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开颅手术后一周, 病人开始做高压氧舱进行复健。
每次都是萧鸣和护工两人,把穆旻天的大块头从病床抬进高压氧舱, 完事再抬出来。
从前不知道,他竟然有那么沉。
每次搬抬他,萧鸣的小身板都要先酝酿一下,将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双臂上, 和护工一人一边, 喊着“一,二,三”, 而后一起发力, 使劲将他举起,再轻轻放下。
“看不出来, 你个头不大,力气不小嘛!”护工是个五十来岁的小个子男人, 用一口萧鸣听不太懂的方言夸赞她:“我在这医院里当了十几年护工了,像你这样寸步不离照顾病人的,还真是不多。”
萧鸣抿了抿嘴, 没接话。
这几天, 穆旻天已经能对她的问话给一些基本反应。
她对他说,你能听到我说话吗?能,你就眨一下眼睛,不能,你就眨两下眼睛。
穆旻天会对她眨一下眼睛。
她接着说, 那好,所有我的问题,肯定的回答,你就都眨一下眼睛,否定的,你就眨两下。
穆旻天又眨了一下眼睛。
她问:伤口疼吗?
他眨了一下,意思是,疼。
她问:肚子饿吗?
他又眨了两下,意思是,不饿。
她问:知道我是谁吗?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萧鸣又问了一遍:知道我是谁吗?
还是一眨不眨,没有任何反应。
萧鸣想他应该是累了,需要休息,不敢再问,赶紧说:“好了好了,我不问了,你休息吧。”
躺了几天,穆旻天的脸上泛出青茬,且越冒越多,越冒越密,萧鸣便学着护工的手法帮他刮脸,却又不敢使劲,刮半天都刮不干净。护工看着着急,叫了声:“使点劲!”
这一叫,把萧鸣吓得手一哆嗦,刮胡刀微微一偏,在他的下颌留下一个小血口。
“我就怕会这样!”萧鸣急得朝护工大喊:“你知道他是做什么工作的吗?他是演员,演员,怎么能脸上留疤呢!”
一边喊,一边心疼地拿纸巾轻轻擦那个小口渗出的一点点血。急得都快要哭了。
“没那金刚钻,揽什么瓷器活!”
护工也不客气,回怼她一句,一把夺过她手里的刮胡刀,自己帮穆旻天刮起来。
病人一时不能下地,为了防止长褥疮,需要不断帮他翻身,这样费力的工作,萧鸣每次也和护工一起干,干了几次,掌握了要领,每次先把他的上身微微搬起,揽在怀中,然后和搬着他腿的护工一起发力,将他侧立,稳住,保持一会,再向反方向如此反复。
折腾下来,回回都会出一身的透汗。
穆旻天就这么近在咫尺地被她搂在怀里,来回翻动,十分乖巧听话,萧鸣看得出,虽然他行动不便,但已做到了尽量配合。
终于在第十天,奉娴来探病的时候,穆旻天开口喊了一句:“妈。”
声音很微弱,但奉娴和就站在一旁的萧鸣都听见了。
两个女人瞬间喜极而泣,奉娴哽咽着:“哎!儿子,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穆旻天缓缓地说:“像是做了个梦。”
奉娴轻抚儿子瘦削的脸颊,喃喃道:“好,好,梦醒了,便好!”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更担心你的在这呢!”
奉娴说着朝萧鸣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穆旻天顺势看去,眼神悠悠投到萧鸣脸上,又收回,轻声问奉娴:“她是谁?”
奉娴一惊,回头看向萧鸣煞白的脸,不可置信地向穆旻天确认:“你不认识她?”
穆旻天似是很认真地想了想,微微摇了摇头。
“真的不认识吗?你再想想,她叫萧鸣,你的女朋友啊,萧鸣!”
奉娴急了,不单单是穆旻天认不出萧鸣,更重要的是不知道他到底记得什么,又忘了什么。
“伯母,”萧鸣强装镇定地打断奉娴迫切的发问:“您别着急,咱们先去问问医生吧。”
奉娴点了点头,依依不舍地摸了摸儿子的脸:“你先休息,妈一会就回来!”
