破人的耳膜,也穿破了风声。
东边的小灌木处,似乎回应一般传来三声同样的声音。
“是他!”允岚心急如焚,指挥张群他们打马过去。
张群有些担心安危:“我们并不知道对方的来路,夫人您万一出了差错怎么办?”
将军下落不明,总不能让夫人也在这里出事。
允岚却推开他,扶着肚子,起身去外面给马套缰绳,他们不去,她去。
如果霍为真的在那里给自己发出信号,那么他不回来,便很可能是身受重伤。再加上哨声有些中气不足,允岚更加担心。
“青竹,照顾好夫人。张全,你留在这里保护好夫人,不要轻举妄动,我去探一探。”张群皱着眉头,顺手牵了一匹马准备过去。
允岚却叫他骑那匹汗血宝马。
把汗血宝马留给将军夫人,这样可以以防万一。可是看着允岚无声坚毅的眼神,张群明白她眼里的焦急和希冀,便不再多说,翻身上了那宝马,缰绳一扯,那宝马似乎极有灵性,刹那间便奔出老远,如同离弦之箭一般。
允岚十分忐忑,她咬着牙帮子,绞了帕子许久。希望是他,又害怕他受伤太重。等了许久,张群竟也没有回来,只呜呜呜听着狼群声此起彼伏。
怕是凶多吉少,张全已经在准备要离开这里。
终于,张群回来,宝马马蹄揭过荒原上的一层黄土扑面而来,带回来的是个好消息:“夫人说得没错,将军就在那边的林子里,只受了重伤,需得赶紧用药。”
允岚听到这话,脸上终于现了一丝笑容,张群并没有说霍为的伤势——
张群出去那么久,青竹也跟着担心不已,便质问他出了什么事。张群便说了刚刚遭遇狼群的事。
“将军没被狼群咬伤吧?”青竹随口一问。
气氛却一时冷凝下去,张群坐在马车帘子外面不说话,剩下几个人也都凝神听着。
许久,张群才安抚一般,说:“我去得及时。”
一路上都不说话,允岚却又觉得烦躁无比,觉得这马车如此地慢。
终于到了,允岚蹒跚着走过去,看到霍为半躺在粗大树干下,浑身是血,尤其是小腹上,一片殷红,还有那小臂上,似乎是被狼群扯开了一块肉,森森白骨在外面露着,星光照得那样亮。
允岚不是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可是因为是他,是心尖尖上的人受这般折磨苦楚,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捂着嘴,一个劲地流眼泪。
偏他仰着头,对着月光,朝她笑。
他知道,她来了,老天真是厚待他。
允岚哭得更凶了,眼泪鼻涕满脸都是,却顾不上擦,赶紧吩咐青竹拿准备好的草药敷上去,又将止血的药丸给霍为服下。她早料到,霍为就算活着回来,必然也是满身伤痕,便让青竹在药店买了许多止血的内外服药,尽量买一些成品。
而他腹部和胳膊上的创口,则必须先用针缝起来。
这件事当然要由允岚亲自来做,不是没有捏过缝肉的针,也不是没有给乱葬岗的死人缝过,只是摸着霍为冰凉的皮肤,允岚的手就不自觉抖。
可就算再抖,也得咬着牙把伤口缝起来。
“别哭了,哭得我心疼。”霍为说着,还想挪动胳膊,给她擦擦泪。从第一次见到这个姑娘,就没见她掉过泪。可这一次,真是叫她眼睛都哭肿了。
允岚叫青竹按住他的胳膊:“不许动!”
命都快没了,还想着卿卿我我。后来允岚每每想起这件事,就恨得咬牙切齿,总要把霍为骂一顿。那时她约莫知道,霍为可能救不活了,因为失血太多。
后来给霍为缝针,霍为几乎都没什么反应,还安慰允岚:“不疼——”
因为伤势太重,霍为不宜颠簸,也没有熬过危险期。张群和张全便将霍为抬到马车里歇着,允岚则陪着他,照顾他准备汤药。
第一夜是最凶险的,允岚躺在他身侧,听着他几近于无的鼻息,同他的冰凉手掌捏了一宿,也担心彷徨了一宿。
她知道自己该做好心理准备,若是霍为就这样去了,她该如何自处。可是脑子就如同一团泥浆,问题就是无法往下推进。
自己的父母是怎样的人,允岚接受得很快,有痛意有恨意却也快慰;可是,她无法接受霍为的离开,她有想过要同他长长久久,从未预料一切会戛然而止。
所幸,霍为身强力壮,那些伤口也都没有伤及要害,三两日见竟慢慢好转起来,也能动动手脚活动。
允岚这几日要被他吓死,他居然还好意思胡扯:“那天晚上看到你,我便知道,我不能死。”
绝对不能死。
还没死呢,你就哭得这么伤心。若是我死了,你该怎么办?看着她一个劲地哭,霍为头一次觉得,自己这个夫君真是不称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