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清平
要说於春雪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儿, 莫过于曾经年纪轻轻眼就瞎了, 偏偏欢喜那个已经入土的穆远欢喜了好几年。
有一回她喝酒喝得过了头, 抱着只酒坛子吐, 一边儿吐一边儿将窝在心里腐烂得发酵了的这些陈年旧事一股脑倒了出来。
这事儿谢杳早就知道了,闻言拍了拍她肩,默默把她手边的酒换成了白水,安慰道:“年少无知, 谁还没有个识人不清的时候?”
谢杳说这话时, 沈辞正在她身后, 刚从丫鬟手里接过醒酒汤来——这便显得这话说得十分没有诚意。
於春雪面上的一言难尽显而易见, 谢杳瞥了沈辞一眼, 凑到於春雪耳朵边,悄声道:“你是不知道,他从前恨我入骨的时候……”
沈辞咳了两声,“杳杳, 你醉了。”
谢杳偏过头来认真道:“我没有。”紧接着又转过头去同於春雪咬耳朵,沈辞依稀听见了点儿她正控诉着的罪状, 耳朵尖儿一动。
倒不是他信不过於春雪, 只是重生这种匪夷所思的事儿总归还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沈辞从谢杳身后伸手把她一勒, 手往她膝弯一放,将整个人横抱起来,煞有其事地带了两分歉意道:“杳杳醉了,我带她回去休息。”
於春雪被他这两分歉意吓得一个激灵,连连点头。
谢杳醉眼朦胧地看着抱着自己的这人, “美人儿美人儿”一声叫得比一声欢。待她的声音渐行渐远了,於春雪才发觉房里出奇的静,只有外头鸣蝉声声。
这是在镇国公府的客房里。
边疆安宁,镇国公刚刚自解了大半兵权,沈辞和谢杳倒是乐得清闲,特意回了京城,先去谢府住了几日,又回了镇国公府,再过些日子便要去游山玩水了。
新帝下令重修了松山观,法纯作为唯一的嫡传弟子,自是被请了回去。
时至今日谢杳确是无甚好牵挂的了,能见她如今这般一身轻松,於春雪也如释重负。
於春雪喝了两口水,拍拍被酒烧得滚烫的双颊。有丫鬟鱼贯而入,手脚利落,将遍地的狼藉收拾起来。
酒劲儿退下去,睡意紧跟着涌上来。她好好的床榻不躺,偏偏坐在床榻下面,一下一下地点着头。
意识一阵儿有一阵儿没的,她想起多年前,她从一家酒楼下来,心里挂念着新打的那把长刀,没留意脚下一空,差点儿摔下去——有人恰经过她身侧,顺手扶了她一把,又极有分寸地松开。
那人只一笑,就接着往上走去,於春雪却愣了神。
后来她多方打听,才知道那人是当今圣上的长子,宁王。
情窦初开的年纪,只那一个动作,反复品砸,便是千万种味道,像暮春疯长的野草,修不成剪不得。
是以当於春雪发觉这许久来自己欢喜的都不过是个假象时,是结结实实哭过几场的。
得知穆远死了的时候,她心头的痛快劲儿翻涌着平息下去,便莫名有些怅惘。也不知怅惘的是当年她心头芝兰玉树的少年人,还是那个曾失了魂的自己。
喝的那酒后劲儿太大,於春雪有些头疼。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着身上披的一张石青色薄被,突然想起她的竹叶青来。
等等,谁的竹叶青?她想他作甚?还有身上这被子,她何时裹到身上来的?
於春雪愕然睁大了眼睛,意识都清明了一霎。
丫鬟们不知何时打扫干净了案几,都退了出去,而她眼前站着的这人……
“竹叶青。”於春雪出声叫了他一声。
迟舟没有上前的意思,只道:“於小姐,夜里地上寒凉,还是去榻上睡罢。”
於春雪咬了咬嘴唇,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他道:“杳杳和世子要走,你是不是也要跟着走了?”
迟舟没吭声。
於春雪不知为何,心里难受得紧,一手将被子扔开,往前挪了挪抬手隔着衣袖拉住了他的胳膊。借着酒劲儿壮胆,她艰涩开口道:“竹叶青,你还欠我两个条件,对不对?”
“是。”
“这两个条件我送你一个,你提什么都可以……用来与我提的条件相抵也可以。剩下那个条件,竹叶青,你可不可以,为我留下来?”话说完她又慌忙补充道:“或是能带我走也是行的……”
她垂下眼帘,没敢抬头看他的神色,只是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送你的那个条件,你还提吗?”
“提。”
於春雪拉着他的手一僵。
“我若是不提,你明儿一早酒醒过来,统统赖了账,不负责了怎么办?”
