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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阿音给大姐看看,是不是被绣花针戳疼了?」一身家常锦服的年轻女子轻轻给女孩的手指擦着药,看着委屈巴巴的小女孩儿眼神无奈而宠爱,「小阿音不喜欢绣花便算了,以后小阿音孩儿的衣物都由姐姐绣好了。」
「小阿音,困了么?」女子手捧书卷,无奈地看着在自己身旁背书背到打瞌睡的女孩,缓缓抽走女孩手中的书任由女孩儿趴在自己腿上渐渐入睡,女孩儿迷迷糊糊间听到一声似有似无的轻叹,「小阿音永远长不大就好了。」
「小阿音,看阿姐这身喜服可漂亮?」一身凤冠霞帔的女子蹲下摸着女孩儿的头,表情一如从前般温柔怜爱,但语气却变得坚定而从容,「阿姐嫁入东宫,以后更没人敢说我家妹妹顽劣,阿姐一定会护住小阿音,护住齐家。」
护住小阿音,护住齐家。
「娘娘,皇上回宫了。」小太监匆匆跪报。
我抬眼看向窗外,缓缓起身,蓟王不可能谋逆行刺的,连翠心都明白六年里皇上根基已稳,蓟王行刺谋反根本毫无胜算,什么人会愚不可及到这般程度?何况蓟王也曾身为太子长在皇家,他虽庸懦,但不是傻子,什么口出狂言,什么近身行刺,什么来自蓟州出自蓟王府,我一步一步走向兴德殿,不顾翠心莲蕊的慌张阻拦,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朝中如此上下一气直指蓟州,怕是皇上羽翼已丰但心结未解,再不肯让蓟王安稳地偏居一隅了,他把伽义留在我身边,是为了把戏做得更真吗?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撼动帝王之心,但我却不能眼见着记忆中那个温柔和婉又坚毅高傲的女子无端沦为皇权下的一抔黄土,那是我齐家的嫡长女,是京城中最灿烂骄傲的牡丹,她绝不可以这么不明不白的枯萎衰败,零落成泥。
二十五
我在兴德殿外宫墙边遇到了从殿内而出正欲回宫的贤妃,贤妃眼风轻轻滑过我,最终端庄地停在我身边,淡淡道「愉妃回吧,皇上奔波回京,下令谁都不许打扰。」
我行了个平礼,径直向前走。
「皇后娘娘在里头,愉妃还要进去吗?」贤妃声音没有起伏,却一下刺到了我的心里。
贤妃向来不爱说话,结果一张口就极其有效果地让我停下了脚步。
「杨奉常护驾有功被逆贼刺伤,致使皇后娘娘日夜忧心,皇上一路安抚,此刻愉妃还要进去叨扰帝后歇息吗?」贤妃见我停住,立在我背后,话语轻飘飘地往我耳朵里钻。
「皇上,从不留妃嫔留宿兴德殿,我可以等一等。」我身形僵硬,如若是皇后在,我确实迈不开腿进殿,心中隐隐歉疚,不管真相如何,杨奉常到底平白遭受无妄之灾,当着皇后的面求情,我难以开口。现在不过刚过晌午,我等到晚间皇后离开就是。
「你我为妃嫔,」贤妃了然,踱到我面前,轻轻一哂,「皇后乃是正妻。」
「皇上,从不留人留宿兴德殿。」我重新整理了一遍自己的话,不明白今天贤妃哪来的闲情逸致同我嚼舌根。
贤妃一时语塞,看着我大眼瞪小眼。
「皇后娘娘也非凡人。」良久之后贤妃莞尔一笑,宛若耳语般漫不经心地对着我道,「想当年小小婕妤入宫,却能一路册封为后,若论识时务,本宫也是自愧不如。」
贤妃今日是个刺猬吗,一时刺我一时又暗戳戳地讥讽皇后,我看着贤妃,却瞥到她嘴角不屑一顾的冷笑。
「呵呵,杨皇后,真是好手段。」贤妃眼望苍穹,「本宫记得,杨家之前也同齐韩两家交好,皇后娘娘从前也同蓟王妃情同姐妹吧,可是刚刚殿内,皇后娘娘可是毫不徇私,一点儿也没给蓟王留余地呢。」
「杨奉常毕竟是皇后娘娘二哥,亲人无端被伤,她若恼怒,也是人常……」我扶着莲蕊,心内却不觉一跳。
「也是,到底是一家人啊,愉妃此番不也是为着自家姐姐而来吗?」贤妃冷哼,转而云淡风轻地赏着自己染得艳红的指甲,「只是不管是无端还是有意,那杨奉常的一刀挨得值啊,这一刀下去,杨家忠心可鉴日月,纵使杨皇后无子,杨皇后的六宫地位也无可撼动了,杨家一世富贵可保啊。」
我抬眼看着贤妃,掩饰不住眼里的震惊,何为「不管无端还是有意」?杨家二郎岂会有意被伤?难道杨家会同皇上共同设计蓟王?怎么可能!
