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清和堂本就是荆河城内数得上的老号,坐堂大夫刘营也是有名的大医,之前罗佑说的熟人就是他。
如今清和堂放出话来说名医罗佑要在这里坐诊一天,那些得了疑难杂症的,还有有钱却怕没命花的,都赶着过来给他看诊。
然而来了之后,这并不能立刻就先见到神医本人,得是先他的徒弟给诊过,然后才是正主。
张萧来的时候,外面已经排了些人,但是见到他来,众人皆是躲避想让,这张萧一下子就排到了前面。
竟然这么快又和这人对上了……
张萧和林夕媛心中皆是同时冒出这么一个想法。不过张萧是带了几分怕,林夕媛则是带了几分狂。
她咧嘴笑:“张少爷想来是要看手上的伤了?怎的不排队嗯?”
张萧哪敢还有其他想法,昨天被他老爹一阵臭骂,这要是真的害他爹做不得守备,他这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是以看见眼前这人笑里藏刀,当即缩着脖子就回去了:“排队,这就排!”
于是后面的人就看见张萧迈腿就往队伍最后走,但是并没有去排队,而是慌里慌张地逃了。
众人皆是惊讶,林夕媛却是淡定地招呼下一位上前:“大嫂来。”
那妇人近前一步,低声跟两人说了症状:“自从小产之后,下身常有出血,淋漓不尽。”
“血量大么?有无血块?”
“偶尔有的。月事期间量大,过了几日再出血,则是滴漏不尽。”
林夕媛仔细问症同时断脉,片刻后开始写方子。此人崩中与漏下交替发作,面色晄白,气短神疲,面浮肢肿,四肢不温。舌淡胖,苔白,脉细弱——是典型的脾虚型崩漏。
对于这种病症,应当补气摄血,养血调经,可用党参、炒白术、北黄芪、熟地黄、炮姜、当归、炙甘草、鹿衔草、马鞭草、何首乌、桑寄生、川续断,熬水煎服。
她写完的时候,罗佑已经诊过脉了,一看这方子就上手揉成了一团,骂道:“你这猪脑子里就这点东西吗?榆木疙瘩!”
林夕媛被他骂得一愣,片刻后意识到自己老毛病又犯了,自己这完全就跟背书一样的,下意识写了固崩止漏汤,又根据情况加了两味出来。
罗佑骂了她一句,亦提笔开始下方,林夕媛站着看,只见他写到:党参、熟地黄、川断续、白芍、橘核,以生姜为引,各自标了剂量。
这方到这就写完了,接着又叫妇人伸手,拿了毫针在她手背二三掌骨间的断红穴猛然一刺:“到一边等着去吧。”
那妇人道过谢,留针等着后续治疗了,林夕媛这才想起,他一早教过治疗崩漏利用好断红穴可以事半功倍,先针后灸,经通气顺,直达病灶。
再看他这方子,虽然药材不多,但是每一种之间互有联系,再有针灸辅助,发挥的是一加一大于二的作用。那妇人有提过一句食欲不振,是以用生姜作引刺激胃脉,激发药性……自己全然没注意这一点。
罗佑看她若有所思,也不急着叫下一个人来,待她回神,才问:“懂为什么骂你了没?”
