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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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鹤鸣以为,两个相爱的人一起洗澡,是一件相当罗曼蒂克的事,而且节约水。当他想要提出这个要求时,周世襄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不耐烦像一根刺,扎进他心里。

  他自知不是强人所难的人,所以知情识趣的决定,让他们的关系到此打住。

  周世襄该回去——回到他的神坛,继续做个高高在上、不可亵渎的神明。

  而他,该要做神明最忠实的信徒,信仰他、爱护他。

  林鹤鸣退回去,无精打采的望向周世襄,然后将搭在椅子上的浴巾取下,裹在下身。他在床边坐下,似乎觉不出冷。他又想起周世襄的眼神,淡漠疏离,竟比沪上的冬日还要湿冷几分。他半倚着床头,点燃火柴,开始吸烟。不多时,四周漫起一阵白烟,房间内充斥着淅淅沥沥的水声,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腿间,有些意犹未尽。

  一刻钟的功夫,周世襄裸着上身,从浴室走出来,他胸前有一块不大不小的红色胎记,衬在他雪白的皮肤上,像一道未痊愈的伤。

  林鹤鸣坐在床上,手里夹着烟,眼里不见情绪,一动不动的打量他。

  周世襄被看得心头发毛,却装作视若无睹,将搭在椅子上的衣裤一一穿戴整齐。林鹤鸣刚才毫无经验的做法,简直要把一场合欢之事变为酷刑。

  林鹤鸣在冥冥之中颠覆了周世襄对他的看法,——从一个貌似经验娴熟的花花公子转变为中看不中用的绣花大枕头,其中落差,真令人难以接受,且有口难言。

  忽而,林鹤鸣深吸一口烟,说:“你的胎记像伤。”

  周世襄拿领带的手一愣,旋即一笑:“你没听过吗,娘胎里带来的东西,是前世留下的痕迹。”

  林鹤鸣从床上起身,凑近他去,用指尖轻轻一戳:“可我想不明白,怎样才会把痕迹留在胸口。”

  隔着一层衬衫的衣料,周世襄的身上被他碰得微微发痒,他向后一退,在镜子前为自己打上领带:“说不定我上辈子是被人一剑刺死的。”他埋头看着镜子里的林鹤鸣,像是看见江石,他的眼眶泛红:“少爷身上干干净净的,理应是善终。”

  林鹤鸣的嘴角不自然的抽动一下,又向后一倒,往床头靠去,他捡起床头柜上那支未抽完的烟,先是吸一口,才开口说:“我想,不是的。”

  “怎么说?”周世襄生出兴趣。

  “我有病,娘胎里带来的。”林鹤鸣淡淡地说。

  周世襄并不尽信,眯着眼打量他一番,问:“什么病?”

  “心痛。”林鹤鸣飘飘然吐出一口白烟,起身向浴室走去。他不再纠结于周世襄对自己的态度,等进了门,他相当大方说:“你累了,回去好好休息吧。”

  周世襄如释重负的戴上帽子,当真毫无留恋的踏出房门,再不回头。

  林鹤鸣躺在浴缸里,听见关门的声音,嗤笑一声,忽然低下头呜呜咽咽的哭起来。四周寂静无声,他心里清楚,周世襄是留不住的。

  是夜,林公馆的汽车在离沪城十公里外的铁路旁停下,严昭拿着枪从车上下来,跟他同行的两个白相人从车后座里拉出木户重光,把他扔在路旁。

  月色蔼蔼,一列火车鸣着汽笛呼啸而过。

  严昭阴着一张脸,仔细看了看手表,上前几步,说:“木户先生,现在是十一点,您顺着铁路,天亮之前就能回到虹口区。”话一说完,他便转身要走。

  木户重光感到自己受了极大的侮辱,一股愤怒立刻涌上胸口,连带着表情也扭曲起来,破口大骂:“坏蛋!你们就是这样友好待客的吗?”这是他的中文词典里,最为刻薄、厉害的骂人词汇。

  严昭已经坐上了车,听他这样骂,忍不住和几个白相人一齐哈哈大笑起来,他从车窗探出头去,忍俊不禁的看着木户重光焦虑愤怒的样子,然后将自己的外套扔出去:“木户先生,我对你已经很客气了。”他实在想不明白,这样的中文水平,出门怎么有勇气不带通译。

  话音未落,两辆汽车相继发动而去,铁路上独留一个惶然失措的木户重光,从地上捡起黑风衣披在身上,沿着铁路走向虹口,并且在心里愤愤然想,要让他们都付出代价。

  接连几日,林公馆都在林鹤鸣的低压沉默里安静下来,他们都知道,当天林鹤鸣跟周世襄去看了电影。林太太疑心是两人谈不到一起,反倒生出嫌隙来;林督理却不大上心,一面提醒林鹤鸣别忘了去南洋公学上任,一面在心里想,他两个像小孩似的,好的时候像块牛皮糖,不好的时候恨不能老死不相往来。

