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番外:如果没有
天极二十七年。
燕子去了又回, 春草黄了又绿,昭阳殿的景色年年相似,宫里的人却岁岁不同。
只是这些人来来去去, 生生死死, 昭阳殿的主人却始终不变。天极帝执掌朝政二十七年,朝堂上灭朋党,漠北灭异族,成了百世不出的英明君主, 但面临自己的身后事, 却显得那样窘迫。
徐皇后坐在昭阳殿的内殿里,却从抽屉里拿出了一盒上供的茉莉香粉, 凤仙花染就的指甲捏起精致的粉扑,将粉压在自己的脸上。只是再怎样细致的保养,再怎样精心的装饰, 人老了就是老了。虽然徐皇后看起来依旧端庄典雅, 绽放着彻底老去之前的最后的风情,可枯萎的心情如何撑起精致的容颜呢?
“陛下呢?”
“陛下下朝之后去了紫阳殿。”
侍女在一旁答道。
徐皇后长叹了一声,荷珠前年去了, 她手头又没有另一个可心的人,可偏偏这时候李陵还日日与她作对。
看着眼前已经用了半盒儿的香粉,徐沅芷兴致不高地合上了盖子。
这大半辈子,若是能重来便好了, 她必定早早听父亲的话, 找个世家公子嫁了,再不见李陵这个混账东西。
“二皇子殿下到——”
门外传来太监的声音, 徐沅芷浅笑着看向殿门,一个与李陵有七分像的青年人走了进来, 手中还拿着食盒。
“母后,这是荷花酥,你最爱吃了。”李昕笑着说道。
徐沅芷点了点头道:“还是你最贴心,你父皇根本不记得我爱吃这个。最近你的功课如何?你父皇可是十分看好赟儿,你站在母后这边,可要好好争气啊。”
李昕暗暗叹了一口气,这些年他醉心诗书,虽然表现的有几分聪明,但他知道,在治国理政的方略上,自己与大哥差的太远太远。
“母后,儿子不想读书……”
徐沅芷皱眉道:“你又说这种话。你是母后亲自教导出来的,岂能比赟儿差。将来你父皇把皇位传给赟儿,你哪还有立足之地?”
“皇兄不是这样的人……”
“你就是太善良了!你皇兄跟你父皇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都心狠,就算不对你下手,日后也会对你千防万防,昕儿你岂能受这等恶气?”
李昕看着母后气愤的表情,胸中生出一团闷气。
今日定要把话说清楚,不然再这样下去,在皇位继承问题上迟早要酿出一场大祸。
“母后,你可知道,这荷花酥是谁叫送来的?”
“不是你叫人做的吗?”徐沅芷疑惑道。
李昕摇摇头:“父皇去了紫阳殿见不到您,便叫儿臣拿了荷花酥来昭阳殿,想向您赔罪。”
徐沅芷手中的荷花酥刚吃了一半,原本挺好吃的,现在也变得索然无味。
“哼,他赔什么罪,他是万乘之尊,何罪之有?”
李昕无奈道:“母后,父皇知道上次说话语气重了些,早就有心悔过,只是怕您又再生气,才不敢来见您。”
“我不过是在皇位继承上提了点意见,他就这么坚决反对,我看他就是看我不顺眼,不想让我再插手朝政!”
李昕深吸一口气,看着快要落泪的女人,有些不忍心,但有些话一定要说出来,就算伤人也要说。
“母后,您支持我继承皇位,反对大哥继承皇位,当真没有私心吗?”
“我能有什么私心?”徐沅芷皱眉看着李昕,“赟儿做事杀伐果断,却太没人情味,如今又不是正元年间,天下早已大定,不需要这么强硬的继承人。”
李昕偷偷瞧着自己母后的脸色,小声说道:“母后觉得皇兄强硬,不过是因为他站在父皇那边罢了……母后,我也觉得皇兄说得有几分道理,这么多年父皇处处忍让您,您也与父皇一起主持朝政多年,早就超出了一个皇后的本分。”
“你说什么?!”徐沅芷惊呆了,万万没想到李昕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母后,您讨厌大哥,无非是因为父皇宠幸了容嫔之后,他替父皇辩解了两句。”
徐沅芷涨红了脸,气得摔了粉盒儿,吼道:“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如今你也要跟娘亲翻脸?!你们一个个翅膀都硬了,都和你们父皇一个鼻孔出气,都不心疼娘亲了……”徐沅芷说着说着当真掉下泪来,李昕心如刀绞,想抱住母后,可自己已经不是一个孩子,到底不太妥当。
“母后,容嫔已经死了。您与父皇怄气也这么多年。平心而论,皇兄比我更适合当皇帝,他总能找到最好的方案,用最小的代价解决问题。您与父皇怄气,不仅父皇不开心,您也不开心,若您能彻底与父皇断了,儿臣也无话可说,正元朝的杨后就曾与高祖半年不讲话。”
“最小的代价就是让我忍让,杨后过得跟菩萨似的老死在宫里,你想让你母后也这样?”徐沅芷的表情冷冷的。
李昕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他们母子二人的对话根本不在一个层面,甚至讨论的话题也逐渐偏移。而且这些年父皇和母后的关系着实是诡秘,若说老死不相往来倒也不是,但若说甜蜜如初,却也不是。于是李昕壮着胆子问了一句:“母后……若是您当真恼了父皇,五皇妹又是怎么来的?您那时候都四十一了,比苏娘娘生小皇叔的时候年纪都大了。”
“你——!”徐沅芷气急攻心,觉得自己身为母亲的威严扫地,一脚踹在李昕的小腿上,让二皇子切身体会了一番天极帝的痛。
“我与你父皇的事你少管!”
