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8
自始至终,我们之间只有他那一句「你怎么轻得像张纸」。
是我轻得像张纸吗?所以他才要抱我抱得那样紧,他怕山雨欲来,风起,他会抓不住我。
我膝盖上都是瘀青,此时还走动不得,只能躺着热敷,景晏有时出去一会儿,回来,就躺在我的身边。
我伸出手去解他的衣带,他就按住我,笑眯眯,挤眉弄眼地说:「哎呀,元元,你怎么这样心急?」
「他们为难你,是不是?」我不理他,轻声问,「王爷,他们说你办砸了寿宴,他们说你冒犯皇上,他们对你用刑,是不是?」
「元元,先皇共有十七个儿女,其中十个是皇子。」他握了握我的手,像讲故事一般缓缓地说,「大皇子亲征,战死沙场,生母跟着去了,追封了夫人。二皇子三岁时发了天花,没挺过去,生母一生再无所出,老死深宫。三皇子与四皇子是双胞胎,十岁时骑马摔死了四皇子,十三岁时三皇子失足坠崖,也没了,这贵妃是个狠角色,硬是没有疯,咬着牙又有了孕,这回是个公主,生产时出了事,没来得及抱就撒手人寰了。五皇子立了太子,生母立为后,踩着血路,攀着白骨,现在才做了皇帝。六皇子夭折时还是个小婴儿,说是奶娘忽然疯了,给闷死了,他母亲只是个美人,不多时便疯了,被打入了冷宫。七皇子十五岁时举兵要反,被太子一刀斩于殿前,血溅满了皇座上雕着的盘龙。皇上即位后,八皇子封了王,去了封地,那里苦寒,他身体多病,第四年就病死了。十皇子……他最小,与本王年纪最近,最喜欢跟着本王,可本王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元元,你相信吗?本王拨开那片草丛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
「至此,十个皇子只剩下两个,元元,本王的出身不好,本王的母妃,她是个宫女。本王小的时候,她总是翻来覆去地讲,皇上有多喜欢她,不计她的出身,还封了妃。」景晏平铺直叙地对我诉说,语气没有一丝波动,「有一天,她还在说着,忽然就来了个阉人,对着她念了一份口谕,母妃跪在地上求他,可是不管用。本王再没见过她了,本王被抱走的时候只有四岁,那时候太小了,太小了……」
「元元,你总说你骗不过本王,」他轻轻笑了笑,转过头来看着我,淡淡地说,「这里生是谎言,死是谎言,宠是谎言,杀是谎言,元元,我在这谎言里,靠着谎言活了二十三年,你又怎么骗得过我?」
我该心疼他吗?他绝不是要人心疼的人,他对我说这些,无非是想告诉我,此刻,他信任我。
「他们都叫本王九王爷,元元,好不好笑?只听过辅国王、定国王、固国王,你可曾听过有哪位亲王封号是九?」
他看着我浅浅地笑,这笑一点都不勉强,只是有些肃杀。
这是那些人在折辱他,时时刻刻地提醒他,将他低微的出身牢牢地烙印在身上。景晏这些年,恐怕不可谓不是忍辱负重,与虎谋皮。
「可本王并非善类,元元。」他轻轻摸了摸我的脸,「本王做过许多坏事,也杀过许多好人。本王选你的时候,都不曾好好看过你的样子,因为本王从未想过你能活过三天。你能活下来,元元,这都靠你自己。」
「元元,本王是后悔过的,越是与你相处,越是知道不能留你久活。有许多次你睡着,我都摸着刀想要不要杀了你,许多次我睡着,也都摸着刀怕你要杀了我。」他拍了拍我的头顶,轻轻说:「元元,你聪明过人,你嫉恶如仇,你不愿让织欢和她的孩子代你送命,你是个心肠很好的小姑娘,是本王将你变成了这个样子。」