“师父骂的对,徒弟刚刚是又犯呆了,现在已经懂了。”林夕媛哂笑着喊了下一人来。
下一个人并没有什么病,但他却是说自己哪哪都不得劲,林夕媛还在这边纠结着应该怎么打发,罗佑已经大手一挥,给他开了独门秘制的罗氏养生丸。
这东西说得高大上,要价也不低,其实……就是土参泥制成的,罗佑说这名为养生丸,实为定心丸,以前她还不怎么觉得,现在看到那人欢天喜地地捧着出去,这才是真的服了。
一天诊下来,林夕媛这回算是彻底对于“对症下药”这四个字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
林正堂一直在强调经验之差,她总以为说是诊多了,方子用熟了,这就是经验到位了。然而之前那种想法完全是庸医行径,真正要累积的经验,便是能在常规用方的基础上,更加进益,自有所得。
自己以前那种形式,完全是西医做派,确认了病型,就用背会的方子不痛不痒加减一下,跟直接开药片没什么区别,有的时候甚至会忘记和其他手段一起使用,多管齐下。
不是说这样就不行了,而是一直这样,她这行医三年五年甚至一辈子也就是这么个水平。
自己真的太局限了,比之前自己了解到的局限还要局限许多。罗佑真的是找到了她身上最大的毛病,自己原来那一套,完全是书呆子的做法,这样下去是不成的。
林夕媛的感慨罗佑看在眼里,也没多说,这丫头悟性不错,只要开窍明白关键所在,以后便能跟上来了。
清和堂原本的大夫刘营,这时候正一张张拆看被罗佑揉成一团的药方,上面的变化历程很明显,由一开始的成方,加了自己的思考,虽然还不够胆大精到,可这一天之内的进益却是很明显。
“你这徒弟还行。”刘营道,“原想着说像你这样的脾气怎能耐着性子教人,这回知道算是遇到璞玉了。”
“璞玉?”罗佑听了嘿嘿一笑,“她要就这么点东西,老夫会乐意收?”
两人关系不错,是以罗佑拉着他跟自己走:“来来,带你看看我这徒弟的好处。”
刘营跟着罗佑来到码头,心中有些疑惑,这他徒弟的本事,总不能是撑船吧……
然而等在船上看见正在锻炼腿的云敬之,这个向来稳重的老大夫也是一路小跑着跳上船来。
霜剑和墨书警惕地握上了剑,还好是罗佑和林夕媛也来了:“是清和堂的刘大夫。”
刘营看向罗佑:“莫非这就是你提过的,髌骨碎裂的……”
“正是,怎么样?”罗佑笑眯眯地看着。
刘营想行礼,被云敬之给拦了,免得让人看见又生是非。刘营围着他转了好几圈,最后乞求地看着:“能上手检验一番吗?”
云敬之想了想,顺势坐了下来,将腿伸直了。刘营见状立刻屁颠屁颠地上手去摸。
这时候,一旁的罗佑忽然皱眉:“有人在监视这船。”
云敬之道:“让他们看见了,才好安心。”
“为什么会有人监视这?”林夕媛有些纳闷。
“没事,不必在意。”云敬之安抚道。
林夕媛略想了一下,很快皱眉,但碍于刘营在,没好多说。
刘营此时已经将他的腿骨仔细摸了一遍:“这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这膝盖骨竟然拼起来了……”他看着林夕媛,“一开始还没想起说把女徒弟跟这事联系在一起……罗佑你可真刁啊!”
罗佑哈哈笑了:“不然老夫收个什么徒?一个人多自在。”
“这腿……”
“得了别问了,三两句也说不清楚。罗佑道,“等后续治完了我详细给你写信说……此时也不是什么好时机。”
刘营想到说他们被人盯上的事,也点头表示明白。他这正要告辞,云敬之开口道:“我这腿始终还是僵硬,不知刘大夫可否费心?”
刘营这就纳闷了,你身边俩大夫了还要我费什么心?但是一看两人都在朝自己打眼色,当即道:“那老朽就开个通络之方吧。”
云敬之淡淡谢过,让墨书取了笔墨,刘营写完之后,又让他跟着去抓药。
晚上的时候,林夕媛看着他:“是不是你的身份暴露惹来人盯梢的?”
云敬之道:“问题不大,你别放心上。”
林夕媛懊恼:“早知道我就不来那一场了。”
云敬之抱着她亲了亲:“那个张萧既然要打你主意,不管怎么个过程,到最后还是得我出面解决,跟你没关系的。”
“那个张守备,应该没胆子派人来监视你吧?”
“如果我所猜不错,应当是他的上司尉迟崇。”
“白天你让刘大夫开方,莫非这尉迟崇和你的伤势有关,所以让他看了认为你腿尚未得治好安心吗?他一个地方官敢派人盯你,是不是上面有人啊?”
