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讪讪笑了两声,唐远别过脸,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陛下,为之才十六!」
「十六怎么了,我弟十六的时候都有儿子了。」
他便又转过头来,又气又笑。
「这不一样,陛下!」
好吧,好吧,依你的。
我再看顾为之,当真是生得俊朗,低头的角度能看见唇角扯起的弧度,与藏在眼里的志在必得。
唐远说要把他带在身边,镇军将军已老,该还乡了。
这事不急,给他官职得有个好名头。他是摄政王的外甥,没什么过人之处,旁人会觉得他走后门,在军中,压不住军心可不是件好事。
我轻咳了两声:「既然是一家人,就不要在意什么礼数了,为之先在宫中住下吧,别的事以后再说。」
听我这么安排,顾为之也没不满,这倒让我有些意外。原以为他这个年纪是有些意气,倒是比我想的冷静。
晚上,朕与将军解战袍,芙蓉帐暖度春宵。
云雨过后照例是沐浴,唐远握着我的发,取来簪子将它们盘起,而后再仔细为我擦洗。
「陛下,若是您在臣这个位置会是怎样的光景?」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在木桶里转过身与他面对面。
「做好我的中宫之位。纵然他身边的莺莺燕燕再多,百年之后与他同棺而眠的也只能是我一个。当然了,最重要的是……」我靠近唐远,把唇印在了他的嘴角,「我将永远忠诚,因为我爱他。」
他的表情并不疑惑,而是蹙了他英挺的眉,直直地盯着我。
「您在骗我,陛下。」忽而舒展开,一副释然,「但是臣被骗到了。」
他拥住我,胸膛里炙热的心脏在不断跳动。
「百年之后,和您躺在一个棺材的只有臣,无论还有谁。」
我也拥住他,这是我的夫君,也是我的不败之君。
「等到秋猎,为之要是能拔得头筹,朕封他为昭武校尉。到时候与你同去塞北也算名正言顺。」
「听陛下的。」
他取来浴巾为我擦水。消耗了许多体力,如今只想睡觉。
第二日晌午小林公子才忙完纳言司的事情,还与各个官员促膝长谈,也算是提点。
即便是挂着熊猫眼也损不了他半分俊美。
我与他共用午膳,小林公子动动鼻子就闻出我换了香。
「陛下怎么不用凤髓香了?」
「昨个去执明那,他那香倒是挺好闻的,就换了。」
「以前让陛下用我的绮罗香,陛下可是嫌弃的紧,这下倒稀罕起九真香了。」
他生气似的把碗里的四喜丸子捣得稀烂,两颊鼓鼓,撒娇一样丢了碗。
「臣生气了!」
「哟,朕倒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气性这么大了,就为这事气成到饭都不吃了?」
小林公子还是不理我,只往门口看。
我到底是真喜欢他,夹了快鱼送到他嘴边。
「啊——」
林墨白这才肯赏脸,啊呜一口吞了个干净。
「坏孩子!」
他捏我的手:「才不是。」
用完膳,小林公子要回去午睡,我看他是累得够呛。
他走了约摸半刻钟,我吩咐阿蛮跟在后头。
小林公子有事瞒着我,不管是什么,在我心里都是一根刺。
晚上和小刘公子一起用晚膳,他很有做菜的天赋,已经会做各色精巧的糕点了。
「陛下,今日的政务处理得怎么样?」
「敲打一番过后好多了,总算不是些粉饰太平的折子了。」
「如此便好,不过陛下,臣认为既然已经取得效果,纳言司是不是可以关闭了?」
见我不解,刘执明放下了碗筷,转身取了冰镇西瓜。
「纳言司毕竟是最容易与官员接触的地方,林公子他毕竟姓林,陛下给了他兵权已经是天大的恩宠了。」
我咬着筷头,笑嘻嘻的。
「你猜朕现在关了纳言司,小林公子第一个对付的人是谁?」
刘执明不说话,刘执明默默喝汤。
「等到秋猎,朕自有分寸。朕知道执明是好心,只不过小林公子啊,气性大的很。」
阿蛮说小林公子在河边站了半个钟头,最后下定决心似的把兜里的两包东西扔进了荷花池。她趁小林公子睡觉的时候捞了上来。
一样同凤髓香里的东西一致,一样则是解药。
