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我不知道当日杨希求娶二姐是否存有私心,也不知道如今该不该去改变现状,不知隐瞒和坦白哪一个对二姐来说更慈悲。我踌躇着,不知如何选择。

  我退回踏出了宫门的一只脚,与杨昭儿相视而立,如今杨昭儿同我说这话到底有何用意?拿二姐威胁于我?不想让我说出杨家昔日背叛之事?

  杨皇后清楚明白地知道齐家是我一戳就中的软肋,而高傲地站在我面前的她却显得那样刀枪不入。

  杨昭儿入宫之后,杨府几个庶子便相继分家建府各立门户,虽然后来杨父位及司空,杨轩位至奉常,但杨家各院往来甚少,所以并未显外戚之势。而杨昭儿一向冷情,在宫内从未提及过杨家,与母家关系极其冷淡,甚至有一次郑美人在杨司空升官时奉承了两句皇后父女情深的话,被鲜少怒目的杨昭儿冷冷地剜了一眼冷笑了两声,吓得郑美人脚软了三四天。杨昭儿似乎自入了宫,便彻底成了皇家儿媳改姓了承,与杨家割裂得干干净净,如果杨家算不上她的后盾,那就更不是她的软肋了。

  如今我知前因后果,也明白杨昭儿真正的依凭乃是先皇金口玉言的遗旨,可同杨家冷淡至此也确实让人看不明白。

  可是这次皇上遇刺,杨轩舍命为皇上挡了一刀,杨司空一反常态,大肆悲恸写下讨贼檄文,宫里宫外也都盛传杨皇后因为二哥忠心护主,余生稳坐皇后之位了,杨家才突然由一盘散沙凝成了一块磐石。

  「新年已至,所谓除旧迎新,愉妃便不要因为往日旧事而徒增烦恼了。」皇后微微昂着头端着身子,连发髻上的步摇都不曾摇晃半分。

  「杨希对我二姐可是真心?」我看着皇后问,我也知道往事不可追,也知即使杨家当年不背叛,齐家也未必能如愿以偿,既然先皇早有所属,齐家最后八成也是兵败山倒。纵使如此,面对背叛辜负我自然不可能原谅,但对于要不要继续追究纠缠不死不休,我更关心二姐在那一场谎言过后,还能否从杨希那里得到一丝半点的真情实意。

  皇后眼中先是划过一丝诧异,转而又变成一片漠然,语气依旧淡淡的,「本宫不知。但本宫能保证齐令一生安稳如意。」

  不知?我凝眸看着杨昭儿,可杨昭儿却将目光懒懒地从我身上移开,望着冉冉东升的旭日,面上看不出任何真假和悲欢。

  算了。

  我转身欲走,背后皇后声音没有起伏分外凉薄,「愉妃,世事艰难哪有什么天遂人愿,纵使有真心也不可能扭转乾坤,只是此番你若说了,齐令必是穷途末路。」

  我扶着莲蕊踏出了凤仪宫,已然知道往事不堪,再也说不得了。

  杨皇后到底还是杨家人,她或许不必依靠杨家坐稳皇后之位,也不屑于提及那几个庶出的兄长,但她在必要之时一定会维护杨家门楣清明,背叛旧友有损家门声誉之事,她不会允许我传扬出去。

  杨昭儿,杨皇后,可以不凭借母家之尊光耀自身,但也绝不允许母家给她惹上腥臭污点。

  可我别无选择,只要杨希能一直对我二姐关怀备至,纵使虚情假意,若能做戏一生,那我也甘愿当这个锯嘴葫芦,让杨家昔日背叛齐家之事就此永远尘封。

  只是我以后一定铁了心再不会让齐家人同杨家产生什么新的瓜葛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以后凡是遇到姓杨的我都绕开走。

  然而,就如杨昭儿那乌鸦嘴说的一般,「世事艰难哪有什么天遂人愿,纵使有真心也不可能扭转乾坤」。

  杨轩突然病势垂危的消息在前朝后宫掀起一阵轩然大波。

  说来我其实并未仔细打听杨轩此次受伤情况,一来因为兴德殿之事分了心神好几天忙着给皇上绣荷包,二来心里笃定杨轩挡刀无非是为杨皇后挣得稳固前程,怎么可能危及性命?

