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浅色衣衫
挤入庙街的人潮后,江繁绿很快觉发觉身边的男童不大对劲。
牵着他的小手,能感受到他手心出了许多汗。再观察他表情,竟有藏不住的紧张。
心下起疑,她又耐着性子问一遍:“孩子,你娘亲长什么模样,今儿穿的什么衣裳?”
“她、她长得很漂亮,穿、穿红衣裳。”这回男童终于支支吾吾描述了一番,但答案仍显模糊。
江繁绿又问:“能不能说得再具体些?还有,你同你娘亲是在何处走散?”
男童黑眼珠子溜了溜,小手指向前侧某暗处:“那里的白石拱桥。”
本来这种情况下,去失散地等待比在茫茫人海中寻人要来得可靠,江繁绿略想了想,道:“过去看看。”
不想那桥拐出庙街,一时四下无人,待行至桥上,身畔男童又突然发了狠甩开她的手……看着那向桥尾狂奔的小小身影,江繁绿方知上当。
但要说逃,却是来不及了。
因为桥头桥尾皆闪着银晃晃的刀光,冷硬渗人。两个黑衣蒙面汉已全然将她堵在桥上,不会游泳不会武,哪都死路一条。
“两位侠士,凡事好商量,千万别冲动。”左看右看,两个黑衣人都慢慢逼了过来,江繁绿无力反抗,只能努力镇定着拖延时间,“倘若真要杀我,好歹让我死个明白不是?”
然而,那两端的黑影却依旧越来越近,冷漠无声。像是最训练有素的杀手,除了手起刀落,一个字都不会多说。更别提卖主之言。
桥上风大,吹得江繁绿身子一个劲儿直打颤。
她的小脸很快失去血色,贝齿也咬得死紧。泪水溢出来,裹着寒刀反射出的月光,霎时莹泽异常。
然此刻她哭,却不是缘于怕死,只是可惜爹娘养育之恩尚未报全,世间悲欢离合不得尝尽。
最重要的,还有个周晏西没有爱够。
……视线模糊的一刻,江繁绿感知到身侧长刀已扬,闭眼,便是一跃。
当身体凌空在水面上,她抱着最后的侥幸,下一瞬坠河,但求一线生机。不过意外地,这河没坠成,倒是不知哪里来一只大手忽地揽在她腰间。
“裴衍!”
没错,一睁眼,江繁绿便看见裴衍一身白衣飞过来,又一把将她揽回了桥上。
他落地很轻,无暇多言。
一剑出鞘迎上两侧长刀,即刻在月光下展开恶斗。
此间江繁绿趁机逃离拱桥,好让裴衍能心无旁骛地使招。但一下桥,看见前方岔口有人流急速窜动,像是庙街那儿出了什么大事。
不知为何,江繁绿心下突然不安。一颗心狂跳不已。
回眸再见桥上,刀锋对剑芒,那两黑衣人虽合力但也打不过裴衍。过招间不断擦出亮光,其中一黑衣人倏尔又落下风,竟被裴衍一剑刺腹。
胜算已明,她不再犹豫,也朝岔口处奔过去,随便拉个男子便问:“这位公子可知前边出了什么事?”
“也不大知,故而这才急忙去看。”那男子不识得江繁绿,还讶于身前女子神色急切,“只听说是周家那位晏西少爷,活不成了要……”
“不可能!”耳畔话音未断,江繁绿一声怒吼。
她才不信这般胡话,聪明如周晏西,即使是上回被困皇陵,也不过他故意为之,眼下就是追个小贼,哪里就活不成了?
心里笃定,她唇角一丝笑意刚要上扬。
对面的男子却怔愣道:“小姐,你哭了……”
泪水一行接着一行,一被风吹,陡然生凉。可江繁绿好似全无知觉,泪越落越凶。面色较之先前跳河,竟还更加苍白。
因为她死,可以。周晏西死,绝对不行。
“小姐……”看跟前瘦弱身形一歪,无言没入人海。
热心的男子本还想追上去关切几句,但那袭白裙却仿佛一道天光,快速划破一切拥挤,直抵远处。
“打河里捞出来了两具尸体,一男一女,都年轻得很。”
“好像是周家少爷心口上被插了把匕首,已无有气息。”
“那女人又是谁,好好的夜市,怎么就发生了命案。”
“……”
一路飞奔,人们的哀叹声不绝于耳,皆如同最锋利的刀子在江繁绿心上扎了一遍又一遍。直至千疮百孔。
江繁绿觉得痛,却固执地不肯信。直到她赶到河边,周围众人见了她都纷纷退避两旁,让出条道来。
尽头处,她的晏西真闭眼倒在了地上。心口一把匕首插得又深又直,难得穿上一回的浅色衣衫染上大片鲜血,红艳刺目。
“晏西,晏西!”
瞬间泪如泉涌地,江繁绿冲过去跪在了周晏西身侧。然她对面,此时也还跪着一约莫三十又几的布衣男子,一只大手正搁在周晏西胸前来回掐着几个穴位。
瞧他全身尽湿,也似刚从河里上来,江繁绿顿时心生希望,忙抽噎着声问:“你是谁?可有救人之法?”
