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白鹭
殿宇内昏黑一片, 血气混着檀香,散发着难以忍受的异味。刘锦断了骨的人头挨在绣屏下,有血溅在上头, 乱成无数点墨。
风辞雪被人扶了下去,后头的太后云淡风轻, 看着那死不瞑目的残颅,她叹了口气, 说:“皇帝这是在和哀家置气。”
柳穆森将头压得极低, 生怕一不小心,让刘锦那双眼睛对上自个儿。他稳着心说:“皇帝他不敢, 这宫里,还是该您做主。”
太后一刻也不敢松懈,死盯着那头颅。她知李恒景差风二送来,就是为了替那花想容出口恶气。
他就想看她受惊,最好一口气吓死过去, 他仍记恨着她当年处置周嫔的事,现下手奉头颅, 便也是在宣示主权。
恒景长大了。
太后眼底闪过一丝漠落, 数十年的光阴包含在了其中。自怀德帝起,她垂帘听政已长达半生有余。在本该尽是男人的修罗场里将自己碾碎重整, 然后一片片拼凑成现在无悲无喜的模样。
刘锦惨死,太后伤心不起来。
她太了解李恒景了,这些年来,他们就是一对难解的宿仇。成为新皇前, 李恒景就毫不掩饰他对皇权的渴慕,那种渴慕像阴鹜闻到肉香,哪怕断翅浴血,也要噙上一口。
而她自己呢,却是那龙虎穴里的掌鞭者。没有人敢不匍从在她的脚下,或敬或怕,成为她裙边一朵攀附的勾花。
殿中鸦默雀静,如水般的暮色透过皓纱,投下粼粼日辉。太后撑开宽袖,踟蹰半晌道:“与其难过,哀家还不如想想如何走下一步棋。泪湖没淹死李恒景,是哀家的错。早知如此,就该让宋家两兄弟下定杀心,这样大概……刘锦也不会死了……”
太后说到“刘锦”二字,再坚硬的心房也生出一丝恻隐。她是个忠仆,哪怕沾满了血,她也是忠仆。忠仆从来不讲义,只讲忠。
太后寒声道:“刘锦已死,你让人封些银子给她宫外家人,丧事就不用办了,让人把这儿打扫干净。以后哀家不想听到这个名字。”
柳穆森听太后一句一句的吩咐,不禁暗叹,原来世上真有这样风雨不动的人,这得是经历了多少跌宕,才能炼出这样的稳固。
沈氏威名万里,见过她的却少之又少。而当柳穆森有幸长跪在她十寸以内,他感受到的是一种广袤的沉静。她就像一棵参天古树,将根深深扎向大地,扎进每一位子民心中,让他们成为这棵树下最狂热的教徒。
清理的宫人们手脚快得很,太后避着血光,领柳穆森去偏殿。
她看着袖口上的花样,慵声道:“刘锦突逝,哀家须得尽快找到一位能代替她的人,她得要有刘锦这样的手段,替哀家牢牢看住后宫。”
“你是内侍监总管,看人选人这种事,你最有把握。”太后拍了拍柳穆森的手,那样子好像刘锦已经死了许多年似的,“这人呐,可不能乱选,她不仅要有手腕,更重要的是,肯一心向着哀家。”
柳穆森眼珠一转,灵光乍现,说:“奴才记着,刘尚宫生前有位极宠爱的入门弟子,正合太后的心意。尚宫生前待她如亲女儿一般,而她对尚宫亦情意深重。尚宫此番落马,她一定心有不甘,太后何不提拔了她来坐这尚宫之位,即是刘锦的人,就是太后的人。”
“哦?还有这样一号人物?”太后眉头一松,随即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柳穆森笑说,“白鹭。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的白鹭。”
“上青天……”太后跟着柳穆森笑,那笑里带着苦涩,“那得看她有没有她师父那样的本事了。”
………………
时至日晚,夜风狂荡,呜嚎不止。
花想容半瘫在榻上,望着头顶鸟雀腾飞、云纹姽婳,满腔郁郁难解。
这片装饰华丽的殿顶,曾是她进宫那日,李恒景亲命苏蕴文所作。苏先生是蔺都最难请动的丹青怪才,即便是李恒景,也得三顾四邀才行。
这是宠爱。花想容想,这是多少女人梦寐以求的宠爱?
当她一脚踏进衡王府,露出那张与周嫔淡淡相似的面庞时,这样的宠爱,就注定会投落在她身上。
只是……没了这张脸,宠爱还会是宠爱吗?
