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3

  她丢下烛台,迈出门槛,从我怀里抱走小白兔,摸了摸,转眼又问:「那你有什么?」

  我两手一摊,对她说:「我哪有什么?刚才王爷走时你还没看出来?生我气了,跟我说了一路,早知道就带你,不带我了。」

  她不看我,只看小兔子,声音竟变得很温柔:「你这蠢货,我从来不惹小景哥哥生气的,我什么都依着他。」

  我是不会可怜她的,可我也确实觉得她可悲。

  哄好了这个我看不上的,那边那个我看上的还在等着我哄。

  他要是不等我哄,刚才就会直接回房,也不会进我的屋子了。

  「王爷,」我赖赖乎乎地凑过去,对着他亲了又亲,「别生气了,好不容易好了几天呢。」

  他拿手隔开我,不让我亲他,我是越挫越勇,干脆关起门来,坐在他腿上,将整个人都挂了上去:「小景哥哥,我这脖子出着血呢,你给我吹吹。」

  他拨开我的脑袋,还是不理我,我去解他的衣带子,他还打我的手。

  「哎呀夫君,你怎么了,」我这会儿是真有点丧气了,他抱也不给抱,亲又不给亲,碰都不给碰,我也束手无策,「你别生气,我去把小白兔讨回来。」

  「元元。」他当然不会让我去找麻烦,于是叫住了我,眯着眼睛看了我半天,才说,「如今本王是掏出真心来了,只怕你是假的,摸不透你。」

  我摸摸他的头发,指尖拂过他的眉毛,再去亲他的眼皮、鼻尖儿和嘴巴。

  「你看着我,景晏。」我捧着他的脸,对他说,「我知道他们都骗你,都贪图你,都想赢你。我一辈子都输给你。」

  这么一想,像我们两个这样的人,一辈子能给对方的承诺只有这一句。

  我一辈子都输给你。

  佳淳闯门进来的时候,我和景晏都很怪她煞风景。

  可她跪在地上哭,说:「主子,奴婢惹祸了,奴婢不小心说漏了嘴,晚芍主子她、她把小兔子给摔死了!」

  我脑中的血忽然间冷了下来,就像是被人从云上拖回泥里。

  「你先起来,你别磕头,佳淳,没事,我不罚你。」我转过头看着景晏,心中知道他与晚芍此时还不能有矛盾,于是说,「王爷,我过去一趟吧,您等着我。」

  他环着我,轻轻说了一句:「元元,别顾虑我,别受她的欺负。」

  小兔子死相很惨,张着嘴,血渍粘在白色的绒毛上。

  我问她:「你做什么要摔死小白兔?」

  她把那兔子冲着我一踢,扬着脸骂我:「谁要你的便宜人情!谁要你来施舍我!你算什么东西!」

  「你不喜欢就还给我,为什么摔死我的小白兔?」

  她恨恨地看着我:「你的?贱货!这王府里没有一样东西是你的!连你这条命,连你这张脸都是我当日高抬贵手!是我赏的!」

  「我叫你别再提这件事,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等我反应过来,竟已将她推倒了,她的手碰到地上的瓷片,出了血。

  「贱货,你敢打我!」

  我索性回头把门一关,捡起一块碎片来,上前用脚踩着她:「我不止敢打你,你信不信我敢杀了你?莫晚芍,你这张脸还想不想要,你想不想要?」

  她侧着眼睛看着贴在脸上的瓷片,声音发了抖:「贱人,你放开我!我要进宫!我要禀报皇祖母!我让父亲杀了你!」

  「莫晚芍,你杀人向来随心所欲,何时还需要禀报了?」我阴着脸问她,「靠着你皇祖母,你也没能把人留住,你还真是没有用的样子货!」

  她让我戳了痛点,又疯了,哭着想与我撕打。我横下心,狠狠地甩了她一个巴掌。

  「晚芍,当年你是郡主,我是婢子,我让着你。如今我得宠,你可怜,我还让着你。」我蹲下来,揪着她的头发,死死地盯着她看,发狠说,「你不稀罕我的施舍?莫晚芍,你还挺能抬举自己。你的丈夫,你的婚事,你的心愿,你至今为止人生中所有幸福快乐的记忆,全都是我施舍给你的!可你太不争气了,就这么一口剩饭,我赏给你,你都接不住。」