云敬之叹息:“这个时候你应该笨一点才好。”
真叫她猜对了……林夕媛心中顿时更加不轻松:“那你如今岂不是很危险?”
“无妨。”云敬之道,“他不会轻举妄动的。”
“你的伤到底是怎么回事?”林夕媛担心地看着他,“竟敢暗中迫害于你,这人来头不小。”
“这事你就别沾了。”
“可是已经事到眼前了。”
云敬之看着她,明显还是不想多说的样子。林夕媛知道他这是为自己好,想了想自己现在也帮不到什么忙,便也不再坚持了。
她回抱着他:“那你自己小心一些。”
“我当然不会着两次道。”云敬之见她不追问,略为轻松一点,“你少知道一点会比较安全,等以后解决了我再告诉你。”
林夕媛嗯了一声,云敬之拥着她躺下,手臂充当了她的枕头,侧身看着她:“就在这睡吧?”
两人这些日子都是各睡各处的,他很想念那短暂几日拥她入眠的时光:“想抱着你……我不会乱来的。”
只抱抱不摸摸?只蹭蹭不进去?这种话谁信。
以前那时候他腿没怎么好,躺床上翻身都费劲,她也不觉得有什么,现在这样,躺在他身边睡觉多危险啊。可是一想到回去以后,两人便不能常常见面了,又觉得很是对不起他,于是恶狠狠地说:“敢乱来我阉了你!”
云敬之低声笑了,看她又开始脸红,也不再逗她,只是将人抱紧了:“你不在的时候都不想回房睡了,睡了好久书房。”
林夕媛将头埋在他肩上,不知该如何回应。他也无需她回应,就这样能抱着就很好。
两人拥着睡去。
而此时,刺史府中尉迟崇正仔细听着下属的回报。
“看起来的确是游玩外带求医的,那船家说他从燕宁就租了船,船上随行的除了两个侍卫,就是俩大夫。”
尉迟崇点头,又问探子:“他的腿是真没好还是假没好?”
“属下问了张守备,那时候他上岸之后并没有打算表露身份,只是因为张家少爷惹了他身边的大夫才不得已出面。张少爷说了,他是还瘸着,属下又问了茶摊老板,也说是这样。”
尉迟崇略为放心:“再盯两日,不要和他们正面接触,没什么问题等出了咱们境内就别跟了,他其实也起不了什么大作用,裕王那边却得加着小心。”
“是,属下明白。”探子应着,躬身退了出去。
入得五月,慕容拓便又出京开始到运河各岸巡查了,其中有两处是在尉迟崇的辖境之内。这个裕王虽然年轻,却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他自然非常警惕。
至于他为何警惕,当然也是心中有鬼,不过这一切背后之事,林夕媛尚不得知。
翌日清晨,她并未贪睡,醒来的时候他却又已经是醒着的。林夕媛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将他的手臂翻出来:“压麻了吧……”
“没有。”云敬之笑看着她,“夕媛,晨起醒来便能看到你在身边,真好。”
林夕媛更加不好意思,却又不由自主地微笑,他看了更加喜欢,轻柔吻了她的眉角,这便起身了。
林夕媛回屋收拾了一番,再出船舱的时候船家已经开始撑杆起船了。
几人吃过饭,罗佑道:“盯梢的人还没完没了了,老夫出手帮你解决!”
他倒不是好心,而是这样被人天天看着太烦。
云敬之道:“多谢罗大夫美意,不过还是暂时忍耐一下,再过几天他们自己就走了。”
罗佑皱眉,想了想还是没动手。这官场的规矩和他们江湖也不一样,说到底这人跟自己徒弟不清不楚的,自己出手爽一时,后面惹了麻烦这两人回京又不知该生什么事。
既然被盯梢的正主说没所谓,那他也就不管了,继续照常教学。
事实也如云敬之所言,又过了三天,他们便两眼清净,没再被人跟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