“我是个渔民,是我刚把周少爷捞上岸的。”抬眼看了看哭得不成模样的江繁绿,男子手上动作不停,仍又快又急,“但我不懂救人,只晓得这几个穴位能逼水。”
话音一落,周晏西胸膛还真一个起伏,惨白的嘴角微微张开,大肆往外溢水。江繁绿再探他鼻前气息,竟是已骤然恢复了。
只人还是未醒。
“嘶!”蓦地,身后一阵马鸣。
泪眼朦胧中,江繁绿回头在众人躲闪的乱景里,忽见裴衍驾着马车,似飞天而来。一袖拂过面,再定睛,裴衍又一个蹬腿从马车跃至她身前。
“绿绿,去济世堂。”他俯身,欲将周晏西扶起。
她忍泪,疯狂点头,也急速起身搀着周晏西一同上了马车。她懂裴衍的意思,论医术,济世堂的大夫在银城最称高超,当时裴衍从皇陵出来昏迷不醒,也是请了济世堂来救治。
“驾!”马车外,缰绳一甩,蹄声哒哒如震天地。
“晏西,你乖,要撑住。”而马车内,怀中周晏西知觉尽失,全身冰凉。
但江繁绿依然紧紧抱着他,感受着他那微弱的气息,闭眼同他颤语:“别离开我。”
也别摧毁我,和我的往后余生。
*
翌日天亮,陆屿一早喊人把那掐穴位的渔民请到府里调查情况。
正堂内那渔民是坐也不敢坐,只绷着膀子站得笔直:“回大人,我昨夜上庙街也是随便逛逛,不想中途听见有人大喊了句江繁绿落水。我虽不认得江繁绿,但当渔民的本是最通水性,所以我也没犹豫,立马跳河救人去了。”
“岸边都点着灯,在水里我看得清楚,有个男人游得比我还快,先我一程抱住了那落水女子。我正觉着松气,没成想再看去,那两人竟是都不动了。察觉异样,我自然又加紧游过去,跟着另一个下水救人的兄弟一块儿把他们捞上岸了。”
听他描述同昨夜审问旁人得到的结果一致,陆屿也大概理清了事件过程。随即挥衣袖示意,旁边一个小厮便双手托着个褐色木箱递给渔民。
那渔民开了箱盖一看,竟是一排排白花花的银两。够得他半辈子打渔收入。
“大人,这是?”
“收下吧,这是周家对你救命之恩的回报。”
淡淡一撇笑意,陆屿负手便欲走人。
但那渔民乐呵呵抱紧了木箱,又追上去问话:“大人,那落水的女子是谁?”要知道昨夜在岸边掐穴位救了人后,周围可是好一阵轰动。
轰动中他方知那落水女子根本不是江繁绿,那个跪在他对面,守着周晏西哭得稀里哗啦的才是江繁绿。
移时陆屿侧目,见渔民满脸困惑,倒也径直告诉他:“那是前任张知州之女,张婉。”
一个被流放边境,在遗忘之际却又誓死折返的人。
……而后陆屿离开,渔民抱着箱子还在原地若有所思。
曾听闻那张知州之女,生得双极美的杏眼,只可惜他们将她捞上岸的时候,他却没法子探究她那眼睛倒底美是不美。
因为上岸后他发现,她白皙的脖子不知何时已被扭断。
纵是眼睛再美,也永远睁不开了。
与此同时,周晏西心口上的伤终于被处理妥当,人也从济世堂转回到了周府休养。
但虽如此,整个周府却无半点欢乐可言。周老爷和周夫人轮流以泪洗面,一众丫鬟小厮也断续哭哭啼啼。
只江繁绿反倒像是把所有眼泪都流干了,安安静静。
姣好的容颜一夜枯萎,□□如行尸般麻木,连带灵魂也黯淡枯竭。只有时刻守在周晏西床头,才让她有一息喘息之机。
这会儿天光正盛,一高大身影掠过窗前。
是裴衍进来厢房同江繁绿交代事宜:“绿绿,前几日我从边境得了消息,那张婉是秦昭命人偷放出来的。秦昭知道张婉报仇心切,便计划借张婉之手杀人。只可惜我日夜兼程,还是来晚一步。”
然床前,江繁绿目光涣散,却是无半点反应。
无奈,裴衍只好又简单嘱咐道:“好在我于边境早布了眼线,稍后我便要前往约定之地去取证物。快马来回大概两三日路程,绿绿,此间你务必待在府中,确保自己平安。等我回来,便能让秦昭罪昭天下。”
说完,看那床头瘦弱身形仍然静坐如石,他长叹一声,终是步伐沉重地走出了厢房。
待行至游廊拐角,恰见平乐也埋头坐在连椅上掩面哀叹,他凝了凝眸,还是沉声问一句:“那济世堂的大夫可说过你家姑爷何时能醒?”
旋即,平乐猛然抬头,哀叹转为抽泣。
“大夫说醒不醒,只、只能看姑爷命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