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番外·影子戏【魏葬】120
他好像忽然觉得,自己或许可以不像以前那样一直属于黑暗了。
可是好景不长。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大盗在牢里说了什么,原本静谧祥和的常青宫又掀起了波澜。
原本只是明贵妃的人时常来找茬,现在连皇后的人也时不时地来找楚禾的麻烦。
有好几次,魏葬几乎就要忍不住从暗处走出来将那些寻衅滋事的人砍死,可是又怕这样做会给她带来无穷无尽的灾难。
无论这些人怎么闹,楚禾都像是一片宁静的湖泊一样,不起一丝波澜。
不过,她即便不受宠也身居妃位,宫里位份比她高的妃嫔屈指可数。这些人来了,到底也不能拿她怎么样。
有时候魏葬会在无人的时候跳下来,不带一丝声音地靠近,问她:
“要不要杀了那些人?”
楚禾没有武功,听不出来他的脚步声,好几次都被吓了一跳。
“别杀人。禁军不是吃素的,你做得多了会有人找上门。”
她总是这样说,然后递给他许多包好的点心。
“你若是得空,晚上替我将这些吃食送到立夏和敛秋她们那里去。苦役所不比在这里,她们怕也吃不上什么东西。”
她总是这样替身边人着想,却从不为自己着想。
哪怕知道自己凶多吉少,也要将他的未来安排得明明白白。
魏葬忍不住问:
“那小姐呢?”
楚禾挑起眉来,眼中淡淡的疲倦似乎已经成为常态。
“我?我现在还算过得下去。”
“小姐想离开,我带你走。”
楚禾沉郁下来,跟以前他问过无数遍一样:
“我不走。我走了,楚家会被治罪,立夏和敛秋也保不住命了。”
魏葬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被他抓过无数遍的,沾血的信封,终究没有拿出来。
在那一瞬间,魏葬作出了选择。
假如她想走,他就做她的翅膀。假如她想留下,他就折断翅膀陪她守在这座金丝笼里。
无论结局如何,他都毅然奔赴。
*
魏葬临死前只有一个念头。
倘若他死了,谁来护着小姐?
这个念头萦绕在他耳畔,仿佛连带着她的啜泣一起执着地不肯离开他的思绪,直到他落入黑暗也不减轻分毫。
魏葬重生了。
他最初意识到这点的时候,是那样的欣喜若狂。
可是随之而来的亦是沉重的打击。
小姐不会记得他吧。一切又要重头再来。
他唯一留在她心间的念想,会不会随着转生一起消散了?
可是很快他就振作起精神。前世他是从一个影子开始的,那么今世也一样吧。反正他知道,小姐不会拿他当成一个影子。
只是他没想到,这辈子小姐的选择与前世截然不同。
她选择嫁去了东尧,他就一起陪着她踏上了前往东尧的路。
东尧王宫没有玉京的皇宫那样严苛的防守,他可以在宫中来去自如。只是在魏葬的印象里,一样流着赫家血脉的人,都是一个样子。
而这座东尧王宫,注定也会变成小姐所厌弃的样子。
这个时候开始,他心里生出了一个念头。
他想带她走,离开这里,离开玉京的一切。
最初魏葬觉得这样的想法荒唐得可笑,可就在他看见小姐脸上的笑容之后,他心中的想法坚定了许多。
只要能带她离开,让他付出什么都愿意。
可是在那个人身边,小姐好像跟以前不一样了。