於春雪花了点功夫才明白过来他这话里是什么意思,猛然抬头,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扑进他怀里。
迟舟触到她脸颊上滚下来的泪珠,才有些慌了神,“世子早就准了我留在京中,我的错,我方才不该逗你的……”
极清脆的“嘎嘣”一声打断了他的话,於春雪皮笑肉不笑地松开扣着他手腕的手。
迟舟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愣是挤出一个笑来,“姑奶奶,消气了没?没消气还有一只手。”
谢杳被沈辞一路抱了回去。
夜风一吹,她醉意也醒了不少,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在床榻一角,“我在反省。”
沈辞将袖子往上挽了挽,“反省什么?”
“反省酒后吐真言,不对不对,酒后失言,酒后失言。”
沈辞挑眉,“还有呢?”
“不该叫你美人儿。”
沈辞忽的凑近她,逼得她往后略仰了仰身子,“不该叫?娘子这意思,是为夫还不够美?”
谢杳被他这一句呛着了,咳了好一阵儿,娴熟地转移话题道:“说正事儿,我听说十三公主被送回突厥了?”
沈辞坐到她身边儿,“是。消息传出来的晚一些,实则是我刚去到边疆那时候,皇上便将她送回去了。”
“那时候不正在开战么?”
“穆朝这人,还是有些担当的。”
两国交战,若是将十三公主扣在京城,多多少少对大兴还是有些益处的。可于十三公主而言,便是两难的境地。
谢杳叹了一口气,“他们二人细想想还是般配的,况且依我所见,也不是分毫情意都没有,好感总归还是有的。不然皇上为何会在那个节骨眼上,遣兵一路护送她回突厥?”
“你在这可惜什么?”沈辞轻笑起来,揉了揉她发顶,“月老的心都要你来操了。”
“你若是真觉着这两人般配,现下这个结局便是最好的。莫说当时战况不明,就算是如今,和约已经谈成,谁又能说得准,日后会不会生什么乱子?与其日后恩怨相对,不如在将将开始时,就各自分开。”
谢杳垂了垂眼,她心里明白沈辞所言不差。一个是大兴的皇帝,坐拥江山万里,开春以来选秀的名单都换过了两轮,一个姓的是阿史那,在草原上,还有什么是她要不得的?明明各自都能过得很好,何必偏偏绑在一处呢。
只是她还是不经意记起了前世。东宫里有一小块儿地方种了几树梨花,她有一回傍晚心烦,不让人跟着,就自己在东宫里疾步走着。不知何时起了雾,烟雾缥缈,她路过那梨树附近的时候,望见君昭仰着头看着上头一枝梨花,踮起脚来去折。
一只手越过她,将花折了下来。
君昭的眼睛亮了一下,有着异域风情的漂亮眼眸里盛着煦如三春的笑意,能看得出她很欢喜——最初那一瞬间的表情是骗不了人的。
她回过身来,太子将花枝递给她,梨花白绣金蟒的高领长袍平白给少年的眉目添了两分温柔。
君昭的眼神却黯淡下去,再抬眼时,双眸沉寂如死水,波澜不兴。
她极有分寸地规规矩矩行了一礼,连语调都是平平,就如东宫那些寻常的姬妾并无两样。
太子淡然叫了她起,似是有什么事儿正忙,便径直往书房去了。
可谢杳分明瞧见,君昭攥着那枝梨花,在薄雾缱绻的树下,站了许久,直到太子的身影全然消失在视线里。
嘉宁八年。
“沈熠!你给我下来!”
粉雕玉琢的孩子晃悠着两条小短腿,坐在桃树高处的枝丫上,花叶掩映,“娘亲上来抓我,抓到了熠儿自然就下去。”
谢杳深吸了一口气,将手上戒尺扔出去,笑得十分假惺惺,“熠儿下来罢,乖,娘亲消气了。”
沈熠眨巴了眨巴眼,小腿晃悠得愈发欢快。
“熠儿,下来。”沈辞正从外头走进来,远远望见便猜到发生了什么。
沈熠小心看了一眼自家爹爹,考虑了片刻,折了一枝开得正盛的桃花,利落从树上溜了下来。
谢杳提起一口气,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被孩子踮起脚努力送到面前的一枝桃花挡住了视线。
“这枝桃花开得好看,只是仍不及娘亲。”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这还是个跟粉团子一般的孩子——还是亲生的。
谢杳狠狠捏了他软软的小脸一把,“这些大实话都是跟谁学的?”
“爹爹啊,爹爹说娘亲这样的小姑娘,是要哄的。”
看着谢杳一副十分受用的样子,沈辞宽慰地拍了拍孩子头顶。
谁知下一刻沈熠竟接着道:“违心不违心的可以暂且放到一边儿。”
沈辞脸上一僵。
谢杳笑意盈盈看了他一眼,“熠儿,你爹今夜陪你睡。”
沈辞咳了两声,“别听他胡说,这话我可没说过。”
“这时候天也不热,窗户我一定会锁好。阿辞,你是自己来抱被褥呢,还是我遣人给你送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到这里《经年杳杳》就全部结束啦。
感谢小天使们一路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