花想容揽过铜镜,看着镜子里几近毁全的五官,有大半张脸因受过滚油而烂到发臭,这还不算身上、手上不计其数的鞭痕。
太易碎了。
想她花想容也是明丽过的人,如同那院脚开得绚烂的牡丹。她虽比不上风二年轻,也不及戚女冷艳,可她自成一套熟、女风情,那是久酿过的百濯香,须得细品,才能觉出的好。
寻常女人她做不到。
花想容唉了口气,扯纱蒙上脸,背过身睡去。
李恒景隔门看着她的背影,迟迟无心入门。他不是嫌着花想容,而是嫌着自己。嫌着自己没能护好母亲,也没护好花奴。
他望了一会儿,悄无声息地离了殿。
柳穆森小心扶着,夜里昏黑,宫灯照不全长阶。
李恒景穿在胧月里,过了许久才想起顾行知这回事。他问身边人,“好心送走了?”
“送走了。”柳穆森答得利索。
“我这兄弟的性情,我最是了解不过。”李恒景吐了口气,想起顾重山在流觞宴上千推万诿的姿态,心中的顾行知更遥远了。
他说:“朕曾因蕃南王而亲他,如今也因为蕃南王而远他,他心里一定难受,因为除了朕,没人愿意跟他做朋友。”
柳穆森噗嗤一笑,露出一脸轻佻。见李恒景似有疑惑,柳公公忙说:“顾将军位及少尉,天纵英才,可到底还是年轻,不明白这世上,根本就没有所谓的朋友。爱与真情的背后,是无休止的利用与索取。真情这种东西,太难得,奴才从不信这个。”
“柳公公说得是,朕也不信。”李恒景回看了眼花香殿,喃喃地问:“那你觉着,朕与花奴,是不是真情呢?”
柳穆森蓦地一愣,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他脱口而出道:“是,当然是了,陛下对花贵人盛宠滔天,这不是真情是什么?”
李恒景淡淡地说,“从前朕也这么说服自己,总觉得宠爱宠爱,是宠就是爱。可如今朕看着花奴满身是血的样子,一点儿也没当初的心思。也不是嫌她,而是觉着自己无能,无能去爱,只能靠宠。朕那样拼尽全力地给她最好的一切,去证明自己还没有失去爱人的能力,直到现在,朕确信了,朕就是爱无能,最无能的那种无能。”
“或许这就是代价。”柳穆森说完就后悔了,可他不说,心里憋得难受。
他将目色放空放远,对着万重楼阙道:“越爬高一点,我们就多死去一点。”
………………
顾行知脱下靴,跣着足练拳。强风铺延在一招一式中,每一次出拳,都像是在捶打一头凶兽。
左靖抱着袍子,见三哥儿练了半天,直到满身大汗,方才停拳。
他知顾将有个习惯,那就是无外人时,他总爱光脚走路。顾行知的脚不算白净,反而因着常年行军,伤痕累累。有回远调回郡路上,他的脚被条蛇给咬了,左靖为他上药,摸着他那脚,像是在摸砂纸似的,糙得很。
可顾行知就是这样,如同他这人,粗糙惯了的。他不屑宋子瑜那细细勾眉、衣衫整洁的样子,他顽劣,他散漫,他放肆,他是只爱撒泼儿的浪狗。
“左靖,你说我这顾家拳,跟从前比,如何了?”顾行知闷了口水,咕噜咕噜两声,“哗”一口吐在了旁边花坛里。
左靖看着那些被淋得七零八碎的花,说:“将军的拳脚一直不输大公子与二公子,近日练得勤,属下觉着,比从前更精进了。”
“嘿嘿。”顾行知又做回了孩子,注意到左靖正看着那些花儿,神态很是专注。
“欸,怪我怪我,刚刚没注意,把它们都淋坏了。”顾行知取了帕子,一点一点擦着骨朵儿上的水。
左靖说:“一些花儿罢了,坏了再种就是。属下看着这花儿是在想,宫里那位花贵人。”
“花贵人?她怎么了?”看样子顾行知什么都不知道。
“将军进宫没听说吗?太后因泪湖一事,发落了她,听闲聊的太监们说,花贵人整个人烂了大半,如今天天躺在殿里,除了皇帝,谁也不见。”
“那建寰一定很伤心吧。”顾行知放下手帕,止了一止,沮丧道,“难怪今天他没见我,原来是花贵人出事了。”
“将军……”左靖一脸豫色,“有些话,属下不知该说不该说……”
“你说嘛。”顾行知挺起身,看着左靖的眼睛:“你我之间,别总属下属下的,我不喜欢你这么说。”
左靖心头一暖,平和道:“顾将年纪尚小,不懂这人心险恶。官场不比战场,可以明刀暗箭,血歃八方。大家都把刀啊剑的藏在心里,不知什么时候,就□□个满身鲜血。”
“我知道。”顾行知点了点头,“你说的这些,爹爹出京时也对我说过。他告诉我,交心莫交全,斩尽莫杀绝,做事留三分余力不是懦弱,而是为了把这力气,用在更值得倾覆的情义之上。”
“可若连最起码的情义都没有,人生该多无趣啊……”
顾行知嗅着那些花儿,看它们七零八落的,心中更疼惜了。
作者有话要说: 惜花男孩·小顾
谢谢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