  所以当杨奉常病势沉重的消息传到长禧宫的时候,我当真是猝不及防难以置信,又听说连一向稳重的皇后娘娘听到消息都摔了手中的杯盏时,我更觉得是危言耸听不切实际。

  相比杨昭儿会因为一个庶出的二哥手抖摔了杯子,不如让我相信她因为那金光闪闪的舞凤钗插歪了半寸而痛哭流涕。

  我忍不住产生了被蛇咬之后的下意识心惊后怕,总觉得杨家又蠢蠢欲动准备预谋搞个大事情,这杨家若是又打算给齐家或是我来个「飞来横祸」什么的,凭我这三脚猫的功夫,必然躲不过,毕竟闯祸我在行,避祸我就不擅长了,我需得找个安心的所在能免受灾殃。

  于是最近只要承元止一下朝,我就端着炖好的汤冲进兴德殿,从午后一直待到睡前都赖在承元止身边,我虽然心思简单看不透杨家到底暗戳戳藏了什么小心思,但是承元止这个腹黑皇上,他那深不见底的心思想来几个杨家都比不上,背靠大树好乘凉,我只需要紧紧抱住承元止的大腿,就算有什么祸事飞到我头上来还有承元止顶着。

  「你总抱着朕的胳膊做什么?」两三天下来,皇上也发现了我最近实在过于殷勤了,这夜点灯批阅奏折时,右手执笔,眼睛盯着被我紧紧抱着的左臂微微凝眉,「要不是知道你没这个本事,朕都以为你想要伺机窥探政事干涉朝政了」。

  「皇上,你有所不知,臣妾最近身上冷飕飕的,总觉得要被小人算计,你是皇上,龙气加身,借臣妾胳膊抱抱镇一镇小人。」我一手抱着皇上胳膊不放,一手赶忙翻了一页刚刚读完的话本。

  「那小人是你自己吗?」皇上右臂的伤已经好了不少,放下御笔,随手抄起旁边的明黄绣龙外袍罩在了我身上,「你自己穿得单薄就加件衣裳,朕是短了你宫里的银子还是克扣了你宫里的布料?」

  「皇上,你挡着臣妾看书了。」我从他的锦绣龙袍里露出了个脑袋,将书甩在一旁抱紧了他的左臂,下巴抵着皇上肩头,眼睛左右扫了一圈,委屈道,「臣妾不敢欺瞒皇上,臣妾最近的确心里发毛,脑门盗汗,浑身不舒服。」

  「盗汗?」皇上伸手探了探我光洁细腻的脑门,目光带了两分审视,「你是不是又闯了什么祸?」

  「伽义如今两只贼眼天天盯着长禧宫,臣妾能闯什么祸,可是安分守己的很。」我抬起下巴坐直了身子,想起最近伽义巡视六宫总是时不时在长禧宫门口徘徊,心中忿忿,「伽义是不是想做长禧宫的太监?」

  「哼。」皇上将裹着我的外袍紧了紧,从一叠奏折中抽出一封,「伽义已经上表求娶莲蕊了,本来打算元宵那夜去你宫里时再问你的意思,看来不必等到元宵了。」

  「什么?」我一惊,「哗」地挣开盖在我身上的外袍,「他竟然觊觎臣妾的莲蕊!」

  「觊觎你的莲蕊?」皇上蹙眉,语气不满。

  「啊,不是。」我忙挥手,承元止黑着脸倒让我真有一种莫名被抓奸的错觉,「是觊觎臣妾宫里的莲蕊!」

  「她是你宫里的人,你若不同意朕自然不会强迫。」皇上放下奏折,「你若喜欢那宫女想留在身边,留在宫里就是,朕就回绝了伽义。」

  「也,也不是,就是臣妾做不了莲蕊的主……」我焦头烂额,我还不知是莲蕊是不是也心悦伽义,总要同她商量之后才好说啊。

  「皇上,皇后娘娘求见。」小夏子的声音突然从殿外遥遥而来。

  皇后?杨昭儿?

  我心里蓦然一紧,心中隐隐觉得不好。

  「臣妾叩见皇上。」皇后进殿,看我悄然立在皇上身边倒也一点儿没吃惊。

  我打量皇后面容,不知是不是夜色的缘故,怎么觉得皇后面色略有憔悴,一向冷傲自持的杨昭儿怎么会允许自己面容憔悴?

  「皇后何事?」皇上端坐着,漫不经心地问。

  「臣妾刚刚收到书信,家兄杨轩病重垂危,臣妾叩请皇上,请皇上恩准……」杨皇后瞥了一眼我,随后跪倒在地重重叩首,话音中竟然带着一丝震颤,「恩准愉妃能出宫见家兄最后一面!」

  什么!我杏眼圆睁,果然啊果然,果然这祸患飞到我头上来了!