  我摔下手中碎瓷,冷漠地看着她:「既然你喜欢提,我今天就把这件事情掰扯清楚,当初你说我是烂瓦,借着验身子,夺了我的清白。后来太后娘娘寿宴,你叫个男人端壶药酒去我房里,冲着的还是我的清白。可是莫晚芍,清白不在身上,我这辈子都比你干净。」

  她显然被我刺激,咬着牙跟鬼上身一样不停地尖叫哭号。

  「风水是会转的,莫晚芍,如果你把我惹急了,我不想陪你玩了,等到那一天,我会将你踩进泥里,而你的小景哥哥,只会心疼我脏了脚。」

  我回头推开她屋里大门,侧身让开,轻声说:「我给你机会,你想告谁就去告吧。」

  莫晚芍此生,恐怕是第一次如此狼狈,她哭着爬过满地狼藉,爬到院子里,拽着景晏的腿,同他哭诉。

  她说,小景哥哥,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们青梅竹马,你不可以让这个贱人欺负我。

  她说,小景哥哥,这贱人骗你,这贱人会害了你,这贱人会毁了你一辈子……

  哭到后来就不是告状了。

  她说,我是郡主,我父亲是侯爷,我能帮你,只有我能帮你。

  她说,皇帝害你,太后害你,王孙大臣害你,连元元也会害你,只有我不害你,只有我不害你。

  她说,小景哥哥,我对谁都不好,我只对你好,我把那些女人都杀了,为什么你还是不明白……

  我有些不想听了,叫了婢子,对她说:「佳淳,你陪我去把小兔子埋了吧。」

  佳淳捡了小兔子,跟在我身后,我去园子里挖坑,她来埋土。

  忽然之间,她说:「主子,您说的太对了,那个什么男人能脱,女人不能脱!」

  我低着头,眨眨眼,一点也笑不出来,只轻轻地纠正道:「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如果女人一心只有爱情,这一辈子,未免太过悲凉。

  「对对!我说什么来着!啧啧,喜欢王爷的女人,没一个有好下场!」

  她这人迟钝,还没看出我已奋不顾身。

  我看着她,轻轻地笑,说:「嗯,是啊,还好我不喜欢他。」

  「主子,您想明白了,您不喜欢王爷?」

  「嗯,不喜欢。」

  「那、那您为什么要哭啊?」

  佳淳问我不喜欢他,为什么要哭,我说,我心疼我的小白兔。

  晚芍那天把嗓子都哭哑了,她一直在求景晏,她说,小景哥哥,求求你不要讨厌我,求求你不要讨厌芍儿好不好?

  她或许不知道吧,景晏心中有太多事,将这颗心装得满满的,没有一丝空隙是为她而留,哪怕是用以讨厌她的感情,都不曾有。

  他是从心中剜出一块原有的血肉,才能将我填补进去,才能喜欢我。

  我曾说他不是要人心疼的人,可如今,我也是从心尖儿上剜下肉去喜欢他,我才知道,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心是会疼的。

  山雨欲来风满楼,天变得很快,北边的硝烟,说燃起就燃起了。

  这一仗,严锋领兵出征,挂了主帅,而莫侯征战一生,却只能作为副将。

  皇帝是很无情的,他要谁风光,谁便风光,他要谁落魄,谁便落魄。

  眼看着莫侯将要失势,最急的是太后,偏偏晚芍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一门心思扑在儿女情长上,每次进宫找她,都是争风吃醋,告我的状。

  我是皇帝操控的人偶,太后想管也管不了,更何况事到如今,她也不太想管。如今她所有的希望,都押在莫侯这一仗上,她盼望莫侯立功凯旋,夺了严锋的头筹,要是严锋能死在战场上,就更好了。