徐沅芷打了李昕一顿,觉得自己的这几个儿子各个都不省心,李昕则是风中凌乱,这难道就是所谓的夫妻吵架,最后受伤的总是劝架的人吗?
徐沅芷气呼呼地走到紫阳殿,李陵看见徐沅芷来了,竟先胆怯了几分。
“是你叫昕儿送荷花酥的?”
“呵呵呵,这不是怕你见了我又心烦吗?”李陵嘴角扯了扯,皮笑肉不笑。
“那你为何不亲自送过去?”
“你昨日说不想见我。”李陵讷讷地说道。
“我说不想见你,你就真不见我了,是不是我改天说厌烦你了,你也真厌烦我了?!你怎么这么听话呢?!你要真这么听话,为什么不立昕儿为太子?!”
李陵挑了挑眉毛:“这……江山社稷不可儿戏。昕儿虽也不错,但他志不在此,勉强也是无用。”
“你怎么知道他勉强,你什么都知道,你最英明了,蠢的都是我!”
李陵有些头疼,眉头锁地死紧,一个字儿也不敢说。
徐沅芷幽幽道:“你怎么不说话?”
李陵更加纠结,说……还是不说呢?
徐沅芷见他这副样子,冷哼一声,坐到椅子上。李陵贱兮兮地走过去给徐皇后捏肩。
十三岁的金仙公主忽然走进来,徐沅芷控制了脸上的表情,李陵也坐在了徐沅芷身边,如同一对寻常夫妻,丝毫看不出闹脾气的异样。
金仙公主笑了笑,晃着胳膊上的手串,和徐沅芷炫耀。
“母后你看,这个红珊瑚的手串可漂亮了,今日我在波心筑里找到的!”
徐沅芷的表情不自然了一瞬,李陵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你去那里干什么?”
波心筑,正是容嫔生前住的地方,是御湖上的一个小亭子,里面倒有两个房间能住人,只是与外界来往必须撑船,轻易不能容易走出来。李陵此生不想再见容嫔,便把她打发去了那里。
“唔……天气渐渐热了,泛舟湖上肯定很凉爽,所以我让太监在御湖上撑船。后来玩儿累了,就在波心筑的栏杆上休息了一会儿,在枯死的花盆儿里挖出了这个手串儿,可真是奇了!”
“你又乱挖乱爬,哪像一个公主!”徐沅芷埋怨道,给小女儿擦了擦额头的汗。
金仙公主喃喃道:“母后你知道吗,我发现这个手串是因为周围的几个花盆里还长着杂草,就这一盆光秃秃的,草都枯死了……”
徐沅芷面色一变,吼道:“以后再发现这种东西,不要戴在手上,说不定便有毒!”
李陵也很重视,立刻叫太医给公主检查身体,顺便看看这个手串。金仙公主吓坏了,扔了手串缩进母后的怀里。
太医检查了一番,公主的身体并无异样,又仔细查看了珊瑚手串,最后砸了手串,从里面掉出几颗香丸,浓烈的气味一下就散发了出来,李陵闻了闻这个味道,陡然想起十几年前熟悉的味道,顿时面色大变,带着徐沅芷和公主离开了房间。
“阿沅,这……这就是天极十三年我闻到的异香!当年的味道比这个还要浓烈百倍,估计是放的时间太久,所以香味变淡了。”
徐沅芷诧异地回头,看着半掩的殿门,身上冒出一阵冷汗,手指微微发抖。
“那你……你身体没事吧?”徐沅芷趴在李陵胸前,拍了拍他的胸膛,忽然慌了。
“我没事。没想到这种东西竟还没有清理干净,改日我们把皇宫上上下下都查一遍。”
“嗯。”徐沅芷声音细微,喉咙也哽住了。
李陵竟一点也没提自己受到的委屈。
“我以后不打你了……”
“嗯?”李陵疑惑地看着徐沅芷,没听清她说的什么。
徐沅芷也不想再说,只是把额头抵在了李陵的胸前。
要是能重来一次就好了,徐沅芷再一次冒出这个想法,只是原因已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