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虽然不能敞开了吃,可我终究舍不得每日中午流水似的好菜,纵使每日只能吃个半饱,我也是忍了,对于皇上时不时不怀好意的讥讽,我就不与他一般见识。
万没想到我齐家三小姐有一天竟会折在这吃食上。
这么下来不到一个月,我虽然吃得少,但精神也一日比一日好了,脸色也一日比一日红润。
更好的是在桃花结骨朵的时候,太医在我凌厉的目光下抖抖索索地恭喜我有喜了,他那太医院的招牌可算是保住了。
我齐家一家老小的命也算是保住了。
自打我如愿以偿后,每饭量也一日比一日多了起来。
我吃得多,却没人阻止,这才发现皇上有几日没来我宫里找事了,可我宫中的吃食却依旧保持在高水准上,这样一看,我不觉又多吃了半碗饭。
直到皇上十日未来,我才觉得有些不适应,装作不经意地随口让翠心去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原来是要打仗了。
这狗头皇上也真是倒霉,皇位没坐上几天,最是稳当的北境怎么突然就乱了呢?
我只能说,小人自有天惩。
可这惩罚似乎有些牵连甚广了,眼看着我的肚子一日比一日大,边境的战火却似乎烧得一日比一日烈。
终于有一天,我大哥齐沧的名字传入了我耳中。
我家长兄,七岁熟读兵书,十一岁就随军上战场,十六岁少年将军小有名头,二十岁一战成名,威名远播,二十二岁,随齐家流放苦地。
两年过去了,我长兄已有二十四岁,我终于又听到了他的名字。
可是我担心,纵使兄长用兵如神,皇上因为报复我讨厌我,不愿意给我兄长一个机会。
七
那日我站在宫门口,看着满园的似锦繁花,托着我隆起的小腹,望眼欲穿。
当我的长兄一身布衣却不改一身风华地走进我的永安宫时,积聚了两年的眼泪哗地一声倾泻而下。
「哥哥……」
这是我自打见着长兄唯一吐出的两个清晰的字,其余悉数在哽咽声里辨不清听不明了。
长兄摸着我的头,说我齐家小妹终于长大了,都要做娘亲了。
我哭得一句话说不成,我长兄一面一下一下拍着我的背,一面捡着家里的好事一桩桩念给我听,爹娘身体无碍,二姐姐绣工渐长,大嫂嫂还给我添了个小侄子……
我听着,却哭得越发厉害。
我后悔,我不该只顾着哭的,我还未看仔细长兄如今的相貌,还没能与长兄说上几句话,长兄便踏出了我的宫门,重新披上了铠甲,走上了那烽火连天的战场。
而皇上的圣旨也在午后传到了我的院里,齐家长子齐沧封为征北将军,率兵北去,齐家三女齐音,温良贤恭,晋为容华。
那夜皇上来到我宫里,破天荒地没有在地上扔下一床被子,也没有让我受一点儿罪,只是静静躺在我身旁,听着我昏天黑地哭了一夜,还好心地给我掖了一下被角。
我如今大着肚子走在宫里,虽然位分依然低微,但宫里妃嫔眼中的风刀霜剑皆消散成烟,转而带着一种沉默的恭谨。
我不知道这份恭谨是为着我肚子里的小娃娃,还是为我在前线拼命厮杀的长兄。
总之,我在宫里的日子一下便顺风顺水起来。
可我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八
我不知我肚子里的娃娃和我是有多大的仇,初初有他时我便吐个没完,直吐得我满嘴都是腥苦味,好容易不吐了,消停了好些日子,能让我专心致志担心在外征战的兄长了,他却开始在我肚子里拳打脚踢,磨得我日日睡不安稳觉,脸色一下憔悴了下来,用翠心的话说就是「水灵灵的小青萝卜硬生生作成了咸菜干儿」 。
而这一切,全拜那个皇上所赐!