  烽火连三月,织欢发愁,景晏发愁,我也发愁。

  晚芍也发愁,她愁自己不该意气用事,摔死那只小兔子,不该对我破口大骂,否则她的小景哥哥,或许不会一连几年都不理她。

  我有时在想,或许我真不如晚芍那么喜欢景晏,这种献祭式的喜欢,我真的做不到。

  这会儿又到秋天了,正是我刚遇见景晏的时节,岁月真如白驹过隙,稍纵即逝。

  秋日寂寥,但战事胶着,景晏与我都没有什么伤春悲秋的心思,连谈情都少了许多。

  皇帝最近频频宣我入宫,他也着急,局势一天一个样,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会用得着我。

  这天,他又宣我进宫去下棋,景晏很紧张我,可他也只能紧张,他也无可奈何。

  我进屋的时候,屋里除了皇帝,还有一个穿朝服的大臣。我看了一眼,下意识便想退出去。

  皇帝叫住了我,还让我在他对面坐下,大臣开始禀报战况,一字一句,都是惊心动魄。

  大臣告退以后,皇帝命人摆上棋盘,然后问我:「你刚才也听到左相的话了,依你之见,如今局势如何?」

  我离座,跪地,伏低:「臣妾一介女流,不懂江山社稷、用兵打仗,皇上,臣妾只是来下棋的。」

  皇帝像是冷哼一声,又像是笑,说:「你与小九倒是很相似,只是你较他少了一点野心。」

  这话不能答,答了,就等于认了景晏的野心。

  「罢了,你不想说,那就听着吧。」皇帝抓了一把棋子在手中掂量,说,「你看,这黑白两方,如今势均力敌,胜负还说不好。可若吃去这一片黑子,白子的胜算是否就大了许多?」

  我小心翼翼地上前查看,观察许久才说:「若这一片黑子都被围住,那白子的确……不对,其中有诈!」

  我身上忽然冒出汗来,为了我心中极险的猜测。

  皇帝看着我笑,脸上的表情却不是笑,他说:「到底是妇孺之流,脸都吓白了。」

  我低着头不敢答话,半天,还是他要我在对面坐下。

  「说说,你看出什么来了?」

  我咬紧牙关,一声不吭,还想像之前一样蒙混过关。皇帝却放冷了声音,催促我:

