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春猎

  白妗醒来的时候, 躺在通明殿的卧榻,身下是靠枕。

  姜与倦坐在床头,手心握着她的腕, 拿着一个碧色的瓷瓶,取出药膏往她的肌肤上涂抹着。

  药香四溢, 如同初春时竹林的气息。

  他穿着一身天水青的锦袍,长长的黑发还未束起, 披散在肩头。

  手指缓慢地捻过, 将淤青推散,眸子里氤氲着雾气。

  直到全部涂好, 才发现白妗醒了过来,正目不转睛盯着他瞧。

  白妗确实正凝视他。

  他面孔周正,眸光温和清润,落霞时分,室内光线暗了下来, 微尘反射黄昏的光晕。

  看她时,瞳孔一圈有淡淡的金环。

  他笼在这光晕中, 似真非真。

  白妗猛地发现, 从来都没看透这个人。

  外人看来是男女对望,一副含情脉脉的景象, 绝想不到,就在半个时辰前,这个青年做出了怎样荒唐的事。

  她曾以为,

  这个人是禁欲的菩萨,

  是端方君子。

  是根正苗红的太子殿下。偶尔喝醉,会像小孩一样撒娇,十分好哄。

  …直到被折腾两次,两次都死去活来以后,白妗才醒悟过来:她大错特错!

  为什么不说话?

  恢复冷静之后,姜与倦有些手足无措。

  白妗看他一眼,将脸别开,翻过了身去。只露出乌青的发,和一截雪白的后颈。

  他眉毛一拢,有些微的懊恼。

  可是,看着她细白的脖颈上,留下的淡青色的指印…

  又有种玷污的靥足感。

  白妗的双肩开始轻轻地耸动,她在哭,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

  姜与倦起身,手撑着投去目光,视线落在她的脸上。

  她闭着眼睛,呜咽着。睫毛吸饱了水,变得又黑又重,有些沾在眼下。

  鼻尖泛红,咬着唇,时不时抽噎。

  看起来,十分可怜。

  他目光幽深起来。

  怎么办…不够。这样不够。想让她哭得更凶些。最好是蜷缩成一团,泪水沿着下巴不停地滴落,脸颊一片潮红,因为哭得太剧烈而微微抽搐。

  “妗妗,是孤的错…”嘴里却温柔地安慰,将她抱入怀中,用脸庞蹭了蹭她的脖颈:

  “别不搭理孤,好不好?”

  就在片刻之前,白妗能感觉到姜与倦的目光落在她的后颈,扫过的呼吸微重。

  可现在,他几乎是用一种诱哄的语气在与她说话,十分怕她生气一般。

  方才那暗下来的情.欲,好似只是她的错觉。

  她记得,书房里,他从耳后吻到耳垂,不时含住厮磨,像是要一寸寸把她嚼碎了,吞入腹中。

  白妗打了个寒战。

  “冷么…?”

  白妗沉默。

  “妗妗…孤很开心。”

  姜与倦叹息一声,虽说那夜醉了,脑海里依然有零碎的片段。

  他记得她为他翻炒小菜的背影。与他一起慢慢地吃下食物,勾起的嘴角还沾着碎屑。

  月光在她鬓角拂过,未施钗环的发鬓乌黑,肌肤雪白,像一个寻常的妇人。

  而他是她的夫君。

  在奉觉寺的时候,他曾随善水下山。

  寺里的和尚们时常下山化缘,布法讲经。

  多半在附近的农家,大都是一些深入浅出的道理。

  他们来到一位寻常夫妇家中,穿着素净的妇人,给他端来蝴蝶形状的糕饼。

  她的夫刚刚事完农工,她立在门槛迎他进门。

  踮起脚,敛着袖口为他擦拭额头的汗水。

  他们相视一笑。

  糕饼易碎,清甜的口感却停留在喉咙。

  每每忆起,不甚怀念。

  后来善水说:“结发之情,人世至真至贵也。”

  看着他的目光又遗憾又感叹。

  遗憾什么?感叹什么?

  他知道,他的一生已经被安排好。

  钦天监所测祸福吉凶,不过为掩盖真相,让母后求一个心安。他并不会在寺里逗留太久。等到回宫以后,便会掌太子印。

  拜太傅,居明堂。学习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储君。然后及冠,娶太子妃。

  他是皇后唯一活下来的嫡子。

  名正言顺,不必像历届的储君一般战战兢兢。他的父亲是圣明的君王,慈爱的仁父。只要循规蹈矩,将来大昭总会交到他的手上。

  渐渐地长大。身边的人一个一个离去。

  从恩师,挚友,陆娘娘…到太傅,兄长,终有一天,父亲也会离他而去。

  没有一个留得住的。

  他也不会去挽留。

  因为他们有他们的结局。

  父皇告诉他,坐在这个位置,注定高处不胜寒。

  当全部的情感倾倒于一人,不仅对掌权者来说,相当于有了软肋,对那个接受这份情感的人来说,亦是致命的。

  每当这个时候,父皇总是格外.阴沉。

  他想知道,那个人不是母后。

  而是陆娘娘么?