从前她眼里从没有过天子,也从来都没有为他黯然神伤过。可是这个人…他分明那么爱欺负人,那么会戏弄她,可是小姐眼中却渐渐装下了他,甚至再也容不下其他人。
魏葬心中渐渐升起一丝难以掩藏的情绪。
那情绪吞噬着他,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碾碎。
当赵郁以身世之谜诱来他时,魏葬几乎毫不犹豫地就相信了他的话。
或许是赵郁下的药太过猛烈,或许是他心底从来都没有真正相信过那个人,他很快便接受了赵郁的安排,对东尧王进行刺杀。
他们的计划很周全。
凭借他的身法和对禁军的了解,他很轻松地便混入了宫闱之中,准备掩藏在暗处伺机行动。
他猜得不错,赫绍煊几乎毫无防备,身边的侍卫也都不在内殿保护。
他轻而易举地便将刀柄送入了赫绍煊的胸口,却在不经意的一瞬间望进了对方的眼眸之中。
魏葬好像在他眼睛里看见了楚禾。
他上辈子鲜少在楚禾脸上看见的笑容,完整地,毫无保留地出现在了这一世。
他忽然犹豫了。
家世的仇恨,掩藏于心那不愿承认的嫉妒,仿佛瞬间便弱化了许多倍。
他无法接受这样的人陪在小姐身边。
但他更无法接受小姐脸上的笑容消失,像是前世一样,终日地沉寂下去,等岁月的痕迹渐渐使她的鲜活之气消弭。
刀刃尚未深入便被他拔出,猩红的血一滴滴落下来,给了赫绍煊足够的时间反应。
他一掌将魏葬推到一边,锁眉看他一眼,低声道:
“走。”
魏葬看了他一眼,跳窗而出。
他不敢信赫绍煊就这样放过了他,直到再一次跪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得知了关于自己身世的真相,亲眼看见赫绍煊的昭雪诏书,魏葬似乎开始逐渐明白,为什么小姐会心甘情愿站在他身边。
*
魏氏宗祠落成那日,魏城下了好大的一场雪,雪花落在地上,发出极轻的扑哧扑哧的声音。
百姓们都说,这是沉冤了多年的魂灵尘埃落定的声音。
魏葬已经变回了他曾经熟悉的名字,魏藏。
音同字不同,一个厚葬过去,一个深藏心底。
东尧王带着王后和众臣一齐为魏氏宗祠添上香火,魏藏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他们彼此相携的身影,胸腔之中郁结的执念似乎缓缓流逝。
现在到了他该放手的时候了。
小姐身旁已经有了相守一生的人,无需他日日守在廊下与亭桥边。
而他终于也可以真正像她所说的那样,活在自己的故事里,成为一个从前就很想做的江湖剑客。
*
雨夜之中,客栈里的老板趁着黑灯瞎火的时候,跟几个客人们侃侃而谈:
“…从此,江湖上少了一个影子一样的暗卫,却多了一个行侠仗义的青衣剑客。
传闻他总是一身青色劲装,手持一把四指宽的长剑,一头乌黑长发过肩,模样消瘦清俊,江湖人送一绰号——书生浪子…”
门外风雨很大,一下便将他的客栈房门拍开了。
客栈老板起身去关门,再转过头时,却发觉角落里不知何时坐了一个戴着斗笠的青衣剑客和一个素衣女子。
女子看见众人怔住的模样,笑了笑:
“我哥哥不叫什么书生浪子,他叫魏藏。”
说着,她旁边那戴着斗笠的青年便稍稍抬起头来,看了客栈老板一眼:
“有热饭么?”