  三十一

  杨轩病重同我有什么干系,凭什么让我去见他?!我震惊且警惕地盯着皇后,可是皇后只是冲着皇上再次叩首跪拜,又将先前的请求重复了一遍。

  皇上执笔批阅奏折,眼皮都未抬一下,嗓子里冷哼了一声,「不准。」

  「臣妾兄长,是为救皇上而伤。」皇后跪着,但是上身却挺得笔直,一字一句说得铿锵。

  「自作孽不可活。」皇上手中的笔一停,抬眼扫了一眼皇后,「你当朕一无所知?」

  「皇上明察秋毫,自然知道臣妾兄长的确无辜。」皇后依旧面不改色,只是双手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太庙刺杀一案,臣妾知道皇上想要查个水落石出,臣妾有皇上一直想要的东西。」

  皇上终于抬头俯视着皇后,冷笑,「皇后好心,可朕,用不上。」

  「若无实证,就算皇上心中有数,又当如何论罪,如何服众?」皇后昂着头看向皇上,烛火之下,我竟然看到皇后眼下竟然有脂粉都盖不住的淡淡乌青,皇后莫不是真的数夜未眠?

  「但凡行事,必有痕迹,朕可以慢慢找。」皇上重新批阅奏折,语气已经颇有些不耐,「皇后下去吧,别引火自焚。」

  皇后跪着一动不动,缓慢地转头打量了我一眼,「如若臣妾愿意让出中宫之位呢?」

  皇上呼吸一滞,突然看向皇后,我也猛然盯着皇后瞪大了眼。杨昭儿是身不由己受人胁迫还是受了刺激失心疯了?

  杨昭儿仍定定地直视皇上,面容决绝。

  「中宫之位?」皇上语气意味深长,看了一眼皇后,起身走到我身边,看着我眼中似有千言万语,说不尽道不明。

  皇后的目光追随着皇上,也落在了我身上。

  这,这是干什么?我顿时浑身一个激灵,你们都看我干什么?

  喂喂喂,承元止,你收敛一下你那暧昧不清黏黏糊糊的眼神,你没看到杨昭儿那两道目光恨不得生吞活剥了我一般吗?

  「臣妾可不稀罕。」我忙忙挥手。什么中宫之位,我自己几斤几两我会不清楚?六宫事务细琐繁杂,大大小小的事情剪不断理还乱的,皇后这位子我要是坐上去,非得闹得六宫合起伙来起义造反不可,一想到这儿我忽地看向了杨昭儿,心中顿时清如明镜,我就知道杨昭儿在这儿给我埋坑呢。

  「不稀罕?」皇上顿时收回了热切的眼神,看着我,脸一沉。

  「臣妾的意思是不在意这些身外之名,哈哈哈,能做皇上的妃嫔,臣妾已经十分心满意足了,」我磕磕绊绊地干笑两声急忙解释,承元止这醋坛子这会儿要是莫名其妙地打翻了,倒也不用杨昭儿费劲给我挖坑了,「臣妾觉得愉妃就很好啊,愉字还是皇上亲自定的封号呢,多么喜庆,臣妾非常非常喜欢,别无所求了。」

  入宫七年,时光催人啊,终于把我催成了一个马屁精。

  「哼,」皇上一副我还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小九九的表情,踱着步重新坐回案前,面向皇后,语气复又最初的冷淡,「皇后退下吧,好好坐稳你自己的中宫之位。」

  「齐音,」杨昭儿猛然起身,目光依然粘在我身上,并未移动分毫,「我二哥对你……」

  「皇后!」皇上打断皇后,语气已经隐忍着怒火,「不要触碰朕的底线!」

  杨昭儿不再言语,紧抿着嘴唇,额前垂下几缕碎发,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我看着眼前女子眼底淡淡的乌青和已经被她咬出血珠的红唇,忽然有一刹那的恍惚失神,这还是那个时时刻刻谨遵礼仪规范,华服严整、一根头发丝都不能乱的皇后杨昭儿吗?

  「愉妃,本宫手里有样东西你会非常感兴趣。」皇后细细理好了额前碎发,对着我轻轻开口,语气已经没有一丝刚刚的激动失态,面容重新恢复了往日的从容。

  好吧,我立马收回心神,她还是那个高傲镇定心沉如海的杨昭儿。

  「是什么东西啊?」我忍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厚着脸皮问出了口。

  皇上皱眉瞥了我一眼,我全当没看见,我当然知道杨昭儿这么说就是勾着我继续问呢,但我真的很好奇啊!