  以前,陆娘娘总是抚摸着他的头发,催他快些长大,快些成人,替她的夫君,他的父皇分忧。

  她总说:“倦儿,原谅我的自私…”

  他随她的视线看去。

  阳炎的光影中,藤蔓发了新绿。微风携动它摇曳,忽而碧绿,忽而金黄。

  室内放了冰,窗棂是圆的形状,飘着薄薄的纱。

  他看着窗外。

  屋外是迥然不同的炎热。

  院子里,他的二哥赤着脚在奔跑,满头的汗水,额头绑着鲜红色的缎带。

  男童的大笑声洒满了庭院,他追逐着一只机巧木鸟,踩塌了娘娘的花丛。

  一众婢女宦官怪忙躲闪,惊吓连连。

  而他安静地看着。

  明珠冠的孩子端坐在硬木的杌子上,臀下是天鹅绒的软垫。不大合身的袍子冰凉凉地垂落,膝盖上压着一卷策论。

  二哥那样的笑容,他从来不会露出。

  尽管轻描淡写地抹去。

  却不容忽视,心底隐晦生出那一丝,忌恨。

  长大了,觉得这样的想法真是荒唐。

  他既然是储君,享受了储君的待遇。

  那么这一切就该是这样。

  八岁离开生养自己的父母。

  十岁独自生活。

  东宫的十年。晨昏定省也好,挑灯夜读也罢,先生的戒尺高悬在明堂之上,也悬在他的头顶。

  毓明太子,必须完美无缺。

  毓明太子的亲妹妹,槐序公主曾经养过一只猫。

  她十分喜欢那只小宠,却在一次游玩中,猫儿溺水死了。因为没有照看好公主的爱宠,一个与槐序一同长大的小奴婢被下令杖杀。

  槐序非常伤心,几天都吃不下饭。

  她对那只猫产生了感情。

  会因为它的亲近而笑,会因为它的死亡而哭。

  母后爱怜地哄着幼.女,而他站在她们身旁,不能理解。

  猫狗,与世上所有的器物没有什么两样。

  或许只有人的性命在他眼中,才有那么一点重量。

  而这重量,全然来自先生与书籍的教导。

  皇后下令杖杀那个奴婢的时候。

  他也没有阻止。

  白妗的出现很意外,意外到像是从天而降。

  她就像一只鹿,

  慌乱地一头栽到他怀里,将整个生命都献祭给他。她是鲜活的,有温暖的呼吸与柔软的脖颈,说喜欢他只属于他…

  只属于他…他咀嚼这四个字,拆骨食髓,细细地吞入肚中,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

  这个少女,勾出了他所有的欲望。

  在那双眼瞳中,他清楚地看见自己。

  污秽的自己。

  干净的自己。

  沉溺于情.欲之中的自己。

  每一面每一面。

  他知道她很多时候都漫不经心。

  知道哪些话是假话,是在欺骗他。

  可只要留在他身边…他便原谅她,所有许诺的一一为她兑现。

  他忽然发现,她会对那样的自己宽容。

  醉后,不清醒的,没有威胁性的。

  那么,他不介意偶尔露出那样的一面。

  人人都需一张假面,他知道自己心底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个样子。

  *

  “煎好了?”

  杜相思点头,将一碗药放进白妗手里。

  “按你说的,找那个豆芽菜开的药。那小太医话是多了点,还东问西问一大堆,”杜相思咧唇一笑,“不过我杜相思是谁啊,忽悠人,把人绕晕还不简单。”

  白妗“嗯”了一声。

  闻着是真苦,捏着鼻子灌下去。

  接过杜相思递来的蜜饯,一口一口地咀嚼。

  甜味在舌尖散开,冲淡苦涩。

  第一次体会到甜食的妙处,她又吃了一颗。

  从前只觉得腻。

  杜相思看着她一口干完了避子汤,完全不带犹豫,不由得佩服,“殿下要是知道,会不会生气啊?毕竟他看起来对你很热乎嘛。”

  白妗没什么神情:“早晚要脱身,自然不能留下后患。”

  “啧啧,”杜相思摇头,“真对他一丝留恋也没有?”

  “好歹是你第一个男人,”她念叨着,也去拿蜜饯吃。

  娘说,女人对她的第一个男人总是无法忘怀的。娘…便是为此,赔上了一辈子。

  她的表情染上一丝落寞。

  白妗咂咂嘴,又露出那种有点回味的表情:“是有点遗憾,毕竟他条件还是很不错的。”

  就是做事的时候,有点吓人。

  “……”我不是问你这个!

  索性换个话题,“我只担心,你逃得了么?”如果逃不了,自己的小命也堪忧。

  白妗撑着额头,手指微微叩动。

  使些阴谋诡计,大概是可以的吧?