医生办公室里,刘医生刚下手术,正在做术后的文字记录工作,奉娴和萧鸣忐忑地站在一旁等了会,待他忙完,赶紧将穆旻天的情况做了简单说明。
刘医生听后沉默良久,又闭上眼睛想了会,才说:“走吧,看看去。”
以他当时做手术的情况来看,病人的情形危,但在他经手过的那么多受外部撞击导致的颅内出血来看,算不上重。
出血量不多,面积不大,且不在要害位置。
只要将淤血清除干净,辅以药物治疗,应该能很快康复。
病人原本身体底子不错,手术成功,术后各项指标一路向好,结果怎么一晃十天过去了,病人才将将能说几个字,而且还认不全人。
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来到病房,刘医生又仔仔细细地检查一番,看过病人这两天的各项指标,简单提了几个问题,示意家属跟他出去。
“目前看来,除了与你相关的,其他记忆都没有问题。”刘医生看了萧鸣一眼,说着他也不愿接受的事实:“这种情况在临床上也很普遍,间歇性失忆,说不定哪天就又都想起来了,不过,”刘医生摇了摇头,不再往下说了。
萧鸣强忍着再接受新一轮打击的痛苦,整个人微微颤抖着说:“不过什么,刘医生,我没事,您就直说了吧。”
刘医生还是摇了摇头:“没什么,慢慢来吧。”
他摇头,并非病人的康复情况不理想,而是心生狐疑,觉得这种电视剧里常见的桥段不应该出现在穆旻天身上。
简单说,在他看来,穆旻天不具备间歇性失忆的所有条件,他怀疑病人有意而为之。
但这些也只是他的猜测,不好对病人家属说。
当刘医生的背影消失在楼道转角,萧鸣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下跌坐在靠墙的长椅上。
奉娴跟着她坐下,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孩子,不怕。你伯母我,这一生不知遇到多少比这还难的事,相信我,都会过去的。”
萧鸣强忍住泪,用力点了点头。
不就是把她给忘了吗,这又算什么呢,只要他能好起来,像一个正常人那样站着,走路,吃饭,睡觉,说话。
忘了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就当是,老天对她的惩罚,她认,她都接受。
此后几天,穆旻天的身体状况成几何倍好转起来,特别是伤口拆线以后,已经能在她的搀扶下慢慢走上几步。
只是每次他看她的眼神都怪怪的,大概每天面对一个陌生的女子,伺候他起居复健,需要进行无数次毫无隐私可言的亲密肢体接触,他一时难以接受吧。萧鸣咽下心里的酸涩苦楚,让自己别多想,一门心思只管无微不至地照顾好他。
中午趁他睡觉,萧鸣出去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大概说了说穆旻天康复的进展,报喜不报忧,没提他把自己忘了的事。
听到穆旻天有所好转,妈妈很欣慰,又再三叮嘱萧鸣照顾好病人的同时也要照顾好自己,后面的路还长,细水长流。
萧鸣嗯嗯啊啊地答应,突然听见病房里叮咣一声,像是什么东西被撞倒了,吓得赶紧挂断电话,冲了进去。
病床空着,穆旻天不知什么时候自己下了床,地上的拖鞋不见了,萧鸣转而将视线投向病房里的卫生间。
门关着,萧鸣轻轻敲了两声,不等里面回应,一把推开卫生间门。
眼前的一幕,简直让她哭笑不得。
穆旻天刚拆线的脑袋替了个秃瓢,光着上身,正弯腰捡被他撞撒了一地的她的洗漱用品。
“我来吧。”
萧鸣走到他身边,把他扶起来,自己弯腰捡地上的洗发水和护发素。
“怎么起来了?”
都收拾好,她有点好笑地看着他,此刻就像个知道自己做错事的孩子,正呆呆立在一边。
“我想……洗个澡。”
穆旻天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排骨。
萧鸣顺着他的看过去,这十几天都是她和护工帮他擦身,从做手术到现在,他确实没洗过澡。
每次擦身她和护工分工协作,完全把他当成了一个道具,根本没留意他身体的变化,现在这么整体看上去,他真的瘦了许多。
萧鸣心里抽缩了一下,她努力压抑下情绪,微微笑着征询他的意见:“我帮你洗吧?”
