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暗涌
顾重山等人在怀德帝进陵前一天抵达了蔺都。
顾行知赶了个早,雄赳赳地站在城外矮坡上等着。
时过正午三刻,远处马蹄声振扬。天空盘起三两鸱鸮,青灰战旗由远及近,滚荡不止。
顾行知兴奋地朝城下大队策马奔去,左靖跟在后面,同样掩不住的欢喜。
“爹爹!”
顾重山停身下马,见顾行知已冲到身前,笑道:“怎么都这么大了,见到我们还跟个孩子一样。”
顾行知抱着顾重山,小脸蹭蹭,说:“父亲数月前放我一人回京,儿子想爹爹了。”
后头的顾巍、顾修相视一笑。
“大哥、二哥,一路辛苦了。”
顾行知揖了一揖,面色一沉,道:“我见两个哥哥瘦了。”
顾巍逗趣道:“三弟你胖了。”
顾行知哈哈一笑,拍了拍肚皮:“蔺都养人,我天天与建寰喝酒吃肉,跟从前比是有些胖了。”
“年纪轻轻,少喝点酒。”顾家父子四人牵马往城内走,“我这次跟你哥哥回京,原想赶着新岁宴的,却没想到,只晚了两三天,大内就变了天。”
顾行知的脸色僵了几分。
顾重山说:“新岁宴上的事我都知道了,你两位哥哥都很担心你,怕你跟在衡王身边,受其牵连。”
顾行知喉间一涩,想到新岁宴上的荒唐闹剧,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顾巍问:“衡王待你好吗?”
顾行知说:“建寰待我很好。”
顾修从旁接过话道:“不过他现在成了皇帝,你们就不能像以前那样称兄道弟了。”
顾行知不甚在意地说:“我和他感情好得很,想是不会拘着君臣关系,生分了彼此。”
顾重山不忍道:“你还太年轻,不知人心易变。总之你两位哥哥是真心为你好,怕你一个人在蔺都吃亏,受了欺负连个帮衬都没有。”
顾行知拍了拍胸脯,嘿嘿道:“谁说没有帮衬,左靖不就是。”
后头的左靖小脸一红。
“左靖性情忠厚,处事沉稳,有他在你身边,为父也算放心。”顾重山叹了口气,道:“只是许多事情,都需要你自己去亲历,去面对,我们旁人能伴得了你一时,却伴不了你一世。”
顾行知点点头,将话记在心里。
顾家军慢慢往城里荡,因着国丧,路上人少的很。偶尔有那人沿街路过,见着旗头龙虎军的图样都不敢多言。
众人直抵府前,顾行知头日就命人备备下了酒宴,就等爷们几个到了,能为他们接风洗尘。
且说这顾重山正要进府,见门头两列奴仆长长迎在外面,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问顾行知:“这是?”
顾行知说:“是建寰听说父亲要回京,叫了群人来迎父亲。”
顾重山“嗯”了一声,不怒不喜,进了府去。
顾家父子们依次入了堂座。
顾巍说:“听闻三弟前些日子去了趟燕北,处理戚家的事?”
顾行知抠着眼角下的疤,道:“可不,燕北冷啊。”
顾重山嘴角一撇,说:“戚家也是可怜,据说戚泓和那戚如海都死在了边沙,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如今家中就只剩一脉独女,强撑着守在蔺都。咱们顾家虽然与戚家来往不多,可早年,我与戚老帅也是同受宋太傅保举过的人。后来我们两个一人去了蕃南,一人去了燕北,来往就逐渐少了。”
顾修低头啜茶,说:“爹爹重情,所以要三弟手下留些分寸。”
顾行知低下头,突然起坐,跪在堂中,行了行父子之礼:“儿子谨记父亲所托,对那戚家女刀下留了些情。”
顾重山说:“你捅给戚家女的那一刀,是捅给衡王看的,也是捅给怀德帝看的。咱们听吩咐做事的人,抗拒不了上头的意思,却也要有这拿捏轻重的余地。你那一刀,只要没捅死她,那就是在救她,当然这些话,你莫要与衡王去说。”
顾行知以头触地:“儿子心里有数。”
“你这刀用着如何?”顾重山指了指顾行知腰间的快雪时晴,往嘴里塞了瓣蜜橘。
“甚好,爹爹不在身边,我日日抱着它睡觉。”
顾行知取下它,上下轻抚,眼中满是爱意。
顾重山抚须笑了笑,看着那刀说:“这刀可是怀德帝当年派蔺都城里最好的工匠打造的,据说里头添了一堆名贵辅料,甚是难得。我用了许多年,没舍得丢,只是如今老了,再用这样的玄铁银刀难使上劲儿,这样的刀合该年轻男儿用,你喜欢就好。”
顾行知送刀回鞘。
话说到现在,顾家父子们都有些饿了,顾行知忙领着他们一同用了饭。今日的酒菜照往日丰盛了许多,顾行知吃得开心。
然而正吃到一半,柳穆森提旨进了府,说是蕃南王入京,怀慈帝已经在宫里备好了曲水流觞。顾重山正纳闷儿这怀慈帝又是谁,乍一拍脑袋,才想起可不就是从前的衡王李恒景。
顾重山只得撤了筷,随柳穆森一同进宫。顾家三兄弟留在府中吃喝,相谈甚欢。
“顾老将军小心台阶,仔细别摔着。”柳穆森一步一回头,生怕办砸了差事。