「愉妃,此时回首,齐杨两家昔日那般交好,不知几份真情几分假意啊。」贤妃看了我一眼,目光中俱是冷屑寒凉,冷笑一声扶着宫人离去。
我站在寒风里,耳边久久回荡着贤妃凉薄的声音,浑身的血液一寸一寸地凉透。
当年太子党倒,太子母家韩家因为谋逆被满门抄斩,齐家作为当年太子党下最大的门阀,虽未附逆但因着素日构陷宁王之罪被先皇流放苦地,如今看来,齐家当年能侥幸保得性命也算是先皇恩宽。
而当年,太子党下门阀众多,杨家亦是其一。
杨府书香门第,虽不算高门大户,但也是清贵人家,可杨府嫡长子因为莫名卷入一桩风流事,死得十分难堪,家风败坏,一时被京中豪门贵族鄙夷唾弃,而杨夫人也因自己儿子背负污名而亡整日伤心忧思,于当年冬日诞下女儿后也不幸亡故,这对杨府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但谁料几年后,杨府二子杨轩长成,才华绝伦风姿俊逸,渐渐才名远播,与我二哥齐远并称双才,麟角虎翅,一时双璧,冠绝京都。而当年杨夫人诞下的那个女孩儿名唤杨昭儿,杨府主君在妻子亡故后再没续娶正室,其他子女皆是府中姨娘所出,故而杨昭儿便是杨府唯一的嫡亲孩儿。杨昭儿自小丧母,但小小年纪便十分端庄雅静,琴棋书画无有不能,在京中也渐渐有才女之名。正是这一儿一女使得昔日门可罗雀备受冷眼的杨府再次车马盈门宾朋满座。
我打小不在这些事情上费心,而杨府这些七七八八的事皆是我从长姐和二哥的口中有意无意中得知,甚至有些是母亲告诉我的,因为当年,杨府同我齐家实在好得亲如一家。当年杨轩才名初显时与我二哥也曾有过一段文人相轻互瞧不上的时日,斗文斗诗两不相让。不知是不是不打不相识,二哥与杨轩逐渐相交相知,也越发亲厚,杨府与齐府也渐渐走动起来。杨昭儿也多次应邀入府欢聚,与我长姐最是投契,长姐若有什么乞巧节小会,花朝节诗会都会叫上杨昭儿,她们本都是惊才艳艳的才女,也各自生出惺惺相惜的情谊来。母亲也同我说过,杨家昭儿与我差不多大的年纪,虽然从小失了娘亲,却十分乖巧懂礼,才思兼备,惹人疼惜,为此我还别别扭扭地吃了一回醋,非得惹得母亲宠溺地点着我的鼻尖儿说小阿音最惹人疼爱才肯罢休。
因着杨轩和杨昭儿,齐府同杨府往来越发频繁,父亲甚是赏识杨轩,也就亲近地唤杨轩杨二郎,是以我们齐家也都亲昵地称呼二郎、三郎。在我十三岁生辰那年,父亲不仅邀了杨昭儿,也一同请来了杨轩,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与二哥齐名的杨家二郎。杨轩一袭回纹银衣,安安静静地立在那儿便犹如芝兰玉树,相貌气质十分出众。
但彼时我护短心切,心中虽觉得杨轩也算是十分好的儿郎,但扔拎着小裙子来到他面前,嘴中脆生生道,「你便是杨家二郎?与我家二哥比起来,还是差许多呢。」边说着便努力在心中罗列我二哥诸多的出色之处,好等他反驳我时驳斥回去。
杨轩当时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惊诧,转而便眉眼温和道,「小姐说的是,在下同小姐二哥相比,自是相差千里。」
相差千里,差这么多?这倒是让我有些措手不及,京中皆把二人相提并论,这千里未免隔得远了些,我心中觉得隐隐有些不妥,怔怔地回,「倒也没有千里,百里,嗯,十里总归是有的吧?」
杨轩不语,只低头看着我,眼神似乎有些受伤,但表情却依旧十分和缓。
莫不是十里也过于委屈他了?我有些不安,这文人才子的内心就这么脆弱禁不住打击吗?只得小声且有商有量地问,「那,差一条千福巷总可以吧?」
又长又宽的千福巷在我看来已是十分长远的距离了。
杨轩深深看我一眼,转而细雨和风般笑了起来,「嗯,是差一条千福巷。」
我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想来这杨家二郎也是讲理的。