我看皇上的眼神越发不友善,可我越是看他不顺眼,他却越是凑到我脸前讨嫌,而且北境的战事已经稳定,他的日子好似越发清闲了,往往午膳在我宫里用完了,晚膳还要到我宫里走一趟,我宫里满满萦绕着的都是他身上龙涎香的味儿。
可我已经无暇顾及他的小人之心了,我的肚子越发大了,终于在深秋最后一片黄叶落下时,那个我盼望了无数个日夜的日子来到了,我可算是要生下那个磨人的小娃娃了。
产婆,太医,医女,挤得我永安宫满满当当的,可是这个娃娃果然不是善茬,我疼得都快晕过去了,他却还赖在我的肚子里死活不出来。
「娘亲!」
我声嘶力竭地叫着,十五岁之前我还是被齐家千恩万宠的小女儿,如今不过十七岁,却只能忍着巨大的疼痛,叫天天不应叫娘没娘回。
可我想我母亲,我想我死之前看一眼我的娘亲。
「容华,皇上说,你使使劲,使使劲,生下孩子,只要你没事儿,就准齐老爷齐夫人,还有齐家一家子回京!」
翠心满头的汗握着我的手一字一句地传达皇上的口谕。
我顿时使出了浑身的力,我知道皇上他小心眼,爱记仇,不待见我,可是他说话向来算数!
「哇」地一声孩啼响彻永安宫。
我的心终于放下了,我齐家终于,可以回京了。
皇上进来的时候,屋里尚未收拾妥当,莲蕊手忙脚乱地一股脑儿把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匆匆抬了出去,生怕有碍圣观。
「说话算数?」
我靠着软枕,看着他径直坐在我的床边,生怕他反悔,即使他是皇上,即使他一言九鼎。
「算数。」
他看着我,眼里好似还残留着些许的后怕,我眨巴着眼睛觉得自己看错了,怕他反悔的是我,他怕什么呢?
可我没来得及多想,乳母已经抱着小娃娃进了屋。
「恭喜陛下,恭喜容华,喜得皇子。」
我接过乳母递给我的襁褓,刚看了一眼,惊得我手一哆嗦,皇上眼疾手快地立马伸手一兜,怒视着我,
「你做什么!」
「丑……」
我看着皇上不由自主地说,皇上低头一瞄,脸上的表情让我立马知道什么叫感同身受。
可他依旧稳稳地抱着那个皱皱巴巴的小娃娃,眼里有笑荡漾开去。
这是他第一个孩子,他赐名珏。
九
新建三年,珏儿满月,我晋为昭仪,位列九嫔,我长兄大胜北境,齐家被恩赦,准不日回京,曾经赫赫齐府在太子党一败涂地之后大厦忽倾,不过三年,竟又有了老树回春之象。
当真世事难料。
但此刻我正立在太后宫中硬着头皮等着太后发落,毕竟皇子虽然已经诞下,从前的罪责我还没有担下呢。
但是太后并未发落我,只是冷冷地申斥了两句,让我日后行为检点,不可恃宠而骄。
我难以置信,平日里最嫌弃我的太后竟然这般高高举起又轻轻放下了?我可是在她的寿宴上踹了桌子摔了酒杯,叫嚣着要头一颗要命一条的妖孽,太后就这般饶过我了吗?以前我给她请安不小心打个喷嚏都要罚我抄几遍《女诫》,如今数落我几句便完了吗?
我怀揣着一肚子疑惑一步三回头地从太后宫中回到我的永安宫,生怕太后在背后猛然给我来一记杀招让我措手不及。
「昭仪诞下皇子,于皇室有功,兄长又边境大胜,于社稷有功,太后娘娘怎好责罚功臣呢?」
莲蕊一边递给我一盘红通通的冬枣,一边柔声劝慰我宽心。
有功?
我吃着甜甜的枣子,看着天上纷纷扬扬洒下的初雪,我齐家何时从罪臣一跃成为了功臣?父亲的叹息母亲的眼泪还那般清晰地印在我脑海里,我以为齐家指定翻身无望的时候,不知不觉我齐家竟然成了功臣了?
这是苍天不亡我齐家吗?
「昭仪,皇上来了。」
翠心通报了一声,便含笑和莲蕊一同退下。
那个讨人嫌的皇上?
