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离开杭州的时候, 齐兑没有来送行, 说他不喜欢离别的场面。喵子坐在车上, 握着手里的两枚印章, 心里非常高兴。她精挑细选的石头, 经过匠师巧夺天工的雕刻, 俨然成为艺术品,更重要的是, 这是一对只属于她和叶小舷的信物。
打电话给叶小舷, 奇怪的是, 一向不关机的他竟然关机了, 喵子给他留言,让他一开机就给自己回电。
清明时节雨纷纷,车才开出杭州没多久就下雨了,到南京的时候, 雨势渐紧,喵子头回到南京, 下了车只觉得这里格外有一种清凉肃杀之气。
不愧是虎踞龙盘之地, 南京不仅是六朝古都,还是十里秦淮花柳繁华之地, 喵子独自打着伞站在雨里, 看着雨中落了一地的樱花, 粉粉的一片美不胜收。
“怎么不进去啊?”冉非过来找喵子。齐老太太他们都进宾馆去了。
“我暂时不想进去,想在雨里走走。”喵子深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很喜欢南方下雨天这种湿润的感觉。
两人正说话, 一辆黑色奥迪从外面开进来,从他俩身旁经过的时候,靠边停了车。喵子本不以为车上坐着什么人,直到后座的人摇下车窗叫了她一声。
“小慕叔叔——”喵子惊喜不已,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慕云飞,顿时跑向他。
慕云飞告诉她,自己回南京探亲,听说齐老太太到南京来,特意来给老太太接风,齐慕两家是世交,虽然一南一北分隔两地,这些年一直没有断绝来往。
“你不在宾馆里待着,大雨天的跑出来干什么?”慕云飞已经注意到喵子身后站着的俊朗青年,之前两人似乎在说话,心里猜测着青年的身份,却没有问喵子。
“坐车太久闷死了,我出来透透气,小慕叔叔,晚上你请我们吃饭吗?我想吃南京的桂花鸭和酸菜鱼。”喵子每到一地,心心念念的都是吃。
慕云飞笑笑,“这还不容易,想吃多少都有。我先去见齐阿姨,下雨外面冷,你别玩太久。”喵子跟他摆了摆手,看着他把车窗摇上去,目送他的车。
冉非走过来,也顺着喵子看的方向,“那是慕云飞?”喵子嗯一声,看他:“你也认识小慕叔叔?”冉非点头,“听说过,头回见,他在南京军区可是个人物。”
“那是啊,小慕叔叔很厉害的。”喵子说起慕云飞,满眼崇拜。冉非微微一笑,“回去吧,齐夫人该找你了。”
晚上,慕家人在家里款待齐老太太和喵子。慕老爷子和齐老太太多年不见,见对方都已苍老许多,唏嘘不已。
慕家有两个儿子,除了小儿子慕云飞,还有个大儿子慕云天。慕云天也是军人,一家人陪着老爷子住在小楼里。喵子看到老爷子身边还跟着个十六七岁的英俊少年,好奇地打量他几眼。
“这是小承熙吧,一转眼都这么大了,越长越帅。”齐老太太抚摸着慕云天的儿子慕承熙的头,慈爱地说。
“齐奶奶好。”慕承熙向长辈鞠了个躬。齐老太太把喵子介绍给众人,喵子见慕承熙温柔和气,向他微微一笑。
菜很丰盛,基本上都是南京名菜,喵子特别喜欢吃臭豆腐,不过更值得一提的是美龄粥,相传是民国第一夫人宋美龄美容养颜的最爱,吃起来甜而不腻、清淡爽口。
保姆端上来一盆鸭血粉丝汤,慕云飞笑道:“喵子,这是你最想吃的鸭血粉丝,我特意叫人做的。”喵子一听是她心心念念的鸭血粉丝,非常高兴。
鸭血又嫩又滑,粉丝汤鲜香无比,喵子一口气吃了两碗,出门在外,最大的乐趣就是品尝各地的美食。
饭后,齐老太太和慕家人在客厅闲谈。喵子则跟着慕承熙去他爷爷的书房参观,书房墙上挂着的岁寒三友图引起了喵子的注意。
三幅画分别装裱成条屏,并排挂着,看起来非常协调,苍松挺拔、翠竹清雅、梅花娇艳,岁寒三友各有特色。喵子越看越眼熟,思量着仿佛在哪里见过。
“承熙,墙上的画是你爷爷画的吗?”喵子问慕承熙。慕承熙说:“不是我爷爷画的,这三幅画很多年了,我小时候就有,应该是找人画的。”
看着特别眼熟,喵子走近一点细看,猛然想起来,齐家小阿姨的房间似乎也挂着几幅这样的水墨画,不过不是岁寒三友,而是梅兰菊竹四君子。笔法相似,未必就出自同一人之手,想来那个年代有文化的人喜欢在家里挂国画,除此之外,倒也没有什么特别。
