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他瞧见,梅花簌簌落下
1.
车根本开不进湖塔港,那里挤着不少人,脑袋碰着脑袋,还有人在骂骂咧咧。
覃一沣一行人弃车往里走,孟珒修与他同肩,身后是晋秋、晋诚,孟曼新落在最后。
孟宅门口围了不少警察,腰间配着长枪,官帽方方正正戴着,胸前的警徽在阳光下闪耀着。
几人被拦在宅子外,身形瘦小的警察面色严肃:“这是你能进来的地方吗?看热闹去下面。”
覃一沣蹙眉,孟珒修手握成拳,欲跟那警察争论,被覃一沣拦了回来。宅子里走出一个人,瞧样子应该是个长官,认得覃一沣,放他进去:“只有你能进去。”
覃一沣顾不上孟珒修和孟曼新,径直往里走。宅子里的警察更多,厅长也在,再往里,宋老爷子也在。
孟炳华被围在中间,左右两边各站着两人,被禁锢着,手里抓着笔,在写什么。
覃一沣声音发涩:“父亲。”
孟炳华手里的笔一顿,纸上洇出大块墨迹。他抬头,苦涩地笑。
覃一沣再想开口,却看见孟炳华轻轻摇头。
宋时澜拄着拐杖靠近覃一沣,瞧只有他一人,心里倒放下块石头。宋时澜问:“珒修同你在一起?”
他点头,目光依然落在孟炳华身上。
笔停,足足有十页纸。
厅长粗略扫过一眼,翻过一张,脸上的怒气便多了一分。看完,他挥手,身边的人给孟炳华戴上手铐,朝宋时澜欠身,便押着人往外走。
孟炳华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长衫,尽管今日天晴,可气温很低。
覃一沣脱下自己身上的外套,在孟炳华经过时给他披上。
肩上一沉,孟炳华的身子忍不住抖动,他说:“告诉修儿,他要走的路,继续走,不要管我,也不要记恨我。”
覃一沣还想问,却被宋时澜扯住。
走出正厅,经过前院,像是从黑暗里走向光明,孟炳华一眼望尽宅子门口聚集的人潮,只一眼,就看见了人群里的孟珒修。
孟珒修双眼通红,嘴里喃喃着,发不出声音,可孟炳华却听见了。
他在喊:“父亲,父亲……”
嘈杂的声音在耳边响着,孟珒修的声音却如此清晰。
只一眼,只看了一眼,孟炳华便埋着头上了警察厅的车。
后院里急急跑来一个人,手里抓着跟长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号啕大喊:“老爷!”
人群里,披着狐狸毛披肩的女子双手紧紧攥着衣角,眼角缓缓落下热泪。
覃一沣去看刘放时,晋秋也跟了来,两人一路无话,心里各自有着心事。
刘放被人送回了房间,听外面的小厮说,头一次见刘叔发了这么大狠。那么长且粗的一根木棍,他没见一点心软地往刘放身上打去,足足打了三十来棍,身上都见了血痕。
刘放的母亲坐在床边,手里攥着帕子擦眼泪,她刚刚哭喊过,嗓子是哑的,轻轻喊了声:“九爷。”然后又哭了起来。
“这都是造的什么孽哦,这可是他亲儿子,养了二十多年,恨不得打死,没良心的东西!”她顾不得有人在,骂骂咧咧着。
覃一沣皱着眉,身子立在床边,瞧着床上那个人。
刘放嘴唇苍白,寒冬里额间却冒了不少汗,半个身子裸着,刚刚上过药,上面还染着淡黄色的膏药。
刘母起身,请覃一沣坐。他摆手,上前拉着刘放的手,问:“还听得见吗?”
刘放说不出话,干裂的嘴唇张合,覃一沣凑上去。
“听……听得见。”
覃一沣回身,刘母明白他意思,退了出去。
覃一沣又说:“名单呢?”
刘放断断续续地说:“不知道,九爷,我没拿出去。”
“那刘叔……”他心里忐忑。
“他一早就知道我去查过,没提,警察一来,他便朝我这里冲了来。”
心里被石头压着,越来越沉。
从刘放房间里出来,晋秋瞧覃一沣脸色不好,问他:“孟老板出事,跟你有关系?”