那日生辰的晚间,娘亲便来我房中,闲话了几句,突然不紧不慢地含笑问,「阿音今日觉得杨家二郎如何啊?可相处得来?」
我正琢磨着明日带齐奴儿去哪里行侠仗义呢,便心不在焉地点头,「是个讲理的人,还可以相处吧。」
「那便好,那便好。」母亲笑着直点头。
单是一个讲理的人就让母亲这般欢喜?不过我疑惑了片刻,便将这件事抛之脑后了。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那日父亲便动了将我嫁给杨轩的打算,怕我不喜欢,才特地将杨轩带入府中同我聊了几句,见我并无异议,便打算在我及笄之后同杨府结亲。
可是未等到我及笄,齐家便遭了难,我奉旨入了皇宫,这门未成的亲事便如过眼云烟消散而去了。
只是,我虽同杨二郎再无缘分瓜葛,但他的妹妹,杨府的嫡女杨昭儿却是同我一日入了宫,我为才人,她为婕妤。
杨家当年同我齐家交好,也算依附齐家,自然归顺太子一党。当年太子党败,先皇仁慈,只是收拾了齐韩两大门阀,其余门户只是也斥降了数位要紧的官员,并没有重罚。杨府门楣并不显赫,杨家主君时任礼官大夫,也非高官,只是因为同我齐家那几年亲厚才在京中更显煊赫,是以党争之后倒是保全了自身,在新帝各个官家选妃之时,杨府唯一的嫡女杨昭儿更是选入了新帝皇宫,封为杨婕妤。
当年没有殃及杨家,于杨家而言,算是大幸。
皇上为宁王之时并无正妃,登位之后,却也没有立后,只是封了骠骑大将军李巍的女儿李筠巧为惠妃,居众妃之首。
虽然齐家曾同杨家亲如一家,但是我同杨昭儿却并不算熟稔,杨昭儿同我长姐无话不说,但与我也不过就是点头之交。当年齐府之外的街头巷尾才是我的江湖,我自是十分懒怠同各家高门小姐往来,毕竟齐家女儿的门面有我长姐和二姐顶着。入宫之后,我居永安宫,在皇宫最不起眼的一隅,杨昭儿居阖煦宫,同永安宫相隔遥遥,就算出门散个心我同杨婕妤也很难走到一块儿。更重要的是,我为罪臣之女,身居小小才人之位,宫中诸人唯恐避之不及,我为不牵连杨昭儿不牵连杨家,自是见到杨婕妤也要远远躲着的。
但是,人人都以为惠妃母仪天下只是时间问题的时候,杨昭儿却异军突起,因其聪慧可人知书达理深得太后喜爱,也得皇上青眼,不过短短一年之内,三次晋封,先是升为杨修媛,后是册为杨妃,最后新建二年初,入住凤仪宫,立为皇后。如此神速,纵观古今后宫史,无人可出其右,当时惠妃同杨妃后宫的尔虞我诈沸沸扬扬地传得比话本子都好听,最后到底杨妃棋高一着,哄得太后一看见惠妃就嫌弃得直翻白眼,皇上自然是孝顺的,在惠妃同杨妃之间,最后择定了杨妃。杨昭儿就这样一路披荆斩棘所向披靡正位六宫,成为我朝杨皇后。
杨昭儿能成为皇后,我还是挺欢喜的。倒不是为了从前杨家同我齐家的关系,只是因为从杨昭儿身上多多少少能看出几分我家长姐齐嫣的影子,她们一样高傲端庄,一样精通诗书琴艺,我去凤仪宫请安时,连凤仪宫逍遥炙的味道都同长姐当年做的相似,而我那般想念我的家人,只有在凤仪宫里我才能感受到一丝丝齐家的味道。是以每天晨起去凤仪宫问安,我都十分积极欢快,未曾短过一日。
至于杨皇后对我,似乎和从前在齐家时一样,点头之交而已,我也觉得这样很好,她既是皇后了,我便更不能牵连她。
而我的峰回路转,便是大闹了太后寿宴,被逼硬生生怀上了珏儿,北境战乱,大哥齐沧回京,珏儿出世,齐家得诏重返京都,齐家才渐渐有老树回春之象。而杨家三郎杨希求娶我二姐齐令,杨家才又重新同齐家重拾昔日旧情。只不过这个时候,更多的是我齐家高攀杨家,杨昭儿立为皇后之后,杨家一府门楣光耀,新建三年,杨昭儿父亲就升任司空,算是深得皇上信赖,彼时杨家一门已非我齐家可比了,所以新建四年冬,杨家娶我二姐入门,我十分感激。
可如今我回想起贤妃的一席话,杨家如此迅速在新朝中立稳脚跟,当真没有什么隐情吗?