多了个心眼,喵子把岁寒三友条屏用手机拍了下来。
在南京住了一晚,喵子早上起床的时候发现外面的雨已经停了,但是天依然阴沉沉,云层很厚,仿佛随时还能再下一场的样子。
吃早饭的时候,喵子对当天行程充满了期待,听齐老太太说,她要去南京一个非常有名的寺庙,为此,老太太还郑重换了一身黑衣。这让她越来越疑心,南京之行疑云重重。
看到冉非坐在喵子对面,滕佳怡也过去和他们坐在一起,想加入他俩的话题。喵子本来就没和冉非说什么,滕佳怡来了以后更不想说话了。她再傻也知道这个漂亮女人对自己的客气只是表面上的,不过是当着冉非的面装装样子,通常滕佳怡这样出身好、自身条件也出色的女人都很傲气,同性在她们眼中都是假想敌。
同样,喵子也不喜欢滕佳怡,对她抱有敌意的人她一向看得很准,尤其是这样无缘无故讨厌她的,她遇到过不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说错做错,就会入不了这些人的眼。
喵子无声地吃自己的早餐。冉非见她吃了很多南瓜土豆泥,忍不住提醒她:“土豆吃多了容易胖。”喵子瞥他一眼,“你管我。”叶小舷都没干涉过她吃什么,要他一个保镖多嘴,喵子烦滕佳怡老在一旁虎视眈眈,连带着连冉非也记恨上了。
“你也真多事,人家喜欢吃什么就吃什么。”滕佳怡在一旁幸灾乐祸,娇气包不好伺候吧,一会儿跟你好,一会儿又甩脸子给你看。
冉非低头吃火腿煎蛋,没有说话,但在场的其他两人都看得出来,他不大痛快。他这样,喵子心里反倒过意不去,他本是好心,自己不该对他那个态度,滕佳怡好不好和他又没有关系。要不怎么说喵子心地善良呢,她决定找个机会跟冉非道个歉。
无奈的是,滕佳怡从早上开始就把冉非盯得紧紧的,他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差点连他进洗手间都要守在外面,这样的无缝对接,让喵子机会没有机会跟冉非单独说话。
上午去的是慧月寺,相比南京城里鸡鸣寺、栖霞寺那样出名的大寺庙,这里规模小多了,难得的是地方清净,寺前寺后种植的大片桃花樱花让这里宛若云霞中的蟾宫。
微风吹过,庙宇正殿房檐上的风铃声不绝于耳,铃铛是佛教重要法器之一,这样挂在檐角的被称为金刚铃。
喵子抬眼看着这些风铃,脑海中浮现出一首佛偈:浑身似口挂虚空,不论东西南北风。一律为他说般若,叮叮咚咚叮叮咚。
叮叮咚咚看似象声词,实际上说的是《阿含经》里苦谛四种行相,即“苦、空、无常、无我”,风铃在此起到警醒世人修行的作用,是谓“惊觉”。而宁静祥和的风铃之声在喧嚣人世间让世人不忘法喜,是谓“欢喜”。“风铃相”本是佛陀幻化之身,清脆的风铃声更是被信徒奉为佛音,为世人讲经诵理,是谓“说法”。
到了这样的佛家圣地,连心也静了似的,也许是因为地处偏僻,寺里并没有什么人,只有一个老和尚和一个中年和尚出来迎接。
老和尚体态微胖,看着慈眉善目,和喵子印象里得道高僧、寺庙住持应该有的长相并无不同,真正让喵子关注的是那个中年和尚。
一身普普通通半旧的青灰色僧袍,穿着略显宽大,中年和尚四十余岁年纪,相貌清俊,苍白的脸色略显憔悴,但是从头到脚给人一种极清净之感,他的面相是喵子见过的人里最有佛性的面相,看着慈悲又祥和,他深邃的目光看向谁,谁都会有一种被点化的顿悟。
他站在那里时静如神祇,走起路来一身僧袍随风而动,像是乘风而去的仙人,喵子看得痴了,世间竟会有这样的人,到他面前,一切红尘富贵都会自惭形秽。
齐老太太跟老和尚去了寺庙的正殿,喵子刚要去,却被中年和尚拦住了,“小施主,这边请。”
“齐姥姥进去了,我也跟她一起去。”喵子想,小阿姨的秘密多半就在这里了。
“往生牌除了家里人,外人不能去拜。”中年和尚说。
喵子不解地看着他,朗星般的双目看着人的时候很和善,却也带着不容置疑,明明他的语气是极好的,喵子却丝毫不敢违逆。仿佛他有一种不可僭越的威严,让众生只能景仰。
“什么往生牌?”
