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半日前。
“随行军医呢?还有常州城里所有的大夫, 立刻全部给我带过来!”盛初寒紧抓着门框,额上青筋暴起,两腮绷紧, 双目紧盯着躺在床上虚弱的女子, 呼出的灼热气息几乎浸湿了罩口的面巾。
阿木站在他身旁一动不动, 双手却紧紧箍着他, 不让他踏进去一步。
“问你呢!”盛初寒怒急,后手肘一下下往阿木腹部击撞, 平日漠然的眼里通红一片,像只叫喧的猛兽。
阿木被他撞得身形闪了闪,嘴里声声闷哼,然还是没有挪动分毫,嘴上却只是说:“不能进去。”
另一位军中稍有分量的大将实在看不过去, 便上去解释了一嘴:“七皇子,常州城最先那批大夫医术不精, 一说解不了这疫病,便被您拖出去斩了啊。军医们倒是还在,但这疫病来势汹汹,配制出药方那也需要时间……六皇子都跑了, 咱们也不能在此久留啊。”
“全都走了, 那她怎么办?”盛初寒声音沙哑,眼里闪着水光,又硬生生被他逼了回去。
“七皇子,生死有命, 常州真的不能再待下去了。在长鸾公主住处爆发出瘟疫的第二日, 六皇子便带了未染病的兵马走了,咱们的大军也不能折损在这里啊。”大将再次劝道。
盛初寒眉头紧锁, 这次却是不说话了,显然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神情颓败,痴痴望着骆思存,再次挣扎般低低出声:“阿木,让我进去看她一眼,就一眼……”
阿木没有回答,双手仍是未放,想了想,他抬起头来,面上无甚表情,但刀锯般的嘶哑嗓音却说着世上最残忍的话:“主上,盛夫人还在漠北等您。”
仿佛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盛初寒在他落下的尾音里终于安静了下来。
盛初寒的姓随了他的梁人母亲。
他的母亲做了一辈子的奴隶,无名无分,连个北蛮王身边贴身服侍的下人都不如,虽在漠北受尽屈辱却仍是咬牙将他抚养长大。
他怎么不知道她在等他呢?
他们约好的,等他立了功,有资格成为北蛮王的继承人了,他就回去接她,从此他们母子便可洗净铅华,涅槃重生。
所以每一场仗,他都输不起,每输一场离他和母亲的目标便会越来越远,可是因为骆思存,他却一直在输。
尽管这般如履薄冰,他却仍想着将她绑在身边。
他反了乌铎,就是不愿她再回大梁。哪怕她对他充满了恨意,他统统不在乎,只要她在他身边就好了。
纵使机关算尽,却也未曾料到,他扫清一切阻碍来到她身边,见到的却是这样一副情景。
答应她要陪她过年,可是这个年过得如此令人难堪。
一切都完了。
他这辈子,也就这样到头了。
阿木迟疑了下,松开了对他的桎梏,盛初寒却忽然大笑出声。
他转过身去,背向了骆思存,霎时又恢复成了那个清隽冷傲的盛初寒。
仿佛刚才的疯魔只是旁人臆想出来的一般。
阿木见此,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闪过一丝茫然,似是不懂为何他能够将自己掩藏得这般迅速。
盛初寒提步往前,连余音也泛着都冻人的冷冽:“立刻整顿,追击乌铎——他必须死。”
“那位被送往东国的公主也要去追吗?”大将问道。
“不必。”盛初寒唇角翘起,眼中却一片肃杀之意,“她回不来了。”
顿了下,他似又想起什么般,吩咐道:“走之前将那些想活命的疫病患者放出来,而后赶他们去京城方向。”
那大将揣度了下,不确定地问:“您是说要把这瘟疫传播到京城里头去?”
