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鸡毛毽子
银城的富贵主落水,船上人立马炸锅,黑压压聚拢一处叫喊个不停。
在场也就吴中元算是镇定的,察觉江繁绿好似回了几分神,忙知会她:“江小姐,你顾好自己,在下去小厮里头找几个水性好的来,万一有情况也可应急。”
“我无妨,先生快去。”
偏头看他一眼,江繁绿快速起身,走向周晏西跳船的方位。越过攒动的人头眺望,却见那处河面平静无波,只余绚烂的灯光倒影悄无声息将一切都吞没。
不都道周家公子精明干练,如何还能冲动若此?
芸芸看客中,江繁绿手心开始出汗,然身子倍觉冰冷。其实方才她那般难过,不过是河水深浅未知,万不能拿家丁小厮性命冒险,便已做好同玉佩舍去缘分的准备,也由此失了态。
可何故简单听她“重要”二字,他就毅然跳下去了呢?记得初见,他低笑说商人只奔的一个利字,竟不知现下,他奔的她哪门子利?
一时间,慌乱、担忧杂糅一团,江繁绿方寸大乱。
“周晏西,周晏西!”她吼叫着,像个大力士般推开两旁的人,得近船舷,眼里水光湿淡。
恰在这刻,河面终有了动静。某处乍地溅起水花,一个人头露出来,半边面容落在光里,笑意清晰可见:“喊小爷作甚?”
那模样分明安然无恙,娇矜如常,江繁绿呼口气,总算安心。
正好吴中元同小厮也寻着粗绳来了,片刻功夫,周晏西顺着绳爬回船上。且到了江繁绿跟前,他一摊手心,真现出个青色圆玉坠子,温润无暇。
“你……”说不惊讶是不可能的,江繁绿一双桃花眼睁得老大,拿玉佩的时候甚至还有些手抖。
周遭众人也都大叹:“周少爷真神了!”
还是吴中元径直问道:“河底局势不明,水深也不容小觑,恕在下多嘴,周少爷是如何做到的?”
周晏西凤眼一挑,却是看着江繁绿答话:“小爷记得这东西,江小姐日日都佩在腰间,瞧着像是极州青翡,最为通透反光。因而只要有了光源,找它不难。”
顿了顿,他又摊开另一手心,滚出颗圆圆润润的白珠子:“赶巧今儿出门拐了这夜明珠放身上,打发时光。”
众人领悟,便是借的它在水中探得玉佩了。至此,一场戏完美落幕,喝酒的喝酒,赏灯的赏灯,大家又乐呵呵散了。
剩下江繁绿思索一圈,终是要给周晏西一个承诺。
“周公子,这个人情,他日我必定还你。”虽说他是带着把握下的水,但于她而言,这仍旧算作历险,故而有恩难忘。
没成想,对面竟然飘来一句:“何必等到他日?现在就还了吧。”
说着,周晏西长臂一抬,指向了江繁绿身后,吴中元手里的方灯。
“江小姐,小爷看上那灯了。”大大方方地,他嘴角弯起个弧度,令江繁绿和吴中元皆面色一怔。
且江繁绿尤为尴尬:“那灯……我已赠与先生了,公子不如另挑一盏?”
“啊啾!”偏生周晏西这会儿打个喷嚏,又擤鼻涕又捂嘴的,好不可怜。当然……都是装的。
要求不满,立即卖惨。
江繁绿上当,忙转过身同吴中元致意:“既如此,我得厚着脸皮再同先生讨灯了。还望先生体谅。”
“无妨。”吴中元轻笑,将灯还与江繁绿。顺便还打量了眼周晏西的得意神情。
像极了个抢糖吃的三岁孩童。
与此同时,江繁绿将方灯递给周晏西,见他已然浑身湿透,想起方才那个喷嚏,又索性解下自个儿的袍子披到他身上:“周公子真想好了?落水换灯笼?”
此刻,一双纤手绕过肩头,周晏西恍地无言。
跟前的人似是踮着脚尖,距离拉得极近,他甚至轻易触及一团温热,细细一分辨,方知是来自于她身上的清甜气息。
待到气息远离,他眼中涟漪已起。
“咳咳,就要这灯笼。”
漫天漫地,星月交灯,也只此一盏。
且为了显得自然合理,周晏西清清嗓子,又补充道:“上头画的兔子窝,小爷喜欢得很。”
“……”
*
第二日,花灯节周晏西下水的事情传遍全城。
江繁绿还未陈情呢,家里上上下下就都得了消息。最后还是江老太爷发话,让江老爷、江夫人带着江繁绿一块儿去周家表谢意。
路上三人共轿,江夫人瞅见对面江繁绿腰间空空,便问:“你不是喜欢那玉佩,今儿如何不戴了?”