穆旻天一愣,没点头,也没摇头。
气氛就这样凝结了一阵,他低低开口道:“我自己能行。”
萧鸣也不驳他,搬了把塑料椅子进来,翻出之前准备好的浴帽,让他坐下。
她想,他脸上的表情或许是不情愿,毕竟对他而言,她与大街上所有擦肩而过的女子一样,做帮他洗澡这样的事,他不能接受也是正常。
见他不动,萧鸣讨好地拉了拉他,又说了一遍:“坐吧。”
穆旻天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在她面前坐下了。
萧鸣轻轻帮他戴上浴帽,试探着问:“裤子,我帮你脱?”
看出穆旻天的别扭,萧鸣解释道:“你昏迷那几天,一直都是我和护工帮你擦身体,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来吧。”说着她搀扶起他,帮他脱下肥大的病号裤。
光溜溜的他,看起来,瘦了有十斤不止。
萧鸣拧过头不忍看,憋住泪拧开了莲蓬头。
试了下水温,她将热水一点点从他后背淋下去:“水温可以吗?”
“嗯。”
“你刚好一点,不能洗太久,咱们就大概冲一下。”
萧鸣一手举着莲蓬头,一手顺着水流,在他瘦削的身上轻轻触抚着,像给刚出声的小婴儿洗澡那么小心翼翼,把他全身打湿后,简单挤了点沐浴露,卫生间里顿时弥漫开馥郁馨香。
怕他在这热气氤氲中缺氧,不等起沫,萧鸣赶紧把沐浴露冲净,取了条松软的大浴巾帮他擦干,又搀扶着他换了身干净的病号服,躺回病床上。
“舒服了?”
萧鸣满意地看着他白皙清爽的样子,笑着问。
“嗯。”穆旻天不太好意思地点了点头,目光停留在她身上:“你……”
“怎么了?”
“衣服都湿了,赶紧换一身,别着凉。”
萧鸣这才发现,刚刚给他洗澡时,自己衣服前襟和裤脚都沾了水,正湿漉漉地往下滴答水珠。
看出他对自己真心实意的关心,萧鸣的心头涌上一丝甜意,点头说:“好,我这就去换。”
傍晚吃完饭,萧鸣把他扶上轮椅,推到VIP病房外的平台上透气。
正是夕阳西下,远处高低错落的建筑和熙攘车流镶着金边,世界是温馨的暖黄色。
萧鸣坐在他身边的木椅上,静静看着这个城市的傍晚,越来越多的格子间里亮起了灯。
穆旻天突然开口道:“他们都说,你是我女朋友?”
他们,萧鸣知道他说的是谁,奉娴,护工,乔姗,还有安澜。
萧鸣回过脸,表情酸涩地看着他,没说话,只微微点头。
穆旻天腼腆一笑:“看来我的眼光不错,你是我喜欢的类型。”
夕阳里,萧鸣的脸颊很快覆上了一层橙红。
穆旻天定定地看她:“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文工团同事。”萧鸣又不自觉地开始扣饬手指,她不知道,自己只在自认为做错事的时候才会下意识地重复这个小动作。
穆旻天如梦初醒:“哦,对,难怪安澜也认识你。”他想了想,偏过脸又问:“那咱俩是怎么好上的?”
“......”
见萧鸣不说话,他很快换了个问题:“那是我先追的你,还是你先追的我?”
“......”
萧鸣答不上,怔在那。
穆旻天自言自语道:“看你长得这么好看,肯定是我先追的你。”
“其实我也一早就喜欢你了。”萧鸣赶紧说明,声音如蚊子哼哼,穆旻天听见了,笑着说:“哦,是吗?”
“嗯。”
“那咱们,现在发展到哪一步了?”
萧鸣抬眼,对上他好奇而又期待的目光,微微皱了皱眉,勉为其难地说:“同居。”
出乎萧鸣意料地,穆旻天脸上的笑意渐浓,很认真地问她:“那,是不是替我洗澡这样的事,你之前也做过?”
萧鸣本想急着否认,又怕打击他而使他尴尬,遂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
“唔?”穆旻天不解:“是有还是没有?”
“……”
“萧鸣,”穆旻天脸上的笑意渐渐收住:“如果我一直都记不起咱俩以前的事,你还会和我在一起吗?”
“会。”萧鸣牵起他的手,双眸闪烁着钻石般的光泽:“我会一直和你在一起,黏着你,腻着你,在你脑海中重建属于我们彼此的记忆。”
“那,我们结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