我一颗接着一颗嗦冰镇葡萄,唐远带他外甥去御林军那体验生活了,小林公子在补觉,刘执明在教我儿子练字。良辰美景只有我和葡萄一起度过,阿蛮还要给我带来一个坏消息。
朕觉得很不开心,大太监人精似的,拍拍手召来教坊司的舞姬,跳得还没小林公子的剑舞好。
愁。
「陛下。」阿蛮跪着,把两样东西呈到我面前,都是黑不溜秋的,分不出区别来。
一个是慢性毒药,一个是解药罢了。
「奴以为,林公子他,包藏祸心啊。」
「他什么时候没祸心过,往年下的毒还少吗。现在倒是高明些,知道混在香里了。」
「陛下不能再这般纵容下去了!」阿蛮说着,还顺便撤下了我的冰葡萄,「少吃点凉的,对身体不好。」
我擦擦手,朝那两块黑乎乎的东西努了努下巴。
「放心好了,他下不了手。」
「陛下!」
阿蛮一双明目写满了担忧,我看着下面杨柳腰肢的舞姬们一个赛一个地能转圈圈,觉得有点好笑。
「一个最受宠的公子,又与朕有血海深仇。可单凭他一个人,你觉得有什么用处呢?所以他迟早会联系上能推翻我的人。他有了兵权,又通过纳言司与百官有了联系,你猜谁会巴巴地找上他呢?」
「陛下说的是……」
「当然是朕的侄子啦!今年该十四岁了吧,当年宫变不知道被谁接走养着了,藏得倒是好呢。还得靠小林公子给他揪出来啊!」
「未免冒险啊,陛下……」
我偷摸又拿了颗葡萄。
「小林公子其实能成事,就是心太软了。」
阿蛮一愣,再开口时语气便多少有些责怪与焦躁。
「这种大事陛下怎开得玩笑,依奴看来,对林公子还是多加监视为好,必要的时候……」
她拉过我冰凉湿滑的手,取来帕子,仔仔细细地擦拭。
「奴与陛下一同长大,却半点猜不透您的心思。可奴是一片冰心在玉壶。摄政王是世代忠臣,又与陛下十年夫妻也就罢了,那林公子可是万万放心不下的。陛下想引蛇出洞,何必急于一时,日子久了不愁他们不露出端倪。陛下如今冒这么大的险放权给外人,既是养虎为患,也伤了摄政王的心啊。」末了,她抬头看我,眸子像含了秋水清亮。
阿蛮是巴掌大的一张小脸,肤比暖玉滑手。睁大眼的样子要多无辜有多无辜,不禁在她脸上掐了一把,泛出红来,叫她皱了眉头,娇嗔:「陛下!」
我便俯身,宽大的衣袍正好罩住她。
「也伤了我们阿蛮的心。」
她脸更红,也更气了。
「陛下还要取笑阿蛮!」
我取过案上的镜子,镜中的女子鬓边有几根隐匿于乌黑中的白发,眼角延伸出一条细小的纹路。虽说都是些不细看发现不了的变化,作为当事人总是看得清楚。
思虑过重,我比阿蛮都先长皱纹了。
「朕今年都三十了。现在不动手给他们时间将养生息,等他们势力大了,民心有了。朕就更老了,到时候脑子不灵光还不一定斗得过人家。更何况,我总得为儿子把这些障碍清扫个干净,交给他一个昌隆盛世。」
阿蛮怔了怔,旋即低下头来:「陛下说什么胡话呢,您还年轻着呢,不要胡说。既然您心意已决,奴一定会护您周全。」
如此就挺好。
一转眼,七月流火,九月授衣,风里开始带了凉意。
早起打了个喷嚏,小林公子一边给我披衣服一边絮絮叨叨。
「早跟陛下说了,晚上看戏的时候添件衣服,偏不听,如今染了风寒可难受?那戏就那么好看,陛下连身子都不要了?」
我顺顺小林公子的毛,掐一把他的细腰。
「没你好看。」
小林公子不吃这一套,扭头翻了个白眼。
「陛下惯会拿臣打趣的。」
今个儿是去秋猎的日子,浩浩荡荡一群人出了宫门,乍一看像是去打仗。
我讨厌秋猎,让阿蛮去或许能猎个狐狸、梅花鹿之类的。她本就擅长骑射,在我身边倒有些屈才了。同她一比,我坐马车里都想吐,本就染了风寒,颠来颠去的,要把苦水都颠出来。
本想着让刘执明陪我聊聊天转移注意力,谁知这人知道秋猎要带他一起,提前吃了许多冰沙,闹肚子闹得厉害。我去看他只觉得人都虚脱了,说话都是有气无力。
问他为什么不去,好家伙,羞上了。扯过被子蒙住头,语气呐呐道:「臣不擅骑射,去了也是给陛下丢脸。何况同林公子、摄政王比较,不如不去了。」
我就不说话了,刘执明什么都好,就是性子淡。也想过给他个一官半职,他倒是情愿做个史官。记记书墨,写写历来的名家,亦或是帝王将相,成就一本史书。
那还是算了,史官对我用处不大,他不如在屋头安安稳稳地写。
阿蛮从随身携带的箱子里翻出件锁子甲叫我穿上。