“齐施主的爱女早逝,为了她能早登极乐,齐施主在敝寺供奉了往生牌。”
中年和尚带喵子走进寺里的一间偏殿,这大概是他日常清修的地方,收拾得干干净净,陈设虽然简陋,却和他的人一样,纤尘不染。
喵子回头,看到冉非站在寺里的银杏树下,叫了他一声:“冉非——”冉非听到她的声音,扭头看了一眼,见她向自己招手,向她走过去。
“大师请你喝茶。”喵子总算找到机会化解早上和冉非闹的不愉快。
两人坐下,中年和尚亲自煮水烹茶,看起来极擅茶道,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禅宗意味,佛教崇尚饮茶,正所谓茶禅一味,饮茶是修身养性的好法门。
把茶盅盖打开,中年和尚把茶水倒进杯中,让两位小友品饮。喵子饮了一口细品:“这是碧螺春呀,好香的碧螺春。”
中年和尚慢悠悠点头,“正是碧螺春。敝寺后山种了几棵茶树,每年明前雨后采摘晾晒,除了自家饮用,也用来待客。”
这和尚说话文绉绉地像个古人,喵子忍不住问他的法号。
“贫僧敝号行远。”中年和尚很和气看着喵子,看她喝光了茶,又给她倒一杯。
“大道行思,取则行远。这个法号出自《礼记》呀,禅宗六祖慧能门下首座大弟子法号行思,是唐朝有名的高僧,您的法号和他取自同一句话。”喵子说。
如果说有什么本领是喵子引以为傲的,毫无疑问就是熟读古籍,喵子记不清自己是从几岁开始对这些感兴趣,她念小学的时候就已经能背诵很多古诗词和经史典籍里的名句。
中年和尚见这小姑娘年纪不大却对自己法号的出处脱口而出,非常赞叹,如今国学衰落,年轻一辈对国学感兴趣的人越来越少,难得遇上一个年纪轻轻就出口成章。
喵子看到他笑,讶异得下巴都快合不上,都说佛祖拈花微笑大彻大悟,怎么眼前这个人也能笑得这么动人心弦,看到这样的笑容,谁还能在意他的年龄和身份,他就是和煦的春风,吹拂在心头。
“行远师父,您帮我看看手相吧。”喵子突发奇想,伸出右手给行远和尚看。行远和尚摇了摇头,“贫僧不善此道。”
冉非原本对这些佛啊禅啊不感兴趣,但是听他俩对话又着实听得有趣,喵子这姑娘还真是个宝藏女孩,越接触就越能发现她身上的闪光点,这些闪光点让她的形象在他心里渐渐丰满,变得非常生动。
“我给你看看吧,我会看手相。”冉非逗趣地对喵子说。喵子瞥他一眼,笑谑:“你会看相?恐怕你会的只是替女孩儿看姻缘。”
言外之意十分明显,三人都笑了。
想起什么,喵子把脖子上挂的玉拿出来给行远和尚和冉非看,“这是我一个朋友的玉,想请行远师父看看,有没有见过类似的?冉非你也看看,见过这样的玉没有?”齐兑这块玉珍贵,喵子只拿给她认为配得上看到这块玉的人看。
冉非见玉的形状像太极图的一半,很罕见,不禁摇了摇头,“玉牌和翡翠我见过不少,形状这样奇特的从来没见过。”
喵子把视线移向行远和尚,见他面容澄定,又问他:“您见过吗?”行远和尚拿起玉细细端详,手摩挲着,“羊脂玉中的极品,入手温润、寒冬不冰,只是纹样特别,贫僧从未见过。”喵子失望地叹口气。
看到墙上挂着一幅字,喵子问行远和尚,“那墙上的字是您写的吗?写得真好,能不能给我写一幅?斗方就行。”
殿里东南角摆放着一张宽大的书桌,看起来古旧质朴,书桌上文房四宝俱全,因此喵子断定,行远和尚能书善画。
行远和尚微微颔首,走到书桌后坐下,默默放下手中念珠,从案头拿起一幅黄绢卷轴平铺开,研磨写字。喵子近前一看,那一手簪花小楷何其出色,比起墙上挂着的行草毫不逊色。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他就在卷轴上写好了《心经》,等墨迹干了之后,双手交给喵子:“小施主颇有佛缘,贫僧便以手抄《心经》一卷相赠,愿小施主广结善缘、福寿绵长。”