  「你倒是说呀。」

  「回皇上,臣妾觉得,这一片黑子虽然受困,白子看似胜算十足,但是,但其实,黑子只需一招便可反杀。」

  皇帝的笑声都是从喉咙里发出来的,又低,又沉,不像是人间的声音。

  「那你觉得,朕的这一步棋,布置得如何?」

  「极、极妙。」

  「哦?你真看懂了?」皇帝不轻不重地用玉扳指叩击桌案,问我,「既然看懂了,何必还要打哑谜啊?」

  我觉得自己又开始发抖,已经许久不曾陷入这样四面楚歌的陷阱。

  我清了清嗓子,才勉强发出声音:「皇上,皇上是要以兵败假象,引诱莫侯谋反。」

  皇帝拍掌大笑,那笑却和景晏一点都不一样,我快要被吓哭了。

  北部战事吃紧,此时若帝城动乱,莫侯必将冒出谋反的心思,到时候,皇帝就会派景晏前去剿乱,与严锋接应,将莫侯捉入瓮中。

  他等不及了,莫侯要反,恐怕还要等上几年,皇帝这一招引蛇出洞,是要尽快杀他,尽早拿回兵权。

  「朕可没有诱人谋反,朕只是想试一试爱将的忠心。」他沉吟片刻,又说,「你家王爷还务必要帮朕这个忙啊。」

  果然,他要派景晏上战场,景晏半生都未受过重用,如今,为了剿一个「反贼」,竟要踏入沙场。

  我低着头,强忍着不哭:「皇上,王爷并非武将……」

  「他在你这是王爷,是丈夫,是男人,」皇帝出声打断了我,「在朕这,他就是一把战刀。」

  最是无情帝王家。

  「小九有没有跟你讲过他的七哥是怎么死的?」

  我心中一沉,缓缓说:「十五岁时举兵谋反,被皇上一刀斩于金銮殿前,血,溅满了皇座上雕着的盘龙。」

  他笑了两声,道:「不错,这宫中四处都是血路瓢泼,小九的母妃,就是和先皇下棋时,死在了你坐的这把椅子上。」

  我不说话,皇帝又说:「朕有时夜里还看见她,他们母子关系好,她要带她的阿晏回家去呢。」

  他的眼神如此恐怖,我下意识往后退去,一下子翻下座椅,竟然撞破了头。

  「你可说了,你要保他不反。」

  血淌下来,模糊了我一侧的眼睛:「臣妾……必将为大业,身死万次而不辞。」

  「那好,元元,那你再帮朕一个忙。」

  「皇上折煞臣妾了,臣妾定当全力以赴,肝脑涂地。」

  「不必肝脑涂地,帮朕杀一个人吧。」

  回府的路上下了一场秋雨,我坐在马车里,撩开帘子用脸接雨水,才觉得清醒了一些。

  皇帝引莫侯谋反,要景晏平乱,那么兵权就会暂时移交到景晏的手上。如今,景晏手中是有实权的,这么一来,他反倒权势滔天了。

  景晏是想反的,我从开始就知道,他受了这么多的折辱,卧薪尝胆忍了这么多年,他必定是要反的。

  他不反,皇帝收回兵权,享渔翁之利。他若反了,皇帝有了杀他的理由,在这天下,便再没了心病。

  皇帝是想借这一块石,去投两只鸟,看莫侯与景晏鹬蚌相争。

  我闭着眼睛,冷静地想了想,景晏先要凯旋,扳倒莫侯,然后……他必须要反,趁着兵权在握,实权傍身,他非得铤而走险!

  而我,我不仅要助他反,我还要助他成!

  可还有一件事情,我不明白——皇帝究竟要我杀谁?我能杀谁?

  最后他对我说:「花开堪折直须折。」

  这是要杀谁?

  「你怎么受了伤,元元?」景晏看见我额头见了血,脸色瞬间变得十分森冷,「本王进宫去。」

  我赶紧拖住他:「摔的,摔的,不碍事。王爷,我有话跟您说,您过来。」

  我关好屋里的门窗,让佳淳守在门外,跟景晏学了今天的事情,一五一十,毫无保留。

  「他这招引蛇出洞真是阴毒,元元,这是想把本王也一锅端了。」

  景晏眯着眼睛,不停地摩挲自己的眉间。

  「元元,但你要知道,兵权与实权,本王不是总有机会兼得的。」

  「我知道,王爷,我明白,」我握紧他的手,对他说,「这个险要冒,王爷,这是您不可多得的良机!」

  他看着我,轻叹一口气,伸手摸了摸我的脸,说:「元元,本王以为,你会劝我不反。」

  「别说傻话,王爷,元元知道,您已等了多少年。」我抱住他,攥紧他的手,「王爷,您别顾虑我,别受他的欺负!」

  他轻触我额头的伤口,眼圈竟又有些泛红:「元元,本王说过给你更好的,本王要这千里江山给你做聘礼,凤仪天下给你做陪嫁。」

  「景晏,我不要,我要自由。」我此刻安稳地躺在他怀中,轻声说,「景晏,你我这些年,有过做戏,也有真情。如今花灯看过了,烟火也看过了,我觉得够了。」

  「我不愿再在深宫中钩心斗角,我斗了半辈子。我不愿再与别的女人分享丈夫,我忍了半生。景晏,最难的关头我还陪着你走,若能活着杀出重围,你答应我,往后你一路顺遂,我一生自由。」

  他的手有些发抖,半晌,又说:「罢了,我何尝不知道你要什么,是我不该自私,不该装傻。元元,是我不该绑着你。」

  我抬起头吻了吻他:「无妨,王爷,这场硬仗还长,你我还有许多年。」

  皇帝究竟要我杀谁?这个问题,最后还是景晏将我点透。

  他说:「元元,花开堪折直须折的下一句,你知道是什么?」

  我点点头:「莫待无花空折枝。」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元元,等到无花,就是晚了。」

  莫待无花空折枝。皇帝要我杀的人,居然是莫晚芍。

  他要我杀了他的外甥女,仅是因为……莫侯要反了,皇帝要他反的!

  人一旦坐上那个位置,就会被权力蒙住双眼,忘记血浓于水,忘记山盟海誓,忘记人生挚爱,忘记血肉亲情。

  我却要亲手将我爱的人送上那个位置,陪他蹚过鲜血路,迈过尸骨桥。

第一章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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