覃一沣侧目,许久后说:“也许。”
他刚刚回过西苑,那时候从孟珒修房间偷出来压在抽屉最下层的文件和百家商铺的名单,通通不见了。
正厅里,刘克跪在地上,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他自十七岁便跟在孟炳华身边,他们以主仆相称,却是彼此最不能割舍掉的人。他们见证着对方结婚生子,将孩子抚养长大,随着时间累积成的情谊,在今日,将眼泪流干也说不尽。
孟珒修乱了心神,他没料到,他出去不过短短两个时辰,就发生了如此变故。而他对这一切,却什么也不知晓。
晋秋跟覃一沣前后脚进的正厅,脚刚落进屋里,就听见刘克低吼一声,朝着覃一沣冲来,手里使着劲,狠狠掐着他的脖子。
众人去拉。
刘克吼:“是你对不对?你记恨老爷让你跟曼小姐成亲,又或是觊觎孟家产业,想借此机会扳倒他对不对?”
众人停手,纷纷愣神。
“他待你如亲生子,让你掌着商会的大权。他待你这般好,你怎么下得去手啊!”
刘克比覃一沣矮了一个头,踮脚使力,对覃一沣来说却微不足道。
他没有辩解,任刘克撒气。
厅里的人脸色变换了几番,等刘克使光了力气,跌坐在地上,还是忍不住捶胸大哭。
自始至终,覃一沣也没有说一句话。
晋秋就站在覃一沣身侧,听见他抽冷气的声音,她的手轻轻触碰他的衣袖。
覃一沣回身,摇头,告诉她无事。
孟珒修撑着手站起来,他一步步靠近,身上的力气好像被谁抽走了。他脸上悲恸,到覃一沣面前,抓着覃一沣的胳膊问:“是你吗?刘叔说的是真的吗?”
大厅安静。
只能听见孟曼新的哭声。
“是你吗?”他瞪大了眼睛,有泪水滑落下来。
孟曼新制止他:“哥哥。”
可他顾不上身子还没恢复好的孟曼新了,他盯着面前的这个人,眼里的恨意在熊熊燃烧。
他有片刻的害怕。
他曾经将面前的这个男人视作猛兽,侵入进他的生活,代替他陪伴在他父亲的左右。如果这一切真的是对方做的,他要怎么去接受?
自他回国后,他们也曾剑拔弩张,也曾饮过同一壶酒。
这个他才接纳进心里的人,又在他的心上狠狠剜了一刀。
覃一沣拉着揪在他衣领上的手,让人辨不清喜怒的声音说:“先想法子吧。”
“是不是你!”孟珒修没有松手,他靠近覃一沣,一声怒吼,“告诉我!”
刘克怕孟珒修受伤,将他拉开:“少爷……”
身后,孟曼新昏倒了过去。
覃一沣推开他,及时接住就要摔倒在地的人。
“滚开。”孟珒修再顾不得覃一沣,抱起孟曼新回房。
刘克急切地喊着:“小姐,快去叫大夫来。”
覃一沣跟在孟珒修的身后。
“不准跟来!”孟珒修瞪他。
覃一沣站在原地,目送着他们走远。
“她只是吓着了。”晋秋宽慰他。
覃一沣自嘲一笑:“所有人都不信我。”
晋秋拉着他的手:“我信你。”
告示很快贴了出来,就在警察厅外的灰色砖墙上。
上面列出了孟炳华的三大罪状:一、当年科考买官,仕途一路通顺,贿赂不少官员;二、手上沾有数十条人命;三、走私枪火。
无论拎出哪一条来,按律例都当满门抄斩,可今时有律法,罪不及家人。
消息传到孟家时,孟珒修吓得腿软,直接瘫坐在了地上。床上的孟曼新身体虚弱,转头擦泪。
刘克俯身扶孟珒修,手腕被孟珒修反抓着。
“不可能,父亲才不会做这样的事。”他抬眼望着一言不发的刘克,“刘叔,你跟在父亲身边最久,你一定知道,他没有做这些事对不对?”
刘克被他晃着,却没有开口为孟炳华辩解。
刘克的默认,将孟珒修曾经的湛蓝天空彻底击碎塌陷。
覃一沣赶来时,孟曼新已经哭过一回,见他来,更是止不住哭声。
街上有人路过,指着孟家的大门议论。他们知道,这天津城里,要天翻地覆了。
孟珒修去过宋家,念及旧情,宋家也许会帮忙。
宋时澜叹口气,问他:“你是个教书人,滔天罪恶在眼前,也要任由他逍遥法外吗?”