江繁绿沉默一瞬:“昨日生了事端,想着还是收起来。”
“如此也好。说来我瞧着这玉佩,总像是之前在别处也见过一块相像的。”
“不过就皇城铺子随便挑的,普普通通,相像的自有许多。”
“嗯。”江夫人不疑有他,继而称赞,“亏得周家公子二话不说就下了水。未曾想商贾之家,竟也教出这般热心善良的孩子。”
“……”
热心、善良?江繁绿听了,倒底不敢苟同。虽不知周晏西究竟为的什么,但她总不至于天真到,真以为他是因她去河底一遭。
她如此笃定着,然则旁边主位又添一嘴:“那孩子,确实不错。”
……嗯?她爹爹也?
好了,江繁绿这下觉着自己彻底被孤立了。
后边落轿,进了周家府邸,周老爷周夫人更是眉开眼笑地拉着她爹爹娘亲一通唠嗑,就她自个儿在正堂一侧默默喝茶。
“哎呀,江老爷、江夫人太客气了,劳二位登门。昨夜之事,不过我儿晏西力所能及。只他今儿起早去了日醉阁核账,稍后才回。啊,日醉阁是我在东街开的酒楼。此外,还有什么南街染坊、西街陶厂、北街首饰铺……哈哈,都是我周家营生。现在也差不多全交给了晏西打理。”
且这会儿旁观,江繁绿暗叹这周家老爷委实不见外,话里行间都数起家底来了。而她爹爹呢,还连连夸道:“令郎才能卓越,银城有目共睹。听闻凡他经手,亏损立止,盈利万千。”
另一头,她娘亲和周夫人亦谈得极拢,从衣裳到发簪,脂粉到头油,笑声就没断过。
静思许久,江繁绿恍悟,原爹爹娘亲在仕族中辗转久了,早习惯捏着分寸,猜着真假行事。眼下遇到这说话不遮不掩的周家二老,自然也能利落爽快些。
托着下巴,她在太师椅上静思,这也大概,就是文人同商人间别有意趣的往来了。
“啪!”却在这瞬,某物从天而降,直直砸到跟前。且伴着句稚嫩童声:“哇,哪里来的漂亮姐姐!”
江繁绿低头一看脚边,原是个小鸡毛毽子。再抬眸,嗯?虎头鞋,冲天辫,没听说周晏西还有个弟弟呀?
满堂目光齐齐聚焦。
“绿绿没被砸到吧?这我家小外甥,今年五岁,小名圆圆。” 周夫人忙奔过来查看情况,并抱住那男童问,“圆圆怎么出来了?”
圆圆舔着个嘴巴,还未说话,后面一小丫鬟赶紧解释:“夫人,我怎么哄他午睡,他都不睡。”
说时迟那时快,圆圆一把扑到江繁绿腿上,大叫:“漂亮姐姐陪我踢毽子!踢毽子!”
江繁绿揉揉圆圆脑袋:“好好好,圆圆是吧?乖,姐姐陪你踢毽子。”反正她坐这闲着也是闲着。
周夫人无奈:“那就麻烦绿绿了。”
然后院子里头,一大一小就在草地上颠颠儿踢起了毽子。
其实说到毽子,江繁绿小时候总共就和她哥哥江余显一块儿踢过两回,因着家教甚严,她自小就得循着大家闺秀的规矩,野不得,闹不得,故而这技术难免差了些。
那圆圆虽然胖墩墩一个团子般,但竟也是个灵活的团子,不仅花样频出,还脚劲极大。
这不,一脚侧踢,又将毽子踢飞了。穿过假山,越过池水,最后消失在一扇雕花木窗里。
“糟了糟了,跑进表哥房间了!”
……江繁绿眼角一抽。
“表哥最凶了!我最怕表哥了!姐姐你去他房里拿毽子回来好不好?”
……江繁绿眼角又一抽。
她的乖乖,既然这么怕,干嘛不收着点力呢!
再环顾四下,嗯?方才候在一边的小丫鬟如何也不见了?
哎,没法子,江繁绿只好一边思考周晏西为何有这般大的威慑力,一边独自走上廊道,沿路找到他房间推开了门。
因着倒底是客,她眼睛不好乱瞟,内里什么布局陈设一概不管,就想着奔到窗边去,找到毽子立马走人。
谁知真到了窗边,书桌上一盏方灯立即吸引她注意。
灯还是昨夜的灯,但内里新添了个小烛台,烛台上的蜡烛已燃掉一半。想是昨夜就已经点过这灯了。
“他倒是真喜欢这兔子窝。”
江繁绿觉得好笑,脚步一挪,却又在方灯边上看见了个熟悉的木雕……拿起细看,这不就是她丢失多日的小鲛童吗!
状况未明,身后忽又响起动静。她扭头,只见一人倚在门边,嘴角擒笑。
“哪儿来的女毛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