  「韩江月的绝笔信。」皇后语气平淡,看向我的表情却胜券在握。

  我猛地一惊,二嫂嫂的绝笔信,怎么可能?!

  当年二嫂嫂在韩家满门抄斩的第三日,穿麻戴孝,白绫悬颈而亡,毅然追随母族而去,一个字都未曾留下,杨昭儿怎么可能凭空变出一封二嫂嫂的绝笔信?

  「韩江月是因为家父的一封信才自尽的,那封绝笔被杨家隐在齐家的一个暗探发现,后来送回到本宫手中。」皇后看着我,眸中感情难辨。

  「你是说,你父亲逼死了我二嫂嫂?」我怒视着面无表情的杨昭儿,再也忍不下心中滔天的恨意,「我二嫂嫂那时已经怀胎数月,齐家到底同你们杨家何怨何愁,二嫂嫂又同你们杨家有何深仇大恨,以至于让你们逼迫至此!」

  「杀子之仇,杀兄之仇,算深仇大恨吗?」杨昭儿面对我的质问岿然不动,只是嗓音些微沙哑,「本宫嫡亲大哥被韩江黎侮辱至死,死后还要蒙冤受屈,污名难洗,母亲诞下本宫便含恨而去,死不瞑目,何怨何愁?杨家同韩家本就有血海深仇!」

  我因为杨昭儿的话如入冰窖。血海深仇?杨昭儿嫡亲的大哥?那个据说因为卷入一桩风流事中而死得十分难堪的杨府嫡长子?那个因为死因不堪而累及杨府被京中豪门贵族鄙夷唾弃多年的杨府嫡长子?他的死竟然是另有隐情,而且与韩家韩江黎有关?

  我震惊得双脚发麻,想起之前在街巷中碰到韩江黎调戏民女的龌龊模样,脸色霎时苍白,没想到韩江黎男女不忌混蛋至此。

  「杨家从来无意于针对齐家,只是韩家人,必须死。」杨昭儿看着我一字一顿,不知是不是往事太过久远,谈起陈年旧事杨昭儿的眼中已经看不出太深的仇怨,只剩下一片漠然的寒凉,「本宫知道齐远因为韩江月之死心结难解,解铃还须系铃人,本宫手里的绝笔信,是世上唯一可能宽慰齐远经年心殇的东西。」

  我看着杨昭儿,心中虽然恼火却知道此言非虚,如果二嫂嫂真的留给了二哥一封绝笔信,二嫂嫂心地纯善,信中如若温言相劝好好作别,或许能让二哥有所告慰,甚至放下心结。

  二哥,我家二哥啊。

  我终于下定决心,看了杨昭儿一眼,转身冲向久久无话的皇上央求,「皇上能否……」

  皇上脸上铁寒并不看我,只是打断了我央求的话,冲着杨皇后道,「入夜已深,皇后打算如何让朕的嫔妃深夜探访臣子家中啊?」

  「可同先前一样,扮成宫女……」皇后顿住,眼中慌张一闪,双手渐渐握紧不再言语。

  我吃惊地看着杨昭儿,之前父亲病重我扮成宫女出宫之事十分隐秘,连惠妃刺杀都让皇上以其他罪名打发了,皇后是如何知道的?竟然还已经打算好了效仿当年,让我再次假扮宫女漏夜出宫去看杨轩。

  「皇后不愧六宫之主,对朕的后宫,对朕的妃子,一举一动了如指掌。」皇上「啪」地一声将奏折摔在桌上。

  「本宫从未想过害你性命。」皇后胸口起伏,沉默良久看着我一字一句道,最后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皇上,「是,本宫是曾将消息透给李宝林,但本宫只是想利用她传扬此事,借人言打压永安宫,稳固本宫后位而已,本宫确确实实从未想过伤及愉妃性命。」

  「你以为你若真有心害她性命,朕能允你安坐皇后之位至今?」皇上冷哼。

  「皇上圣明。」听到皇上的话,皇后反倒舒了口气,转而又冲着我道,「事已至此,本宫不妨直言,今夜是要见家兄一面,还是要让齐远一辈子做个活死人,愉妃自己掂量。」

  「够了,下去!」皇上起身看向皇后,已经掩不住眼底的厚重阴霾。

  皇后重重地看了我一眼,冲皇上叩首告退。

  兴德殿安静得只能听到殿外起起伏伏的风声,皇上板着一张脸一句话也不说,烛光把皇上的身影打在身后的屏风上,摇摇摆摆的,不断晃进我的眼里。

  「皇上。」我戳了戳皇上的胳膊还是先开了口,语气央求意味十足,一听便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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