这是往年都有的习惯,为的就是防刺客。年年穿都遇不到刺客,有些白搭的感觉。这东西又重,穿上去走两步就累得直喘气。赶上中午是个大太阳,能把里衣都汗湿。
我往软榻上一躺,表示不穿。阿蛮耐性好,一边苦口婆心地劝,一边给我脱外袍。
「陛下,奴知道穿着不舒服,只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还在乎这一回吗?」
得,从了。
等到了地方都下午了。
还是熟悉的风景,先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往后就是密林。不知道多密,反正从外面看也是乌漆嘛黑透不进光的样子。时不时有鸟雀惊飞乌拉拉一片,围场的看守说了,那是有虎在怒吼。
我没见过,惜命。离了人群容易发生意外。
今个儿有风,天上没云,水洗似的澄净碧蓝,呼吸间都是秋天的味道。
唐远扶我下车,和小林公子一左一右。
我眼角,一下看到了百米开外的顾为之。
自从唐远把他带到御林军特训后我就再没见过他了,于是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过了一个夏天,顾为之黑了不少,眉宇间却更有男儿气概。
「当真是我大宣的好男儿!不比你舅舅差!」
唐远瞥了我一眼,抿了抿唇,脸色有些不悦。我假装没看见,仍旧上下打量顾为之,更是向前一步拍了拍他的肩。
「今日你若是能猎到一头鹿,朕便封你为昭武校尉!」
少年眉间是止不住的欣喜。
「臣谢过陛下!」
我又登上祭台,高喊:「今日诸位才俊凡是猎到猎物,朕都有赏!」
「朕等着我大宣的好男儿带回猎物,为今晚的祭祀献上祭品!向诸神企盼我大宣国运昌隆,千秋万代!」
座下齐呼陛下万岁,秋风飒飒,激昂的鼓声堪比响雷,擂得众人心中燃起一团火来。就连唐远与林墨白都是跃跃欲试。
这个场面,可惜了刘执明没来,不然他能写好多东西。
随着哨声吹响,细犬飞奔,唐远与林墨白策马飞驰。跟在身后的有世家子弟、朝中新秀,个个都是让人眼前一亮的青年才俊。
沈牧云事办得好啊!
我坐在金丝楠木的长椅上,身下是软软的垫子,喝的是阿蛮温过的奶茶。里头用木薯粉搓了软糯的圆球,嚼起来爽弹可口,实在舒坦。
这边还要伸长了脖子,看那些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实在是有些眼花却也赏心悦目。
阿蛮问我可有中意的人选,回头带进宫来。
我想想唐远估摸着还有两个多月功夫才会回塞北,免得后宫失火,此事不宜操之过急。
阿蛮便伸了手指,指向某位公子哥:「奴看这位长得不错。」
我顺着她的方向看过去,兵部侍郎的公子,比顾为之大上两岁,尚未娶妻,确实是个硬朗的男儿。目光多有流连,激动得兵部侍郎表示当晚就把儿子送到我帐篷内。
阿蛮比了个手势,孺子可教。又比了个手势,摄政王还在。
兵部侍郎:了解。
狩猎的马儿跑得飞快,此时留在营地的只有几匹悠闲吃草的小马驹。晃晃蹄子,昂起并不粗犷的脖子吼上稚嫩的两声,低下头来,继续吃草。这是快临近冬天的,最后鲜美的草汁。
我眯起眼,不远处向我奔来的是唐远。真快,才一炷香时间就猎到东西了。
一只兔子,后腿受了伤。箭擦着皮过去,故而流了少许鲜血。兔子胆子小,缩成了一团,被唐远拎着耳朵,看上去着实可怜。
他到我的跟前,把兔子扔在我面前的桌子上,打翻了我热腾腾的奶茶。唐远弯下腰,我挺直了脊背,刚好与他直视。
「送给陛下。」他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人听见的音量在我耳边,「臣不在的时候,陛下看着它就能想到臣。聊以慰藉,借此排遣寂寞。」
我睫羽一震,他已调转马头,扬鞭而去。那兔子仍旧可怜兮兮地缩着身子,实在不像他。我好像砸吧出些什么来,于是问阿蛮:「朕像兔子吗?」
「陛下说什么呢?您可是真龙天子。」
继续坐在椅子上发呆,我惜命不会离部队太远,再一个不怎么会骑马。
「阿蛮,你还记得当初朕骑马的样子吗?」