  *

  宣和十一年春末,庭山。

  大昭的开国皇帝晚年在此修建了一座行宫,相当宏伟开阔。

  有则传言相关。

  传闻,高祖曾在这座行宫邂逅了一位神女,自称是来自海外仙山的巫山。

  高祖饮宴之时,神女从天而降,仙姿佚貌,自荐枕席,与高祖一夜巫山云雨,却又在次日清晨消失不见。

  每每愈是香艳离奇的故事,愈能引为谈资。

  杜相思津津有味谈论起此事,白妗却道:

  “实则那故事中不是什么巫山的神女,也并非什么狐狸化的妖魅,而是人。更不是来自荐枕席的,那个女子,是来刺杀高祖皇帝。”

  “啊?”

  至于为何滚做一堆…又为何牵连出后面的恩怨。

  白妗笑了笑:“她出身巫族。”

  而巫族,曾被高祖下令灭族。

  *

  马车还在缓缓前行,窗外巨木参天,投下浓烈的绿影,雀鸟的啭鸣声起伏不歇,随同的护卫见白妗将车帘拉起,驾马前来:

  “娘娘,可是有何吩咐?”

  一身黑衣,竟然是斩离。

  白妗挑了挑眉,柔声问:“你不用跟着太子殿下么?”

  支肘在窗边,眸光盈盈,不自觉流露出的媚态,令同行的侍卫呼吸都是一窒。

  被长官冷漠的眸光一扫,又纷纷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斩离:“殿下此刻正在御驾之中,服侍陛下汤药。特吩咐属下保护娘娘。”

  这是…全程陪同的意思?

  还是,全程监视。

  白妗唇角的笑意消失,袖子一拂,将车帘落下。

  她神色不虞。

  “怎么了?”杜相思正将茶垫铺好。

  斩离打马错开,离得马车稍远,却始终紧跟其后。

  那个少女身边,穿着婢女服饰的小姑娘正整理着茶具,青色的绒发下,露出白皙的耳垂,一眼也不看他。

  ——干嘛要看他?

  斩离淡淡一哂,笔直端坐,目不斜视地直视前方。

  白妗原本的计划是在半路逃跑。

  杨恣与教众会扮成刺客劫杀。

  她已不耐烦与太子周旋,嘴上为了面子说不在意,实则自觉吃了大亏。

  就像本以为是只温顺的、任你捋毛的猫咪,结果突然化身衣冠禽兽,如狼似虎。

  再待下去,她的腰总有一天要断的。

  记载天牢方位的图册已然绘好,被她带在身上,就等杨恣行动了。

  此次春猎,帝后、皇子公主同行,绝大多数护卫力量调往行宫。皇城空虚,趁此大好机会闯一闯天牢,势必要把那筇王捞出来,是个死的也无妨。

  手镯子取下来就行,她记得教主有种丹药,能暂时阻滞血液的流通,届时,按着姜与明那条手臂往铡刀一放…

  杜相思往茶里放了一颗红枣。

  白妗靠在靠枕上闭目养神,长睫垂落,神色安和甜美,根本看不出心底盘算着何等血腥。

  茶香袅袅,杜相思已泡出了第二杯。

  白妗突然睁眼,心头不安盘桓。

  等了许久,杨恣怎么还不出现?

  行宫的守卫只会比皇宫更严,到了那里再行动,就太迟了!

  ……

  她不知道的是,杨恣等人抵达的时候,竟然遭受了埋伏。

  袭击之人显然训练有素,且个个乃顶尖高手,他根本无法招架,与同伴无一遗漏全部被制伏,正一个一个被麻绳绑住。

  杨恣挂了彩,被手刀劈晕过去前,脑海里只有震惊的三个大字!

  ——幽均卫!

  ……

  皇后手里捻动着佛珠,将白妗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白昭媛,”她的目光像冰针一般,慢慢从她脸上滚到身上。

  再从身上,滚到脸上。

  白妗跪着,双手叠在膝盖,一副大气都不敢出的样子。

  心里却想,难怪是母子,连眼神都是一模一样。

  接下来,尊贵的皇后娘娘便给她讲了一大堆的妇容妇德,还有女训前十篇。

  大概是因为没有正儿八经的儿媳妇,只能拿她这个小妾充数,过过当婆婆的瘾了。

  白妗忍功还是不错的,至始至终低垂长睫,表现得既温顺,又谦逊。

  皇后想起东宫一些十分不好听的传言。

  可,她又看了白妗一眼。

  生得很清新淡雅,一身碧丝荷叶裙,发上只有几根银饰,也不招眼,睫毛颤着,柔柔弱弱的,神色也始终恭敬。

  手攥得很紧,都出了红印子,惊弓之鸟一般。

  横看竖看,都不像会出幺蛾子的模样,又岂会做出白日宣淫之事…想到儿子的性子,心下也开始不信几分了。

第45章 春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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