他这一席话,称得上情深意重,虽然我知道,其中也有几分苦情戏的成分——他先动手杀我,如今,他剖开软肉来给我看,颇有几分以退为进的意思,他是想消除我心中的隔阂。
换句话说,他的计划从未改变,只是我在他心中的分量,不再像从前一般无足轻重。
「王爷,」我悄悄地将手递到他手中,「您的刀从不在枕下,您的刀在这里,在您手中。」
我与他才是这凶险海上同舟共济的两个孤客,而敌人如洪水猛兽。他站在船头,说要杀,我则必须守住船尾,拉紧帆,掌好舵。
他看了我许久,叹了一口气,轻声说:「元元,本王是将后背露给了你,你当知道,这不容易。」
他露出了后背,那我呢?他曾说我是齿尖爪利的狼崽儿,可在他面前,我没的选,只能露出柔软的肚皮。
歇了一天,我勉强能走,到了晚上,我还是见着了他的伤口,看着是杖责,肿起了一道一道的血檩子。他手上的伤好得最快,身上两处刀伤看着浅浅的,却还是一碰就会流血。
其实,比这些伤口更吓人的,是他身上那些奇形怪状的旧伤——他从未带过兵打过仗,平日虽习武,却不是真刀真枪,他这些或深或浅的伤痕从何而来,真是令人不敢想。
我伸出手去,一处一处细细地摸,他却拿玩笑掩盖:「元元,你怎么借着由子占本王的便宜?」
「秀色可餐,忍不住。」我跟他学得有些没脸没皮,顺着他的话头跟他说笑,「王爷确实不只脸好看,浑身是宝,怪不得敢恃美行凶。」
「你说什么?」他回头有点好笑地看着我,「元元,你可是愈发没羞没臊了。」
「转过来,上药。」我绕到他身前去,却发现他那两处刀伤严重了许多,周边已有些溃烂,「怎么弄的?」
「不是你弄的?」
我让他噎了一句,半天才顺过气来:「不该这样严重。」
「瞒了三天,这才处理,耽搁了。」
「怎么不找严锋来,王爷连他也信不过?」
「怕这伤口好得太快,没法到你面前装可怜。」他这话说得半真半假,说完又笑,「元元,苦肉计,你知不知道?」
我哼笑一声,也学着他眨眨眼睛,在他耳边轻轻说:「王爷,苦肉计怕是不管用了,美人计还勉强行得通。」
我看着这伤口有些犯难:「这怎么弄?我不会。」
「去取把刀来,在火上烤红了,趁刀还热,将烂肉挖去。」
他说得云淡风轻,我却听得一身冷汗:「王爷,我不敢。」
「你只需取刀过来,帮本王对准位置,本王自己来。」他说完,趁我去取东西,又小声叨咕了一句,「挑了人家的手脚,你怎么敢?」
我耳朵灵,听他提起这事就有些发僵,他赶紧打住,连说了两声:再不提了。
他蹙着眉,额上有汗,动作麻利,手法很是娴熟,忍着痛不出声,只有偶尔发出低低的一声喘。
我将带血的帕子丢进火盆里,看着这鲜血淋漓的两处伤,拿药瓶的手有些不稳当。
「元元,一瓶金创药,让你抖洒了一半,饶是本王家大业大,你也不能这样糟践东西。」他还是笑,「你自己捅的,你怕什么?」
这苦肉计真是让他给用了个炉火纯青,出神入化。
「快别提这茬了。」我勉强敷了药粉上去,轻轻吹了吹,「王爷是嫌我苦头吃得少,非要我掉下眼泪来给您看?」
他默默地看着我,半天才说:「元元,本王受苦的日子还在后头,到时候你也要像今天一样,不要掉下眼泪来。」