喵子双手合十向他行了个礼,从他手中接过卷轴,既是有缘人,便不必道谢。喵子总觉得行远和尚看着人的时候格外有一种慈悲和亲切,让人觉得和他好像旧相识。
在行远和尚这里喝了两壶茶,二秘来找喵子,告诉她和冉非,齐夫人中午要留在这里吃斋,他们要是吃不惯素斋,可以回城里下馆子。
喵子是吃得下素斋的,但是她觉得冉非不一定,男人都是无肉不欢的,像她家叶小舷,一顿没肉就觉得自己好像没吃饭,非要吃点肉不可,在食色这两方面,他没有一点小神仙的佛性。
想起叶小舷,喵子忽然记起来,自从昨天打电话给他没打通,他已经整整一天一夜没打过电话给她。这让她非常不安,两人交往这么久,他这样玩失踪还是第一次。
跑到殿外打电话给叶小舷,喵子故意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问他:“干嘛呢?”“哦,喵子,我昨天太忙,忘了给你打电话,怎么样,你还在南京吗?”叶小舷声音听起来有点气喘吁吁,像是刚跑完马拉松。
“我在你姥姥家!”喵子没好气,“忙就不给我打电话了吗,不知道人家担心你吗?”
叶小舷笑了,他姥姥一家旅居法国,喵子这么说无非是想表达她的气愤,忙赔罪:“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不该忘记的,昨天实验室出了点小故障,我一直在找人联系处理,真不是故意的,你原谅我好不好?”
“不原谅。”喵子跟他赌气,听他还在喘,疑惑:“你到底在忙什么,当力奔儿拉洋车去了?”力奔儿在老北京话里泛指那些干苦力的贫民,特意说出来则有点挖苦人的意思,喵子气叶小舷不跟她说实话。
叶小舷苦笑,“我们实验室一台仪器坏了,教授让我们先搬到库房去,我和师兄弟几个刚把仪器搬下去。”“不会找工人般啊?”喵子想,就那么乐意替学校省钱?
“工人还得现找,忒麻烦。”
“那你愿意当力奔儿卖苦力就当吧,以后也不叫你叶小舷了,叫你爱拉车的祥子。”
“我要是祥子,你给我当虎妞。”
“想得美,挂了。”
喵子学齐兑挂电话时的语气,简洁明快,两个字挂了,不给对方喘息说话的余地。叶小舷拿她没办法,叹息一声。
才挂了电话,喵子就有点后悔,自己干嘛总跟他拧着呢,他一个少爷身子,不辞辛苦去搬仪器,累得气喘吁吁,自己应该心疼他,安慰安慰他才是,怎么反而气他,越想越不是滋味,喵子又把电话回拨过去,巧不巧,又是占线提示音。
真就忙成这样?喵子犯嘀咕,他快毕业了,正是做设计写论文的重要时候,忙一点也正常,只能这么宽慰自己。
在慧月寺吃过斋饭,一行人便要告辞,喵子特意跑到行远和尚面前对他说:“行远师父,你要保重身体,我以后到南京还会来拜见你的。”
喵子早看出来,这位行远和尚恐怕身染重病,他说话中气不足,声音虚浮,这都是不足之症的症状。所以他研习茶道和书法,除了修身养性还能益寿延年。
行远和尚微微含笑,和老和尚并肩目送众人沿着寺前的台阶拾级而下。喵子忍不住回头看他,风吹起他宽大的僧袍,好像一团灰色的云。
作者有话要说: 入V的大肥章,小伙伴们继续支持啊。
慕承熙作为男配,在我的小说《一城风月》里 出场过,感兴趣的小伙伴可以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