“瘟疫叫我们的计划被迫告吹,这样一份儿大礼,自然也要让梁帝他们也瞧上一瞧。”盛初寒眼中闪过一抹嗜血,语气毫不留情。
周围人领命而去,停顿片刻后,盛初寒行至小院右侧,将悉心准备很久的烟花仔细摆放整齐。
天穹之上,天色蒙白一片,白得晃眼,但他还是拿了火折子将烟花点燃了。
砰砰几声,火星直冲上天爆炸开来,也不知绽开成了什么形状,毕竟这样亮的天,即使烟花再美,也无人能够瞧得清楚。
闭了闭眼,盛初寒骨节分明的手指紧握成拳,他牙关紧咬,唇上有血珠渗出,抛下执念的确很难,但这次他却也未再回头。
*
骆思存的意识其实很清醒,但她浑身都疼,是以一点也不想睁开眼睛。
每一个推开她房门的人,都有着不同的表现。
她听见了乌铎的慌乱大叫,自然也听见了盛初寒的声嘶力竭和他的烟花告别。
阿木武功高强,她是体会过的,但盛初寒也弱不到哪里去,要真想挣脱他,其实也没看上去那么难。
他从来都不敢因着她将自己处于危险之中。
上辈子是,这辈子显然更甚。
想到这里,骆思存唇边嘲讽意味更浓。
也多亏了骆思茗去东国找死前还不忘来送她一程,命人带了件疫病患者穿过的衣物给她,有瘟疫护体,饶是盛初寒疯了般想将她带走也是无法了。
血腥味愈发浓烈,她能感觉到手臂和脚踝处慢慢出现了疮口,疮口很痛,稍微动一下便如同万蚁啃噬。
明明浑身处于发热之中,身体的神经却更加敏感。
整个院子都静谧了下来,偶有老鸹飞过,叫声喑哑难听。
床冷冰冰,身子也变得冷冰冰,她将双眼闭得更紧,仿佛这样就可以将汹涌如浪潮的眼泪留在眼眶内,手臂掉下床沿也懒得自行抬回来。
时间流逝,孤独感便也随之骤增,压抑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骆思存终于忍不住呜咽出声。
怎么办阿虞,我真的,好想好想见你啊。
可再想见,也已是不能了,除了等死,她别无他法。
不敢乱跑,怕传染给别人,不敢奢求景无虞来,怕他见到这样一副行尸走肉的躯壳。
只能这样慢慢地沉睡下去。
直到“砰”的一声踹门声响起,平地惊雷般,将骆思存从恍惚中拉了出来。
外头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骆思存的心却不可抑制地狂跳起来。
一种隐隐的预感充斥进她脑海。
只愣了一瞬,骆思存便从床上弹坐起来,忍着浑身的疼,在那人还未出现之前,猛地将内屋的门关上了。仍是不放心,她抖得像筛子般的手又将门落了锁。做完这一切,她背抵着门瘫坐在地上。
“小肥!”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景无虞急迫的声音便在门外头响起。
听见这久违的青年音,骆思存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难以控制地顺着苍白的面颊滚滚落下,她迅速伸手捂住嘴巴,咬着虎口,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
景无虞推了推门,没推动,门后有压力感传来。
几乎是一瞬间,他鼻头就酸了。
在战场上差点死掉他没哭过,反而在她如此抵触见他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心脏抽一抽地疼。
怕将她误伤,他也不敢像对待院门一样直接踹门,只能同样在门口蹲下。
“长鸾……”换了个称呼,他小心翼翼地又喊了她一声,“我知道你在里面,我是寻着烟花声过来的。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喊你小名,那我以后都不喊了好不好?你把门开一下,让我看看你怎么样了。”里头毫无回应,他哽了一下,又补了句,“求你了……”
骆思存听不得他这样脆弱的祈求她,深吸一口气,将情绪慢慢平复了下来,良久后,平静出声:“阿虞。”
见她终于肯回应,景无虞趴在门边,立刻高兴应声:“我在。”
骆思存又道:“常州瘟疫蔓延,盛初寒丧心病狂到想利用得了病的常州百姓去攻击京城和驻扎在外的士兵。你快去告诉哥哥,让他想办法处理此事,否则必将酿成大祸。”
细细听她说完,景无虞点头道:“你放心,我已经派景安回去了,陛下此时应当已经接到了消息。”
闻言,骆思存心里稍微舒了一口气,“那就好。”
“长鸾,”景无虞再次试着道,“你将门打开好吗?”
喉咙干涩,骆思存咽了咽口水,苦笑道:“阿虞,我也病了。”
“我知道。”
“我不想传染给你。”
“我知道。”景无虞很快回答,“然后呢?”
骆思存微愣,而后气急败坏道:“什么然后,哪儿有那么多然后?我快死了你知不知道!就算能够配制出解药,我恐怕也活不了那么久了,更何况我也不想让你看见我这么丑陋的样子。”她说几句便开始大喘气,“……我很高兴同你相知,但这辈子你应当活得更好才对,总不能、总不能……”比上辈子还惨吧?
余下这句话她没有说得出口,也不知能不能将他劝走,但她却是不能够说更多了。
再说下去,她怕自己再没了赶他走的勇气。
侧耳等了半晌,外头已经没了声音。
骆思存泛白的嘴唇微微勾了勾,她应该高兴的,可他走了她心里反倒又酸又苦。
这份酸涩在无声无息间被放大,指甲陷进肉里,身上的疮口因着手臂用力渗出了血水。
她不停地挣扎着,可仍是忍不住想:都要死了,再偷偷看他一眼也不过分吧?就一眼,哪怕只有背影那也是好的。
一面想,她一面勉强撑起身子来,将门扒开一条缝,从狭窄的光线里往外看去。
院子里梅花开得正艳,有簇簇红梅点缀,死气沉沉的小院略微带了几分生机。
只是不论她从什么角度去寻,院子外都空无一人。
骆思存心都揪了起来,他竟走得这样快吗?
寒气从门缝里灌入,骆思存打了个冷噤,方才的坚强此刻再也不复,她咬住下唇,拢紧发抖的身躯。
“我便知道,你也想见我。”毫无预兆的,景无虞低沉嗓音突然自她头顶上方响起,“你想见我,那么,死我也要来到你身边才行。”
骆思存猛地睁大眼,连呼吸都窒了一瞬,她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
只见景无虞已经挪开了屋顶上的几块板瓦,小小的口子,只能得见他的侧脸,他唇边正溢着浅浅笑意,仿佛在为自己猜对了她的心思而狂喜不止。
也就是那双熟悉的如缭绕远山的桃花眼,叫骆思存在这逼仄的房间里,终于抑制不住地哭出声来。
他果然还是来……找她了。
作者有话要说:
柿子:不让我进没关系,劳资把房顶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