孟珒修不知道该作何回答,呆呆地在宋家坐了许久。
宋时澜走前,告诉他:“若你觉得你父亲罪不至死,你大可以去瞧瞧。他的罪例上是怎样写的,那些人命,他一个人偿还,也是轻了的。”
随后,孟珒修赶回警察厅,要来罪例,厚厚一沓,压得他的神经几近崩溃。
他求了许久的情,想去看看孟炳华,警察不准,说得送去北平审讯,也许以后也见不着了。
他浑浑噩噩地走出警察厅,想起前一日还在同父亲争执,这会儿却见不着人了,心里被揪得发疼。
街口停着一辆车,覃一沣在车边等他。摇晃着身子行到覃一沣面前,他抓着覃一沣的衣袖问:“你跟在父亲身边这些年,早知晓了对不对?”
覃一沣摇头:“你回国后我才偶然知晓,顺着线查下去,才知道其中牵扯不少。商会里有不少商铺脱不开关系,我没办法将他们全部扫清。”
所以那时候,他没有丝毫犹豫地将股份分给晋秋,为的就是踢走一些人。
孟珒修是个明白人,联想着,便想通了:“在缺月坞闹事的人,是那些脱不开关系的商铺找的麻烦?”
“是。”
“那些证据,走私的文件和商铺的名单,是你送到警察厅的?”
“不是。”
不是。
是与不是,已经不重要了。
在对错面前,他知道,是他的父亲做错了,且是一错再错,才会落得今日的这般结果。
他不想去分辨覃一沣的话是真是假,于现在的形势来讲,已经没了任何意义。
他只知道,他的父亲真的做了这些龌龊的勾当。而他,所有的光鲜都是用黑暗支撑的假象罢了。
正月初六那日,覃一沣在房间里待了许久。
连着几日在宋家与警察厅间奔波,他的身子也渐渐撑不住了。
刘放的伤还得养着,他去看过,烂肉正在结痂,疼得叫这个五尺男儿也皱了眉。
下人来过,说孟珒修还跪在宋家,宋时澜拒而不见。
他挥手叫人退下,身侧的书桌被打开,里面空空如也。
他细细查过,锁没有撬动的痕迹,能近他身的人没有几个,只是猜想来猜想去,也没能猜出是谁。
夜里,屋里没点灯。
他有片刻在想,若是孟炳华没有出事,今日,他便跟孟曼新成亲了。
刹那,他竟然松了口气。
他又想起晋秋。
这几日她常陪在他身边,同他来回奔波。
一念起,就止不住想念了。
2.
正月十五,元宵节。
斗三两送来两碗刚刚做好的元宵,一个个圆滚滚地躺在碗里,咬一口,芝麻馅的。
晋诚吃完一碗,心满意足地歇息在院子里。这几日还没开张,每日闲得无事可做,他便借来了一辆自行车倒腾,学了两天还是不会,被他丢在乘荫的树下。
晋秋每日睡到午时才起,早饭午饭一起解决,听着晋诚从街上打听来的消息。
说孟炳华已经被送往北平,路上出了点儿岔子,有人劫道,冲着孟炳华去的。也许是牵连其中的商铺找人下的杀手,不过最后都死在了那条道上。
“秋姐儿,那咱们跟九州商会?要不趁着这时候把股份都散了吧?”晋诚想起鸢月的话,这会儿也谨慎了起来。
晋秋说:“罪不及家人,祸不及无辜,缺月坞清清白白,有什么好怕的?”
晋诚觉着跟她说不清楚,将那日有人来找麻烦,又拜托鸢月调查,和鸢月走前说的话,通通交代了。
晋秋听完,只问了一句:“信呢?”
那封信还放在他的衣衫里,他取来,交给她。
元宵被放在一边,晋秋拆开信封,里面是孟家这些年来所有的股权归属去向。她细细查看,才发现这其中有不少的钱银来路不明,全融进了商会里,化股融权。
她想,这些钱,大概便是走私而来的。
她无暇去想鸢月是从何得来这些东西的,女人汤里温柔乡,男人有了钱权,便会用来诱惑女人,也许,便是这样来的。
晋诚好奇,探头去看,话噎在喉口说不出来。
晋秋回了房,晋诚不敢去打扰,连斗三两来,也被他轰走了。
斗三两推搡着不肯走,说有消息。
晋诚回头瞧晋秋的房间,门关着,他拉着斗三两去前厅。
“听说处决日是在五日后,孟家的人今日下午便启程去北平了。”斗三两描绘着孟家门口停着的那辆铁皮车,看着新,听说是管租界借来的,花了不少钱,能一脚油门踩到北平去。
“成了成了,回去吧。”晋诚赶着人,转身瞥见通往后院的门帘被人放下。
他叹口气,作孽啊!