  严昭打小就跟林鹤鸣好,小时候是他的陪读,跟了他十五年,直到他留洋,严昭才开始被当作一个正常可用的人。不过到现在他的本性也都被磨灭了,他现在只需要做林鹤鸣身体的一部分,去帮助和理解他。

  在众人零零碎碎的猜测里,严昭约莫清楚了林鹤鸣失意的真相。任何事情,只要与周世襄沾上关系,他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林鹤鸣日复一日的板着脸,不仅冷落了许多想要让他打开心扉的人,还顺带将想要上前拍马屁的人一齐拒之千里。家里的使女仆人见了他,都一律躲得远远的,只有严昭敢上前去亲近一些。

  十二月初,林鹤鸣入职的日子。

  严昭起个大早,端着豆浆坐在林鹤鸣房间门前,等他喝完,扭头一看旁边的时间,正到七点。

  林鹤鸣昨夜睡得晚,迷迷糊糊的听见严昭在门外叫,本向再在床上赖一会儿,就听他打开门,到了床边,刻意压低声音对他说:“少爷,周长官来了。”

  林鹤鸣尚未睡饱,脑子本是一片空白,听到这句话,立刻醒了觉,从床上弹起,颇为吃惊的向外一看:“他来做什么?”门外空空荡荡的,他的心里忽有一点刺痛。

  严昭拿起床头柜上的眼镜递给他:“督理要他保护你的安全,你全忘记了?”

  林鹤鸣将手扶上额头,接过严昭递来的衬衫和衣裤:“你让他等着吧。”然后起床下地。他走到房间的盥洗室里,对着镜子一看,自己正是一副眼圈乌黑,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邋遢相。

  这样的形象让他看见了,岂非显得自己太放不下他。

  林鹤鸣先是洗个热水脸,再在脸上沾上一圈肥皂沫,一颗心惶惶不安的将胡渣清理干净,然后换上毛衣,蹑手蹑脚的溜去林乐筠房里。

  他进去时,林乐筠正对镜修饰妆容,冷不丁的在镜子里看见他,一对乌青的黑眼圈和眼袋,像两颗鸡蛋似的挂在眼底,着实把她吓得不轻。

  周世襄在楼下沙发坐着,隐约听见一声尖叫,也并不在意。好几天没见林鹤鸣了,不知道他是怎样过的。

  “你怎么来了?”林乐筠想不明白,大清早的,他不快去学校,还在等什么。

  林鹤鸣连忙上去捂住她的嘴,用食指比在嘴边,紧张的说:“嘘!”林乐筠平静下来,点点头,他接着说:“你帮我个忙。”他松开手,坐在沙发上。

  林乐筠将脸上的蜜粉扫匀:“什么忙?”她心里更奇怪了。

  “你帮我盖一下黑眼圈。”林鹤鸣看着她狐疑的眼神,一面说,一面上前蹲在她面前:“妹妹,好妹妹,你帮帮我。”说得十分恳切。

  林乐筠放下手里的蜜粉,去找前几日自己在家按照古籍手做的遮瑕膏,正愁找不到人做小白鼠,林鹤鸣就送上门来了。她做出一副欲擒故纵的样子:“我帮了你能有什么好处?”

  林鹤鸣望着她手里的东西,默了半晌,一咬牙,叫她:“姐,你帮我行不行?我以后叫你姐。”

  “行。”林乐筠被他逗得发笑,拿起小刷子就往他眼底涂,细细密密的刷头扫过,像周世襄的指尖。

  林乐筠捧着他的脸左右打量几遍,收了盒子:“你照照镜子。”

  林鹤鸣睁开眼,看着与皮肤一样白的眼底,心满意得的向她一眨眼,回自己房间穿上外套。

  周世襄在楼下坐了许久,时间刚过七点半,林鹤鸣下了楼。

  一身服帖的内衬,外套灰色长风衣,一张白皙无暇的脸,带着笑,眼神却很阴郁。

  周世襄回头,看着门外雾蒙蒙的天,对林鹤鸣微笑起来:“少爷戴条围巾吧,今天风刮得大。”

  林鹤鸣停下脚步,脸色有些不自然,现在知道关心我了,前几天在干嘛呢?对于周世襄的关怀,他已经试着分辨是否认真,若只是随口一说,他宁愿不要。自己再由以前那样被他牵着鼻子走,说不准回头被他卖了还得帮他数钱。

  林鹤鸣一面想,一面走到他面前,然后对他礼貌一笑:“多谢关心,我想不至于那么冷。”

  他若无其事的踱过周世襄身前,周世襄颔首微微向他行礼。严昭左右的打量他们一遍,抢先一步出门去发动汽车,开到门前。

  坐上汽车,林鹤鸣刻意发话让周世襄去坐前排,意在与他拉开距离,周世襄从善如流的坐下。林鹤鸣从身后望着他头上那顶蓝色的军帽,发起呆。

  偏巧,周世襄侧头去同严昭讲话,一眼瞟到后视镜里林鹤鸣的目光定在自己身上,他有意的一回头,林鹤鸣来不及闪躲,两人的目光骤然聚在一处,林鹤鸣脸上微微发热。

  作者有话要说:

  一点小小的心理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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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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