客栈老板镇定下来,连忙回道:
“有…有…晚上做的排骨焖饭,还有青菜豆腐汤,给二位来两份…”
众人惊讶的说不出话来,纷纷将视线投过去,却又畏惧于青年手中的那把长剑,不敢轻易上前搭讪,只敢四下嘀咕着。
不一会儿热饭上来,那兄妹两人便开始低头扒饭,似乎旁若无人一般。
就在众人目不转睛地看他们吃饭的时候,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一只不怕死的狸猫,好似闻见香味一般,凑过去绕着青衣剑客的裤腿来回地蹭。
众人都为那只狸猫捏了把汗,想着下一刻估计那猫就保不住命了。
谁知那青衣剑客非但没有发怒,反而从盘中挑出好几块肉,仔细地褪去骨头喂给猫吃。
旁边的女子笑言:
“猫倒是金贵,跟我们吃一样的。”
青衣剑客修长的手忽然凝滞了一下,继而亦释然一笑:
“你兄长我,也是吃了好几年猫饭的人。”
【影子戏·魏葬篇目完】
第99章 番外·梦里良辰【孟泣云&赫子兰】
楚禾十二岁那年, 孟泣云陪她入城外玄清道观求签。
恰逢名满玉京的老国师在此处静修,认定这是缘分, 于是便专门为她占卜了一卦。
卦象大吉,七星合璧, 天赦入命, 是百年一遇的天命皇后。
两个小丫头在那个年岁也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只看着红签上工工整整的字迹有些发蒙, 除了上书“大吉”两个字什么也听不懂。
老国师格外地平易近人,笑眯眯地看着楚禾说:
“楚家小姐日后是要入主中宫的人。”
孟泣云站在一旁,心里有些焦急,连忙伸出手去问:
“国师大人, 那我呢?您快帮我看看手相吧…”
她觉得面前这个仙风道骨的老人看起来像神仙,若是她不趁机问上一问,怕是回去母亲得怪她错过了神仙。
国师哈哈大笑,从旁边拾过一只圆筒递给她:
“不是问手相的,是问卦象。”
孟泣云红着脸摇出一根竹签, 上面忽明忽暗地写着两个字,她还没看得清楚便被老国师拾走。
见老国师收起了笑, 慢慢锁紧眉头,孟泣云用奶声奶气的声音紧张地问:
“国师大人,是不是我以后嫁不出去了啊。”
老国师一愣,显然没想到她会问出这么直白的问题,脸上不由地笑开:
“孟小姐这么小就想这件事了么?”
孟泣云不好意思地抓了抓手,看了旁边的楚禾一眼, 红着脸说:
“我娘老说我是贪玩的,跟个公子哥一样,不是阿禾这样端庄的性子,肯定不好嫁人。”
老国师仔细听完,唇边抿着笑说:
“孟小姐且放心,你命中自有好姻缘,令堂不必忧心了。”
他话里好像还有话,一幅不知当说不说的样子,似乎在考量面前的小孩有没有理解的能力。
只是孟泣云一听他的话脸上便已经笑开了花,跪在蒲团上不安分地缠着老国师问:
“国师大人,我未来的夫君长什么样子,可会蓄胡子?他是从文还是从武?家世如何?长得是胖还是瘦?”
楚禾连忙牵了她的衣袖一下,小声嗔怪道:
“阿云,问的越来越离谱了。”
楚禾说话向来很管用,孟泣云立刻便紧紧将自己的小嘴抿起来,脸上露出一些歉意来看着老国师。
老国师笑着摸了摸胡须,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
“你心中的他是何种模样,他就会生成何种模样。”
孟泣云眼睛一亮,似乎牢牢地将这句话全都记在了心里。
她们两个从玄清道观出来,一路上从山上走下去,孟泣云一路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她满目兴奋地说:
“阿禾,老国师说我有好姻缘,将来的夫君还偏偏就是我喜欢的模样!”
楚禾哑然失笑:
“阿云,国师大人的意思应当是…”
孟泣云知道她又要无情地击碎自己的幻想了,于是便连忙捂住她的嘴:
“千万别打扰我的思绪。阿禾,今天我回去得好好酝酿一下,做个好梦,希望能梦到一个模样顶好顶好的夫君…”
看着少女脸上带着花痴般兴奋的潮红,楚禾只好噤声,任由她一路上徜徉在自己的美梦里。
孟泣云回去以后,乖乖地用完了晚膳,乖乖地回房歇息,乖得让孟母都觉得有些惊讶。
她家这个女儿一向是最不省心的,每天在家里上蹿下跳如猴子一般,简直像个套着小丫头皮囊的毛头小子。
别人可都不知道孟泣云要做什么。
她偷偷地取出一张纸来,冥思苦想了一阵之后,小心翼翼地画了一副未来夫君的小像。
自然是按照她心里想得那样——
宽肩腰细大长腿,威猛健壮如野马,眉清目秀,英挺迷人。
孟泣云小心翼翼地将小像裁剪下来,左看右看,觉得自己画技甚好,便心满意足地将小像收入香囊里,一蹦一跳地睡觉去了。
当晚,她果真梦见一个男子。
那人穿着劲装,骑着一匹白马,霞光照在他身上刻出一道英挺的剪影,却始终看不清他的脸。
孟泣云在梦里笑得咧开嘴,第二天起来发现口水流了一枕头。
十二岁的孟泣云在楚家马场里打遍天下无敌手,完美地继承了武将世家的优良传统。
这天她晌午她跑完马,没有四处找人比武,反而找了一处草垛,安安分分地躺在里面晒太阳小憩。
为了在梦里多和将来的夫君联络感情,孟泣云将小像掏出来盖在脸上。
可是还不等梦醒,她就听见有人叫她名字。
孟泣云心烦意乱地睁开眼,还不等她将脸上的小像拿开,她便愣在原地。
日头正烈,阳光照下来透过薄薄的宣纸,将来人的脸映在她眼前。
漆黑的墨色轮廓与他重叠,是暗夜一般神秘的颜色,孟泣云只那一瞬间就想起来了昨天夜里梦见的那个骑着白马的少年。
意气风发,英姿飒爽。
她一把将小像挪开,楚家大哥那张有些过分冷硬的面孔出现在她面前。
他琥珀色的眼里带着些柔和的颜色,看得孟泣云有些眩晕:
“阿云?今天怎么不找人打架了?”