孟炳华出事,九州商会彻底瓦解,只剩下覃一沣管着的三十余家商铺,除了宋家其他七大家纷纷撤了股,没了往日风光。
他打点好家里的一切,又去孟曼新的房里瞧,人正睡着。
覃一沣同丫鬟交代了几句,又说:“此程路远又劳累,她身子刚好,便不去了。”
丫鬟缩着脖子点头,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后来实在憋不住,开口道:“九爷,小姐她真的想去,可是……可是……”
覃一沣点头:“知道了。”
宅门口,孟珒修装点好一切,他心里本就阴郁,这下更是愁苦。
上车后,覃一沣同他说:“不要置气了,女儿家,怕血。”
孟珒修难掩愤慨:“可那是她的叔叔,养育了这些年,再过两日,就不能在人世间见着了。可她……可她说不去……”
“也许,她心里更明白这条远路,该不该走。”覃一沣将外套取下,披在孟珒修腿上,“风吹得紧,小心着凉。”
车开出天津城,一路向北。
过界碑时,那里站着个人,风吹得发丝凌乱,她伸手压了压,最后戴上宽檐帽,只露了半张脸。
覃一沣吩咐停车。
他下车,走近了才瞧清那人穿着件大衣,里面是件黑色旗袍,脚上是一双鞋尖镶着珍珠的灰色高跟鞋。
他说:“今日风大,你怎么来了?”
晋秋手里是包好的饭盒:“刚煮出来的,还热着,你们在路上吃。”
“元宵?”
“是,芝麻馅的,晋诚做的,我也不知好吃不好吃,应个光景。”她答。
覃一沣接过来,苦笑:“今日这光景,不好。”
“你活着,就得朝前看,他也是,我也是。”
“我们都是?”
“对,我们都是。”
一阵风吹来,她冷得紧了紧衣领,小腿露在风里,这会儿觉得像刀割。他取下脖间的围巾,围在她的脖子上,另外一只手拿着饭盒,这只手动作便慢。
她连鼻头都红了。
“下次还是不要这样穿了。”他蹙眉。
“不好看吗?”她问。
“好看。”他说,“但是冷。”
“那暖和的时候再这样穿。”她笑。
“好。”
车上孟珒修瞧着两人说话,见晋秋在笑,扭过头,不再看了。
“你们去几日?何时回来?到时候来缺月坞吃饭,晋诚的手艺不错,可以尝一尝。”
“还没定下来,也许要一阵子,外祖父那边,珒修要去拜访一趟。”
“没关系,你给我捎个信,我好准备。”
“好。”
“那我回去了。”
“好。”
风在这时停了,泛黄的树叶不再晃动飘落,她瞧了一眼来时的路,真远啊!
“晋秋!”覃一沣喊她。
她立刻回头:“怎么了?”
“尽管九州商会不在了,可是你的股份还在。”
“嗯,好。”
“我名下还有三十几家店铺,这些日子,要劳烦你照料一下了。”
“好。”
“曼新在家容易发闷,你替我去陪陪她。”
“好。”
“等我回来。”
“好。”
风又起,吹乱她的头发,她取下帽子,冲他笑。
他尽收眼里,伸手,将她耳边的一缕乱发别至耳后。
她的耳垂薄,摸着也冰冷。
还有话要说的,可是他全噎在喉口。
也许,这时候还不该说。
他此去路途遥远,要面临的一切即便心里清楚,却不能知道中间是否还会生出什么变故来。
晋秋望着他,一双眼睛晶莹透彻。
她说:“你走吧。”
她先转身,又停住,回身跟他挥手。
“要平平安安地回来。”
覃一沣点头,风又急又狠,吹得他的眼睛有些睁不开,只能听见风呼啸的声音。
可是他看见了。
看见她说:“平平安安地回来,才能重新开始。”
界碑两边,有一车一人,背驰而行。
路上的行人回头驻足,望着一点一点消失的车影,眼里的担忧不散。
车里,男人说:“平平安安地回来,才能重新开始。”
这话像是说给身侧的人听的,又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他回头,已经看不见天津城了。
可即便看不见,天津城也永远屹立在那里,城里的人也等在那里。
重新开始,所有的一切都会是新的。
路过一片梅花林,他瞧见,梅花簌簌落了下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