我歪着头看着皇上身姿俊逸,一袭家常银衣倒衬得他温润如玉,心里莫名就冒出了个大胆的想法,可这想法实在太过惊天动地,我当即决意在心里掐了那朵小火苗,可是那小火苗却越烧越旺,挠得我心痒难忍,只一味盯着皇上满脸纠结。
皇上被我盯得汗毛直竖,「你又打什么歪主意呢?」
我咽了咽口水,不动声色地凑到皇上跟前,想着怎么更加委婉地表达心中所想。
「陛下呀,你是不是喜欢我?」
皇上的表情僵硬了片刻,待清楚了自己没有听错后转而凑到我耳边压低了声音道:
「朕喜欢你什么呢?朕喜欢你街头巷尾地教那些黄口小儿浑唱『宁王的头,像草球』么?」
说完踏门而去,留给我一个高深莫测的背影。
我手里那尚未吃完的半个冬枣「咕噜咕噜」滚到了地上。
十
我陷入了极深的危机感中,我万没想到自己当年尽心竭力给我太子姐夫在民间造势的事迹,有一日会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太阴险了,太阴险了,难怪昔年太子党兵败如山倒,亏我还当是先皇溺爱的缘故,如今才晓得宁王针对太子党的打击细微到如此恐怖地步!
我当年不过十一二岁,他竟也让人盯上了我?
想起我曾经在编曲诋毁宁王之事上可谓是孜孜以求精益求精,现下我便越发觉得天昏地暗地动山摇。
这个狗头皇上真是城府极深,我生下珏儿后他消停了好些日子,让我还误以为自己当年一巴掌打出了个情郎,他被我威武不屈的气势折服,因着脸皮儿薄才这般拧拧巴巴地处着,全然忘记了他先前干的那些缺德事儿,如今往事悉数在我脑海里重现,想起那日我问他的话我便觉得自己的脸火辣辣地疼,当真是自取其辱啊。
那他准我齐家入京又是打的什么算盘,我长兄打了胜仗可依旧奉命戍守北境,他莫是要翻脸无情?会不会莲蕊口中的「有功」还没捂热乎一下又要变成冷冰冰的「有罪」?
如此思虑过甚,不过两三天的功夫,我补了一个月珠圆玉润的脸蛋儿迅速瘦了一圈。
「昭仪,陛下说,说只要你能再编些夸赞陛下的好曲儿,便不细细追究往日那些荒唐事了。」
终于在我忧愁得连鸡翅膀都吃不下的时候,皇上身边服侍的小夏子一头雾水地将皇上的口谕传给了我,我那暗淡了四天的眼睛重新又清亮了起来。
别的不好说,论起那些坊间小曲儿,我可算是行家里手了。我既能街头巷尾地编排宁王,自然也曾街头巷尾地颂扬我那太子姐夫,如今我便把那些称颂先太子的曲儿一个个全部扣在了皇上头上,逼着我宫里的小宫女小太监一遍遍背得极其顺溜。
第五日,那狗头皇上端着架子木着脸走进我宫里的时候,从宫门直到内室,一支支顺口小曲儿不重样地将当今圣上英德贤名光辉伟岸的形象狠狠称颂了一番,再加上那日的午膳我极其乖顺地奉上了我心头最爱鸡翅膀给他,才终于吃到了我日思夜想的定心丸。
皇上细细品着鸡翅膀,慢悠悠地看着我说他日理万机懒得费心和我计较,更懒得牵连齐家。
我看着皇上扬起的嘴角深刻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小人得志。
十一
春末夏初,我一夜未眠,第二日仔仔细细地叫翠心好好为我打扮了一番,铜镜里是十八岁女子娇媚的容颜,蜕去了十五岁入宫时最后一丝稚气。
我在心里千遍万遍地告诉自己,不可哭,不可哭。
可是那梦中萦绕了无数次的容颜出现在我面前,带着苍老而浑浊的声音颤颤抖抖地跪下唤着我「昭仪」时,我的眼泪还是断了线。
我再不是那个可以拥进他们怀里撒娇的「阿音」了,他们也再不能护我周全任我胡闹了。可是有什么关系,他们依旧是最疼最爱我的人,看着我道我受苦了。
三年了,我终是又能唤一声父亲,叫一声母亲了。
我还未能在巨大的欣喜和激动中缓过劲儿来,一声「陛下驾到」便让我的心肝儿「突」地一颤。
皇上这时候来作甚?
