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唐远废了好大的力气才把我从林墨白身边拖走,此时天边刚刚露出曙光,在宣政殿的门前,白玉铺就的阶梯下,跪着我的叔叔陆丰年。
我上去一脚踹在了他的肩头,他闷哼一声倒地,吓得旁边的孩子猛一哆嗦。
「造反,你敢造反!要不是你这老东西,林墨白就算再谋划个十年也不敢贸然行动!」我怕是疯了,扑上去死命地踢他,鞋子都掉了一只。
唐远竟拉不住我,我比乡野间的妇人来得还要粗鄙,这张嘴里的污言秽语可谓不堪入耳。
陆丰年一开始还能哼哼,后来就不出声了。我打得累了,停息下来,把目光移向那孩子,他虽是哆嗦,却仍旧看着我,尽是恨意。
靠着唐远休息,陆丰年突然站了起来,指着我,噗嗤一声笑了。
吐出一大滩血染红了他的衣襟。
他说陛下你这后半辈子就念着一个死人过吧,接着又指着唐远。
「你看看,让你为她豁出半条命的女人,心里可半点没有你啊!」
我明显感受到唐远的僵硬,以至于他扶着我的手都松开了些许。
气得我上去就是一巴掌。
「闭嘴!我与夫君之间岂容你挑拨离间!」
这句话说完我就晕了,陆丰年被押入大牢,唐远亲自去接刘执明出来。
我可怜的小刘公子进气都比出气少了,我去瞧他的时候脸比纸白,还不让我站着,怕我惊动了胎气。
唐远却一句话不说,他已经许久不说话了,有的时候我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
按律法来讲,林墨白作为叛党该是个挫骨扬灰的下场。可我不仅偷偷保全了他的全尸,还让他躺在我帝陵的侧室,这些事有的还是唐远亲自去办的。他只是一言不发,既没有表露不满也没有毫不在意。他只是许久不曾与我说话,他对刘执明有话说,对儿子有话说,唯独对我抿紧了唇,露出哀伤的神情,再一瞬后又恢复他的刚毅,是无可挑剔的摄政王。
我说陆丰年该斩首,他就嗯一声。我说母后不让杀了那孩子,他也只是嗯一声,然后说全凭陛下处置。
我知道有种法子叫捧杀,对那孩子不如让他玩物丧志,成一个废物。
唐远说好,然后着手去办。
刘执明斜倚在床上,身子养好了些,被老鼠咬掉的肉也长出了嫩红来。两颊多了些肉,气色便红润起来。
我觉得对不住他,总去看他。
刘执明捧着书,遮住半边脸轻轻咳了一声。
「陛下和王爷还在闹别扭吗?」
「嗯。」
刘执明放下书,看着我的肚子。
「去哄哄他吧,陛下,王爷伤心的很呢。」
我知道他伤心,可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他不伤心。
我亲自下厨做了他最爱的糖醋鲤鱼,把桃树下的酒挖了出来。时日太短,并不十分香浓。唐远的表情在烛光下看不真切,只知道眼睛格外的亮。
我满怀期待地等着他的评价,可那一盘子鱼他都快夹完了也没开口。
我就等,等他终于放下筷子,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面上红红的。
「是不是这辈子我都比不过一个死人了?」
他看着我,像生气的样子,眸子里氤氲了水汽,格外莹润。
「不是,唐远是唐远,墨白是墨白,你们都是不能代替的。」
我捧住他的脸。
「我爱你啊,远哥哥,你永远都是我的不败之君。」
唐远别过头,叹了口气:「罢了。」
夏天快过去的时候我生了个女孩,跟林墨白一样有红润的唇、白皙的皮肤。
取名陆念白,是大宣最尊贵的公主。
顾为之远在塞北送来了书信贺喜,还有一枚同心结。唐远阴着脸:「陛下还真是享齐人之福啊!」
我就笑笑,顺他的毛。
这一回是真的天下太平了。
可时间过得太快,一眨眼儿子女儿都大了,唐远的腰板还挺得直直的呢,我就弓了背,还没日没夜地咳嗽。
小刘公子也不能叫小刘公子了,得叫老刘,但他到底比我年轻得多,身子还算康健。只有我好像一天不如一天,行曦来跟我请安,我竟听不清他说的什么。
我跟唐远说,得,这皇位得让出去了。
他似乎很惊讶,声音都拔高了几分。
「陛下说的什么话,您还年轻呢!这皇位必须是您坐啊!」
我摆摆手:「老了,老了!」说着又咳嗽起来,好一阵才缓过来。
唐远又抿紧了唇一言不发。
第二天,他送来一个少年。
身骨颀长,爱穿大袖摆的衣服,唇是红艳艳的,肤是白滑如羊脂玉的。墨发如瀑,远远看过去像狐狸化作的公子。
我情不自禁伸手去摸他的脸。
「你回来啦?墨白?」
少年摸着我的手,顺着袖口探进去一路向上。
「臣回来了,陛下。」
他向我笑,一如多年前那个眉目如画的小林公子。
可他不是,我知道的,小林公子被我捅死了,我怕他咽气得不够彻底还多捅深了几分。
「好,回来就好,去看看公主吧,她出落得很漂亮。」我拍着少年的肩,让他下去。
心口有些疼,晚上的一阵风明明不是很冷却叫我裹紧了衣裳。
我问阿蛮:「朕都这么老了吗?」
她还是那么温柔,目光如水。
「哪里的话,陛下青春永驻。」
我知道,他们一个个都骗我。
唐远还在批奏折,年纪大了,看久了眼疼就交给他来处理。见我进来很是惊讶。
我坐到榻上,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他也坐过来,然后把头靠在他的肩上。
「我都这么大年纪了,何苦嚯嚯那些个小年轻呢,你也真是的。」
唐远开口说话时有几分哽咽:「我想让陛下高兴点。」
「我现在就很高兴啊,和你们在一起这一辈子都很开心。老实说,你是不是怕我退位了没点念想撑不过去,所以找了人来。」
唐远点点头,我看他的样子实在好笑,不禁刮了下他的鼻子。
「傻孩子,这辈子我已经享够福分了,不要耽误年轻人。我只是累了,要休息了。林墨白在那头等我,我最近总是梦见他。他说他想我了。」
唐远再开口时就是哭腔了。
「他还是那么不懂事。」
我亲了亲他的脸。
「他等得够久啦,可是我希望永远都等不到你,唐远,这辈子最喜欢的人还是你。」
永昌三十一年,女帝薨,太子陆行曦即位,改年号延和。刘执明官拜丞相,辅佐新帝。
延和一年,摄政王薨,与先帝合葬。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