一股灼热油然而生,孟泣云痴痴地看着他的脸色忽然从自然转为惊诧:
“阿云?怎么流鼻血了?”
孟泣云大窘,一骨碌便从地上爬起来,连忙用衣袖擦了一把脸,果然抹了一袖子的血。
她假装仰天止血,不肯抬头看他:
“没…没事,好几天没找人打架,上火了。”
楚贞笑着将怀中的帕子送到她面前:
“走,我试试你长进如何。”
孟泣云的梅花亮银枪是祖传的绝世武功,年纪轻轻她便能傲视同龄人,可唯独站在楚贞面前败下阵来。
连试了好几次,她都提不起枪。
闻讯赶来的楚禾连忙把她拽到一边,小声问:
“阿云,你是不是来月事了,怎么这么虚?”
孟泣云抖着手,哆嗦着说:
“不是,就是腿软。”
楚家军军营里被她揍过的兵士们大笑着起哄:
“孟大小姐打不过少帅咯…”
孟泣云通红着脸跑开了,却没听见楚贞在她走后说的话。
他说,阿云是大小姐,日后这样的玩笑莫开了,小姑娘以后是要嫁人的。
于是孟泣云就这么怀揣着她的少女心思,一直等到十五岁及笄。
她藏在心底里的小秘密,连阿禾也没告诉。
她满心欢喜,等着梦中的那个骑着白马的少年来娶她。
结果左等右等,从来也没等到楚贞的心意,却在元宵灯节上,撞上楚贞跟一个戴面具的乖顺的小小姐走在一起。
他穿着常服,乌黑的长发披在肩上,眉宇间与唇畔都带着难掩的笑意,高大的身形小心翼翼地将小小姐护在面前。
孟泣云才发现,原来一个少年要是喜欢个姑娘,他眼里不会是那样像是看小孩一样的神情。
他眼里应该是带着火焰,即便有意敛去,也一样炽热的。那炽热几乎能将她身上的衣裙,像糖衣一样一层层烤化。
那是男子喜欢女子的喜欢,不是哥哥喜欢妹妹的喜欢。
孟泣云认出来了,那是赵家七娘,从小就跟楚贞有婚约的那一位。
那年她十五岁,刚刚及笄还没装淑女几天,身上穿着男子一般的劲装,脸上不施粉黛。
而那个赵家七娘,身上穿着藕粉色的薄纱衣裙,外面罩着一件毛茸茸的雪团子兔毛大氅,柳叶眉杏仁眼,会睁大亮晶晶的眼睛看楚贞。
孟泣云低下头,看见自己脚下沾着泥的,丑巴巴的鞋。
她看见一颗眼泪掉在鞋上,还是很丑。
去给她买糖回来的楚禾,手上不知从哪多了几个兔子灯。
她的脸上也红扑扑的,看起来好像有些雀跃。
可是看见孟泣云挂在脸上的泪珠儿,楚禾一下就慌了神,连忙将兔子灯递到立夏手里,小心翼翼地擦着她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