「自然记得,您是说第一次骑马被摔了个狗啃泥的姿势,还是万军阵前被马撅下来那次?」
我不想和她讲话了,她一点都不顾及我的面子。
阿蛮把兔子放到一边,又温了一杯奶茶。风吹乱了发,阿蛮将它拨到耳边,语气温柔。
「陛下要不要再试一试?」
我忽然回忆起当初驱马前往塞北,我一个从小养尊处优的公主,在马上颠得五脏六腑都移位。两腿之间磨得鲜血淋漓,没一块好肉。到了营地,下马时连站都站不住,需得阿蛮半搂半扶才挪进营帐内。
不过休息一日又得面对那些声厉色茬的军中将领,乃至于紧张得扣紧了马背,被一蹶子蹶下来。所以我抗拒上马,又觉得云朗风清,不意气一回辜负了好光景。
「那便遛一遛吧。」
阿蛮牵来了一匹性情温顺的母马,枣红色,安安静静地垂着脑袋,只偶尔踏踏蹄子,发出一两声沉闷的叫声。
阿蛮把缰绳交到我手里,托着我上马。
她眯眯眼,酒窝甜得像盛了蜜。
「陛下真是英姿飒爽。」
随后翻身下马跟在我后头,不急不慢地晃荡。
我突然想看看他们都猎到了什么,便一夹马腹,让它跑得快些。
果真温顺,多年前留下的阴影渐渐冲淡。
秋天的太阳是含蓄的,扑洒下来也是温温柔柔的,舒服得让人眯起了眼。
我挥退了侍卫,只有我和阿蛮。
「这样不妥,陛下。」她提醒我,声音被吹散在风里。
多年不曾在马背上奔驰,再次骑上的时候倒觉得自个儿征服了它,如同征服了命运。扬开了鞭子跑得愈发快,阿蛮追着我,也恍若未闻。
我看到了顾为之,他猎到了一只狐狸。
勒紧了马绳停在他身后,有些喘。他冲我扬起了笑,有两颗小小的虎牙。
「陛下您看,臣猎到了一只火狐!赶明给您做件护手。」
我也看着他笑,年轻真好,身上的味道会叫我贪恋。顾为之却不经意间拉开与我的距离,他扬扬眉,那颗虎牙有些晃眼。
他唤我:「陛下。」
大抵是在欲擒故纵,也是,年轻的孩子总是有些矜持的。
「臣一定会猎到鹿的!」
他这么说,眸子闪闪发光,看得我有些口渴。
傻孩子,那不过是个借口,这个围场的鹿一定会是你的,谁都不会得到它。
打脸来得啪啪地响。
林墨白冲我勾起他略微红润的唇,笑得跟画本里勾搭小姐的狐狸公子没什么两样。
「陛下玩得开心吗?」
脊背有密密麻麻的电流窜过,把我的心猿意马赶到九霄云外。
「见到墨白才开心啊!」
小林公子冷哼一声。
「臣倒是觉得打扰到陛下了呢。」
「怎么可能,朕可想死你了!哎,墨白真厉害,猎到鹿了呢!」
我与他并排往前,抽空回头,看到了顾为之落寞的眉眼。
是因为鹿还是因为我。
「再往里走说不定能猎到熊,陛下还是回去吧,我与顾校尉同行便可。」
阿蛮也劝我走,倒有几分不舍,但我还是惜命。
风声渐大,阿蛮笑弯了眉毛。
「像画本描写的有杀气。」
「怎么会呢,围场的戒备森严呢。」
话音刚落,一支箭擦着脸就过去了,惊得我差点摔下去。
林墨白和顾为之离我不远,听见动静慌忙敢来。
又一支箭划破长空朝我射来,顾为之拉着我的发叫我整个人侧过身子,那该在胸口的箭矢偏移扎在了肩头。
敌在暗我在明,真是庆幸听了阿蛮的话穿了锁子甲,那箭头只是伤了肌肤,有些酥麻地痛,继而针扎一样绵密,却不致命。
我第一次知道小林公子武功这么好,可以从马上一下飞到树上,再接连窜上树顶,瞄准了一个方向抽出箭。紧接着就听到嘭一声闷响,掉下个人来。
小林公子跳下来,拎着那人的头发拖到我跟前,像是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
刺客除了面罩,紧盯着我:「你怎么没事?!」
我猛地拔了箭,扔到他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朕是天子,你是个什么东西!」
刺客见此情形,当即要咬舌自尽,被小林公子咔嚓一声卸了下巴。
此时此刻我才觉得喘不上气,一阵阵发晕,肩头更是痛得发钝,这个肩膀仿佛不是我的。
「箭……上有毒!」
我最后的意识停留在小林公子一脚把刺客踹飞了几米远,然后着急忙慌地要来抱我的场面,之后就陷入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