其实我倒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伤口位置他自己找得准,这药他自己也能上,可他就是要我看着,要我来——他要我直面这淋淋鲜血,看着他痛,下一次才不敢犯下同样的错误。
晚芍还在禁足,日子也过得还算消停。景晏身上刚见好,心思就开始活泛,有事没事地靠这伤口来跟我讨便宜,还美其名曰「物尽其用」。我因着心虚,一连几个晚上都对他很是讨好,可他打蛇随棍上,是越来越得寸进尺了。
有一天我被他闹得狠了,终于没忍住,说了他一句。我说:「景晏,你这伤换来的是我不恨你,不是我爱上了你,差不多得了。」
他当下倒是没说什么,还嬉皮笑脸地跟我认错,扮猪吃老虎,一副讨人嫌的样子。不过床笫之间就没这么留情了,他原来生气起来也不至如此,那天却屡下重手,我是哭也没用,闹也没用,什么见不得人的话都说了,也没把人给哄明白。
闹到后来他都有些忘了形,跟流氓痞子似的笑嘻嘻地问我:「元元,这下你服了没?」
我赶紧出声求饶,我说我服,你别折腾我,我真不成了。
就这样他才肯罢休,末了还要说他自己宽宏大量,说我没有良心。
来完了硬的,他还不忘来软的,对我说:「元元,哪怕是世仇的两个人,要是一块掉到冰窟里去,为了活命也会抱在一起取暖,你是嫌这窟窿不够冰,还是说,本王连你的世仇都不如?」
他这人就是个漂亮的陷阱,我不肯踩,可架不住他频频推我,非要我一头栽进去。
这事好说歹说,算翻了篇,可我心里还有一处疙瘩。我是鼓足了勇气,才敢去看织欢。
他们都说织欢没了孩子,疯了,可我知道她不会疯,今天这种局面,她是料想过的,她只是在自保。
我去看她的时候,她屋子里桌上、床上、地上,到处都是婴儿的小衣服,各式各样铺得到处都是。她的十指又红又肿,连指甲盖都有些发紫。
我支走了屋里的人,坐在她面前跟她说话,她不看我,也不搭腔,只是拿针的手偶尔一顿。
我在她屋里一直坐到了晚上,她只听着,一句话都不同我说,只有最后我要走的时候,她幽幽地看着我,小声道了一句:「明明只是个女儿……」
我不忍再听,痛下决心与她别离。
十天之后,九王爷的贴身侍卫娶亲。市井之中有传闻说,王爷有个贵妾,熬了几个月才受宠,刚有孕就小产了,人也发了癔症,这才被王爷赏给了下属。
又过了五天,宫里捎来消息,说是查明织欢的孩子是由凌宜害死的,白绫与毒酒,让她选一样。
传旨的时候,我正在她屋里。
我眼看着她哆哆嗦嗦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口中喃喃着:「来了,来了,逃不过……」
我俩跪着的时候,她一直像念咒一般低低地同我重复一句话,我听了个一清二楚,却只能置若罔闻。
她说,元元,你知道不是我。
我是知道,可我算个什么东西,我知道管什么用?
我绝不能够再逞强了。
「凌宜姑娘,选吧?」
凌宜端起毒酒,又颤颤巍巍地放回去,拣了那条白绫,死死地攥在手里。忽然,她猛地掀翻了盘子,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像无头苍蝇一般在人墙中冲撞。
跑了没两步便被逮了回来,白绫套在脖子上,两人一边一个,用力一扥,很快就听咔嚓一声,她脑袋耷拉下来,没了进气儿。
「啧啧,可惜了,选毒酒倒还体面一些。」那阉人阴阳怪气地摇了摇头,转过来看着我,「元元姑娘,麻烦您跟咱家走一趟吧?」
我的心猛地揪紧——景晏还没回来,这是谁宣我入宫?
