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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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户重光领着和服小姐走到林鹤鸣面前,先是一笑,后再开口:“小林先生,你好。”他径直掠过周世襄,伸出手去示好。
周世襄转过身去,懒怠理会他们虚伪的示好。
林鹤鸣懂得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所以同他握手,顺便客套一句:“木户先生,久仰久仰。”其实他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侧眼去看,倒是旁边的文静小姐更让他有兴趣。
林鹤鸣上下打量一番,见那位小姐穿一身粉白相间的和服,两颊微鼓,像只花栗鼠,樱桃小口,配一双圆而有神的杏眼,是相当典型的东洋长相。林鹤鸣心中有了计较,但脸上仍是不动声色的上去朝她伸手,一笑:“请问小姐贵姓芳名?”
和服小姐不躲不闪,抬眼迎上他的笑,再握住他的手,用较为流畅的中文应声:“我叫横山有纪。”
周世襄听见她的笑声,脑子里想出她笑容可掬,姿态谦恭的样子。忍不住白眼一翻,腹诽道,好一个知情识理的日本小姐。
林鹤鸣会心的一点头,再望向周世襄。正错过他相当精彩的神情,此刻神情严肃的站在一旁,对他们相互介绍表现的并无兴趣,不禁令人灰心。
木户重光见缝插针的上去同林鹤鸣讲搜查之事,双方态度都相当之好。
站在一旁的三人却是各有心思,周世襄见他们相谈甚欢,总还不愿将林鹤鸣往亲日派去想,林家有林思渡、林乐筠靠拢东洋人,就已经够令人头疼了;相比之下,严昭想的就要简单多了,他只怕这事捅到林督理面前,他回去是要被教训的;而横山有纪则只想林鹤鸣是否认出了她。
谈话毕,林鹤鸣有意刺一刺周世襄的态度,便假意答应木户重光搜查的要求。几个特务接到手势,向他的汽车靠近,严昭很是尽忠职守的走去挡在车前,周世襄冷笑一声,拦在林鹤鸣跟前,两车人闻风而动,做出警戒状态。
林鹤鸣心中暗爽,但不便表现出来,只能是抬手去拍周世襄的肩膀,却听他开口寒声道:“木户先生,听说你在研究中国文化,那你总懂得先礼后兵的道理。”
木户重光点头,突然警觉起来:“周先生的意思我不太明白。”
“督理大人与日本使馆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如果被他知道小林先生被拦在日租界,并且被强行搜了车,到那时,恐怕大家脸上都不好看吧。”周世襄无需奴颜媚骨的伪装自己的语气与态度,他说话向来是有威慑力的。
横山有纪在沪城待的时间稍长一些,对周世襄多多少少有些了解。在她眼里,周世襄比林思渡要可怕得多——前者不为名利所动,后者却是赌徒,一心要和他们做交易。她不愿招惹周世襄,就是如此。
如果木户同周世襄闹僵,那么他们的计划又要推迟,想到这里。横山有纪迈着小碎步上前,对周世襄报以一笑,同时表现出对林鹤鸣的车有极大的兴趣,然后回头含羞带怯的说:“小林先生,我第一次见到您这样的汽车,我能和你们合照吗?”
周世襄怒气未消,正要开口拒绝,就听林鹤鸣在他背后阳奉阴违的说声:“请。”他的脸色顿时垮下来,木户和横山二人一起上前,一人一边,与林鹤鸣合了照。
木户重光再三确认周世襄情绪不佳后,才颇不甘心的免去搜查这一环,给林鹤鸣放行。
临走时,木户重光还特意绕去严昭跟前,眼含笑意的说:“严先生,谢谢你的衣服,我们还会再见的。”他的语气极恭敬诚恳,让严昭打个寒颤,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总之只会做下三滥的事,就卖不出好药。
偏巧,木户重光第一次见他,就知道他与自己是同类人,骨子里就不安分,所以对他的评价也是如此。
林鹤鸣还未反应过来,周世襄就怒目圆睁坐在车里,对他呵斥一声:“还不上车?”他活了两世,带兵两世,对政治军事总还有些见解,现今日本人的狼子野心不说人尽皆知,总或多或少的能看见点苗头。他想不明白,林鹤鸣这聪明人怎会在这样的大事上拎不清。
林鹤鸣好不容易确定了在船上追杀自己的人是横山有纪,又一番敷衍才送走木户重光,此时被周世襄一吓,简直有些莫名其妙。他收敛笑僵的表情,怔怔地坐进车里。
周世襄想,日本人对林家是情比金坚,几次三番示好也拿不下林督理,便只好从这三个小辈下手。林督理态度再坚决回避,也抵不过这三个小的往人枪口上撞,而今林思渡和林乐筠他是没立场去劝,只有林鹤鸣,他还能稍微的去说几句。