几分真情几分假意。
贤妃的话像是毒咒一般,扰得我头疼欲裂。
二十六
难道,难道从一开始,杨轩结交我二哥就是别有用心,杨昭儿与我长姐亲近也非真情?难道杨家从一开始便是宁王门下,受宁王所托假意亲近齐家只是想利用齐家扳倒太子?父亲临终之时,还叹惜着我与杨二郎未尽的婚约承诺,若杨家从最初就是起了取而代之的心思,我齐家的信赖和悔愧该是多么可怜可悲。
不,不应该的,杨轩与我二哥才名并驾齐驱之时也只是景德十一年间的事情。景德十一年,宁王怎么会未卜先知?怎么会知晓我二哥会娶韩家嫂嫂,又怎会知晓长姐会嫁入东宫成为太子妃,齐家会归入东宫麾下呢?那时候,我们齐家同韩家素无往来,也没什么特别的情分啊。
难道是杨府后来背叛?被宁王收买?
我扶着脑袋百思不得其解,宁王可许的富贵,齐韩两家未必许不起,当年太子党何等威势,杨家怎会无缘无故放弃齐家转投宁王?宁王又能许得了什么齐韩两家许不起的东西?
皇后之位。
我的心不由颤栗,难道当年宁王许的是皇后之位,所以皇上最终才会立杨昭儿为后,才如此看重杨家,此时又想借用杨家之手铲除蓟王。
承元止,这所有一切都是你的手笔吗?
我越是深思心中越是惊惧,皇上许了杨家皇后之位,却不让皇后诞下嫡子,让我这个落魄的齐家女儿生下皇子,百般恩宠,是为了既能避免杨家步昔日韩家后尘还能笼络齐家显示皇家宽仁之心?那也是因为齐家再无威胁皇权的可能,才起用提拔长兄吗?
李宝林,我突然想到了昔日的惠妃,如今的李宝林,我兄长北境征战立功,父亲离世后皇上让长兄回京封为定北将军,转入的就是李宝林父亲李巍麾下,与骠骑大将军李巍直接分庭抗礼,而惠妃也因为暗害我被皇上以殿前失仪的借口降为宝林,所以皇上实际就是想制衡李家兵权打压李家声势?
如若我齐家还是以前的相府,我还是相府的高门小姐,还有可能宠冠六宫吗?还有可能诞下珏儿生下双生子吗?我长兄还有可能被封为定北将军吗?承元止,你对我说的那些话,故作的情意,又到底又有几分真几分假!
我捂着胸口依靠在墙边,觉得全身的力气似乎被抽了个干干净净。
「娘娘,娘娘!」耳边的呼唤声越来越响,我猛然从思绪中挣扎出来,睁开眼迷茫地看着莲蕊翠心扶着我靠在宫墙边,面色苍白而焦虑。
「我没事。」我揉着经外奇穴,只觉得那穴位突突直跳,直搅得我脑子里一团乱麻,但我心中仍留有最后一丝清明。
「娘娘,您闭目站了半个时辰了,一句话都不说,可吓死我和翠心了。」莲蕊的声音带着哭腔,「娘娘,这里风大,咱们先回宫吧,一切回宫再说。」
「娘娘,皇后娘娘既然在殿内,就先回宫吧。」翠心握着我的手,眼圈都红了。
回宫?哼,我盯着座落高处的兴德殿,一步一步登上汉白玉阶梯,冬天凛冽的寒风吹在脸上我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只有丝丝痒痒的麻意,皇上皇后在里头岂不是正好,我正想知道我们齐府是不是从头到尾信错、护错了人!正想知道我齐音是不是眼盲心瞎爱错了人!纵使时过境迁再无亡羊补牢的可能,我齐家也要死得明明白白!
「娘娘?」守在殿门口的小夏子看我疾步而来,开口欲拦我,我绕开他,一把推开兴德殿的大门。
「阿音?!」殿内皇上皱眉,迅速扫了一眼我身后的莲蕊翠心,目光一凛。
我一时也有些迷茫,皇上皇后具在兴德殿没错,只是殿内并不只有皇上皇后二人。
「郑太医?」我脱口而出,太医怎么会在这儿?
郑太医正在收拾药箱,看到我突然闯入忙忙跪下请安。太医似乎刚刚给皇上换完药,皇上手臂上缠着一层层白纱布,旁边换下的白布上隐约可见凝固的沉红血迹,殿内还残留着一丝淡淡血腥味,而皇后远远立在一旁,面上没什么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