我的父亲叩首而拜,久久不起,这长久一拜是数年针锋相对的消弭,是对皇恩浩荡的感激,更是对他那孤身在宫中小女儿竭尽所能的最后一份为父之心,齐家早不是那个权势滔天的相府,我的背后没有一丝家族的支撑,所能依靠的不过皇恩一二罢了。
可我那离京三年的父亲哪里知道我与皇上的梁子结得可谓悠久且深厚,纵使他带着齐家老小跪穿了永安宫的地砖,皇上也不会从心机小人一跃成为正人君子。
我抱着珏儿,艰难地想俯身将我的父亲扶起。
可是皇上却先我一步,客客气气地将我父亲扶起赐座,转而牵着我的手和颜悦色道:
「齐老放心,阿音辛苦,为我皇家诞育子嗣,朕会爱护她,陈年旧事已过,如今朕还要倚仗齐沧将军为朕护佑江山。」
这真是比我在话本上看到的深情公子说的情话更要甜腻几分。
我也不知何时开始,我从他口中的「喂」「哎」成了温柔缱绻的「阿音」,我更不知他「自会爱护」是不是以后在扔给我一床被子的同时还能赏我一个枕头,至于我兄长,我就知道他迟迟不召我长兄班师回朝必是别有所图!
我颇为谨慎地上下打量着这个看上去气度不凡的帝王,心里越发觉得他这番话没安什么好心。
可我父亲却眼含热泪,颤颤巍巍地连连叩谢,更在离宫之时握着我的手再三地感叹皇上仁德,叮嘱我珍之惜之,莫要再如少时那般胡作非为辜负了皇恩。
因那挑拨离间的皇上,我齐音十八年来第一次在亲情上感受到孤立无援,我恼怒地转头看向身旁的皇上,正好看到他眼中深以为然的笑意还未散去。
十二
所幸在亲人之中我尚有一人是皇上蛊惑不了的,那便是我的珏儿。
珏儿自打满月之后,一改从前皱巴巴愁兮兮的模样,摇身一变成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奶娃娃」,那小可爱的模样真真是融化了我的心,明媚了我的生活,从前他让我遭的那点子罪真是算不得什么,如今他若笑一笑,刀山火海我也愿意为他上。
更重要的是,我家珏儿从不畏惧他父皇威势,一心一意地同她娘亲一个鼻孔出气儿。
珏儿将将会爬的时候,我与那小人皇上分站两边,他毫不犹豫地直奔我而来;珏儿呀呀学语的时候,我与皇上每日拼了命地在他面前「父皇」「母妃」地来回轰炸,他挥着莲藕般的小胳膊冲向我稚嫩地喊了第一声「母妃」;珏儿开始蹒跚学步的时候,我和皇上挤在他跟前紧张地伸出手臂护着,他就算跌倒也是往我的怀里跌去。
珏儿日渐长大,对我的偏爱也日渐明显,我怎能不爱他,我简直爱惨了他!
可皇上可就不如我这般如意了,想当年我震惊珏儿的丑险些摔了他可是皇上一把兜住了,如今珏儿丝毫不念当日父皇兜他之恩,皇上每每恨得牙痒痒,也只能捏几下珏儿的小脸不知如何发作。
「你莫要浑捏珏儿的脸。」
我抱着睡得香甜的珏儿打开了皇上欲行不轨的手。
「朕浑捏?朕是认真捏的!」
皇上置气般地又捏了两下珏儿的脸蛋,裹着被子冷哼哼地背对着我,
「儿子不好,朕需得要一个女儿。」
新建四年,珏儿一岁有余,皇上说他想要个女儿。
可是后宫那么多的妃嫔,没道理这女儿一定要是我来生啊。
我眼见着皇上留宿永安宫的次数越发频繁,我能陪伴珏儿的时间也越发少,我心里的不满也积聚得越发多。
我没成想这次我倒没来得及爆发,太后却比我先发作了。
那日风和日丽,一看就是个好日子。
斜阳西下,我正紧张着皇上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亲了亲珏儿的小脸,泪汪汪地准备叫乳母抱下去,却见小夏子慌里慌张地进来回禀:
「昭仪,皇上今日不能过来,还请昭仪自己先用晚膳。」
不来了?我的心顿时雀跃起来,忙忙招呼小夏子细细将原委讲来。
原来是太后她老人家终于对自己的亲儿子下手了。
连连数月,皇上七日有三四日宿在我永安宫,还有一两日宿在他自己的兴德殿,剩下那一日半日的也就偶尔去皇后或是四妃宫里坐坐,阖宫的妃嫔守了活寡一般,熊熊妒火一直烧到了太后宫里,气得太后把她那最珍爱的玉如意都给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