「敢问公公……」
不等我问完,那阉人就翘着兰花指笑:「元元姑娘,您好大的场面,可不是随便什么身份,都有这福气得见皇上的。」
路并不远,我却想得多。
织欢疯了以后,凌宜这么快也死了,这是明摆着,太后的人撤了出来,你皇帝的人,也得撤。
皇帝与太后虽是母子,看来,关系却未必好过仇人。
为何要撤?大抵是因为没用吧。
两个不得宠的女人,就算活在王府里,也传不出一句有用的话来。
凌宜活着的时候,是同我聊过一次的,就在那一次我知道了,她绝对命不久矣——她爱上了景晏。
她知道景晏不爱她,哪怕是偶尔过去看看她,也是在骗她。
她却爱上了这个谎言。
她说,元元,我谢谢你不曾独占王爷,我谢谢你让着我,让我有个念想。
她说,我起初还奢望,现在才明白,我不是你的对手。
不,她还是不明白。
她的对手自始至终不是我,她的对手在侯府,在宫里,在那金銮宝座上,在那垂帘帷幕中。
她没用了,必会被皇帝弃置一旁,因为经过大宴那一闹,他才找出了王府中真正能够靠近景晏的女人。
那个晚芍恨之入骨,景晏却拿命去保的人。
马车停下,我跟着这阉人在宫中甬道行走,途中,还遇到了景晏。
他应该也刚见过皇帝,见我过来,他并不意外。
碍着有人,我们说不上一句话,擦身而过,只有匆匆一眼。
我却忽然想起他那一句:元元,本王是将后背露给了你。
公公将我送到地方就关门离开,我伏地行礼,他不叫起,我不敢动弹。
「你当知道,以你这卑贱的身份,是不配与朕相见的。」
与景晏不同,他的语气中只有不加掩饰的冷与恶。
我伏低,攥紧了拳头:「臣妾惶恐。」
「那你可知,朕为何要见你?」
是不是他们景家的人都如此喜欢打哑谜?
「皇上恕罪,臣妾不知。」
「你是不知,还是不敢说?」
我咬着牙不说话,过了半天,听他叫我抬起头来。
他反反复复打量着我,轻哧一声:「不过是蒲柳之姿,小九是中邪了。」
我还是低眉顺目,一字不说。
「也对,他那母妃就是个婢子出身,朕听说,你起初也是个通房?」
这话里的不屑与鄙夷已经满得快要溢出来。
「是。臣妾出身卑贱,能有今天,实属幸甚。」
「是小九垂怜你。」他说。
「是皇恩浩荡。」我道。
「哦?还怪会说话的。」他把玩着桌上的茶杯,轻轻蹾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瓷器声,「看你那天那样没有规矩,朕还以为,你是个泼妇呢。」
「回皇上,王爷至今还未迎娶晚芍郡主,皇上当知道,王爷是不喜欢泼妇的。」
我用余光看见他的身体微微前倾了一下,似乎是有些笑了。
「你疯了?」
「皇上,臣妾进来时,这屋里就没有别人,臣妾斗胆,擅自揣测,皇上是想听些平时听不见的。」
我的指甲狠狠地抠进肉里,牙齿几乎不受控制地磕碰在一起。
「你这妇人不要自作聪明。」
我已被他圈入绝境,唯有置之死地,方能后生。
「皇上,臣妾有一句话,明知冒犯,却不得不问。」
他沉吟片刻,不再仰坐在椅子上,而是拄在桌子上,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轻声问:「皇上,这秀丽江山,究竟是姓景,还是姓莫?」
「放肆!」
白瓷茶杯朝我砸来,滚烫的茶水溅了一地。
「皇上,」事到如今,我已没有别的路可走,「这大好河山,风光霁月,究竟姓什么?」
空荡的屋子里响起浅浅的脚步声,他缓缓向我走了下来,停在我的面前,不怒不笑,只是阴恻恻地看着我。
「朕现在倒有些明白,景晏喜欢你什么。」
他缓缓地绕着我踱步,像豹子审视闯入自己领地的羚羊。
「好,朕给你机会,你还想说什么?」
我强压下心中恐惧,两眼紧紧盯着地面,继续说:「这江山要想姓景,不姓莫,要靠九王爷,只有他拿住了晚芍郡主,才能借此拿住莫侯。」
他冷漠地发出一声哂笑,又问:「那你呢?说到底,你能给朕什么?」
「这江山姓景,却不能是景晏的景,皇上。」
「就凭你,能保他不反?」
「臣妾必将为大业,身死万次而不辞。」
他不置可否,慢悠悠地走回了桌案前坐下:「你叫什么来着?」
「回皇上,臣妾叫元元。」
「元元,说了半天的别人,你想要什么?」
「臣妾要人,皇上。」我咬紧牙关,一字一顿地说,「臣妾在这世上,就这么一个人,臣妾就要这个人。」
他不接茬,执笔在纸上写了些什么,问我:「可识得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