在开口前,周世襄忽然迷茫了一阵,他对时局的判断都还是些没影的事,他尽可以去向林督理说,因为他听得进去。而不必对牛弹琴的对林鹤鸣说。可但凡一想到林鹤鸣合照时那个极为耀眼的笑,他就忍不住火冒三丈。
周世襄从兜里掏出一支烟,先擦燃火柴深吸一口,对着窗外吐出白烟,方才转头去看林鹤鸣,见他也望着窗外在发呆,这样的态度,没由来的让他心烦意乱。他伸手去扭开自己的领带,极为正式的开了口:“我们很久没见了。”
林鹤鸣伸手推了推自己的眼镜,然后去拿过周世襄手里的香烟,放进嘴里:“是,半个月了。”整整十五天,周世襄都在避着他:“你在躲我。”他一口接一口的吸烟,无趣极了。
他认为周世襄对他的态度相当有趣,仿佛是在逗弄一只小动物。他从小就做惯主人,而今要做去讨好的那一方,总缺少经验。有时他甚至在想,自己那些幼稚笨拙的手段被周世襄一一看在眼里,是不是太蠢了些。
周世襄很不安的换了个坐姿,重新点燃一根烟:“我一直在看着你。”他说得极为诚恳,保护林鹤鸣是他的职责,到目前为止他还未想过要拒绝这一份责任。然后他回头,望向林鹤鸣,吐出一口白烟:“你看看自己在干什么。”
林鹤鸣不明所以,认为自己还是和他亲近的,所以他关心自己的一举一动,甚至有要规范自己行为的意思,可这样严肃的对话,总让他有些惶惶不安。他转头,不敢去面对周世襄:“上课,下课。教书,吃饭。”
周世襄看他多少有些无所谓的意思,便压低声音,向他发号施令:“看着我。”林鹤鸣感受到强大的气场碾压,不由自主的转过身,由周世襄直勾勾的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我上次告诉过你,你爹不喜欢日本人。”
“他是他,我是我。”林鹤鸣知道他是要兴师问罪,可却不知道自己哪里有错,他长大以后,是打心底里厌烦别人把他当作父亲的附属,可另一方面,他又享受被当作附属能享受的好处。
周世襄对此很是难过,向他补充一句:“我也讨厌。”
林鹤鸣听他这样质问的语气,倒像已经坐实自己是个汉奸似的,心里的委屈忽如潮水般涌来,嘴里却不甘示弱的应他:“凭什么我就要按你们的期望去做事,我是个人,不能有自由吗?说话拍照的自由。”他心里恨得要死,只想把今天连同周世襄躲他这些天的怨气一起发作,接着一声爆喝:“你别看我!”
周世襄被他喝得愣住,在心里将今天的来龙去脉梳理一遍,他认为林鹤鸣本不必对他们笑脸相迎的,却忘记要去考虑一个人做人的多面性。他颇有些痛心疾首的看着林鹤鸣的侧脸,高傲,倔强,不肯认错。忽然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恢复正常的问:“你向我要同日本人交朋友的自由?你认真的吗?”
林鹤鸣深恨自己说话不过脑子,自知理亏,不敢同他争辩。
车厢内沉默下来,严昭心猿意马的开着车,一颗心七上八下,既怕他们吵起来,又怕他们吵不起来,这对他来说,正是一个绝佳的,离间两人的机会,可现在不能做。他在心里思来想去,终开口劝道:“消消气。”
两人听罢,不约而同的回头怒斥一声:“闭嘴!”
严昭心里顿时五味杂陈,不知该作何感想,只能一心一意的开车。
“你就那么想和日本人交朋友?你问问甲午战争里全军覆没的北洋水师将士们,他们答不答应?你看看林家在海上的航线,他们要掳去运输鸦-片,用鸦-片继续蚕食我们国家年轻人的身体,让我们永远抬不起头。你知道吸食鸦-片的人是会怎么样吗?家破人亡,眼睁睁看着自己走向死亡。你觉得全世界对你都很友好,是吗?”周世襄想到这一世的父亲,忽然停顿下来,他意识到自己没有做好情绪管理,更不能把自己情绪去强加在别人身上,这样不好。
林鹤鸣听他大骂一通,心想周世襄一点也不懂他。他心里冷静下来,望着窗外,并没有能扔烟头的地方,便用拇指辗熄烟头,回头很是失望的问他:“我在你眼里,就这么不明事理?”
周世襄对他有些失望,可还是忍不住伸手去握过他捻烟的手,从包里掏出手帕,捏着他的指尖,语重心长的说:“鹤鸣,你要表示抗议,不必用这样极端的方式。”在林鹤鸣为他挨打之后,林督理曾去过教堂忏悔,他站在外面护卫,听见林督理说林鹤鸣打小就怕疼,怕到比女孩子更要骄气的程度。因此他很不能理解他用疼痛对抗自己的行为。
林鹤鸣从他手里抽回手,很是用力的一按伤口,讥讽一笑:“你是不是还要说,让我听你一句劝,你不想看我成为人人唾骂的汉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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