新帝登基,宫闱格局也随之改变。柳穆森从前从不打眼看衡王,只专心与太后亲好。现下人摇身一变,成了大辽的新主,太后略失了威势,柳穆森自然要紧赶慢赶地在他面前稳住,尽快建立信任。
加之这蕃南王也是个位高权重的主子,威名举国皆知。柳穆森周旋其中,难免惶恐,生怕自己在迎来送往上出了差错。
而同柳穆森一样,顾重山亦忧了一路。
自己前脚刚进顾府,柳穆森的旨意就送到了跟前。看来他安排在顾府门口的人并不是所谓的迎驾,而是为着监视。可怜顾三那傻子还真以为李恒景是靠兄弟情深才走上皇位的,竟看不出他一招一式里暗藏的心机。
顾重山敛了敛披风,在殿前理好衣冠后,方才迈进殿去。
怀慈帝见要请人这么快就来了,和从前一样,笑着去挽顾重山,却没想到手还没伸出去,身子就被他轻轻推了回来。
顾重山俯下身,一脸正色道:“臣顾重山,参见皇上。”
怀慈帝撸了撸袖,眉开眼笑地说:“顾伯父何以行此大礼,这便是与建寰见外了。”
顾重山说:“如今陛下君临天下,依照宫中礼法,是不该叫我伯父的。”
怀慈帝扶起顾重山,柔笑道:“朕与长晖情义深重,他的父亲,就是朕的父亲,你我不必如此拘谨。”
“陛下快快住嘴,这样的话可不能乱说!”顾重山忙看向殿中的柳穆森,纠正道:“陛下如今贵为九五,您的父亲,就只有一个,那就是皇陵里的怀文帝。”
李恒景低头一笑,自知顾重山是个难应付的,只入席说:“叔叔见着长晖了?”
顾重山点头:“见着了,胖了。”
李恒景说:“他很听话,没把在蕃南养成的那些坏习性带进宫里来。他应该没告诉你,他为着戚家女,赔了边沙一万条人命,回京挨了先帝五十大棍。”
顾重山埋头喝酒,闷闷道:“他跟我说了,这本就该打。”
“顾叔叔就一点儿也不心疼吗?”李恒景颇为玩味地用余光看着他,抬手夹了筷子鱼:“人都说你顾家父子情深义重,顾三儿从小娇养,虽常年在军营里泡着,可到底也没受过什么大欺负,他现在身上可还带着伤呢,日日让左靖替他上药,难道他没告诉你吗?”
“告诉了,当然告诉了。”顾重山连连点头,跟着李恒景一起夹了筷鱼:“人都说蔺都鳜鱼肥美,入春时肉质最是鲜爽,臣吃着不错,陛下也吃。”
李恒景知顾重山这是故意在撇开话题,冲他笑说:“吃……吃……我们一起吃……”
柳穆森垂耳听着两人你来我往,眼睛一刻也不敢松懈。他见顾重山并不爱吃那鱼,灵机一动,使了个眼色给小春生。
小春生读懂了师父的意思,上前替顾重山布汤。没曾想手心一抖,汤全撒在了顾重山的衣裳上。柳穆森喉口一紧,赶忙上前替他擦拭。
“不懂事的奴才!做事这样不小心!该打!”柳穆森举起手,啪啪两个耳光甩在春生脸上。
李恒景瞪了眼柳穆森,柳穆森又看向顾重山,只听他说:“一个小太监,柳总管动这么大的气做什么?”
春生吓得浑身发抖,哭噎道:“奴才粗笨,惊扰了顾老将用膳,奴才罪该万死!”
李恒景面色一寒,说:“这样毛手毛脚的小家伙,怎么也敢来御前?”
柳穆森低头道:“怀德帝生前偏爱春生,说他虽有些木讷,但也忠厚。奴才一时恍惚,还以为如今座上的是怀德帝,就让春生去伺候,他若是还在,一定舍不得难为这孩子。”
柳穆森说着,抬眸扫向顾重山。
顾重山擦着衣裳,说:“小孩子犯点错,没什么,咱们继续吃咱们的。”
李恒景本不想发作,可听着柳穆森一口一个怀德帝怀德帝的,这是拿着鸡毛当令箭呢。难道他不知道现在自己才是这宫里真正的主子吗?他可不比皇兄孱弱,可以任人欺凌,今日若是轻饶了这个小太监,那以后是不是所有人都敢踩在他李恒景头上?!
李恒景越想越觉得愤怒,他甩下筷子,狠声道:“奴才不懂事,就该重罚。怀德帝就算在这里,他也得给我罚!”
柳穆森叩下头:“皇上息怒。”
“我好得很,何曾有怒。”李恒景佯装平静,眼睛里却满是杀气,他盯着春生,埋头说:“去,殿外跪着,没有朕的命令,不许起来。”
“还不快去?”柳穆森对春生喊。
春生捂脸缩了出去。
殿中归于平静,柳穆森从中退出,发觉这身上全都是汗。
他四处瞅了眼,见他那徒弟正在廊外日头处跪着,一边跪一边哭,柳穆森看着心疼。
“你傻呀,不会跪进来些?”柳穆森将他往里拽了拽:“这太阳底下晒得慌,不会找个凉快地儿跪?”
春生呆呆地往里挪了挪。
柳穆森说:“就你这不知变通的木头脑袋,没了师父我,你以后可怎么办?”
春生哽咽道:“师父可别贴金了,刚刚在里头就是因为你提到了怀德帝,才惹恼了陛下,你还不如闭嘴呢。”
柳穆森不知为何,被这话气得有些想笑。他说:“那你告诉师父,我该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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