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番外一
二帝称制, 共掌天下, 此事传出,整个大齐都沸腾了。
有人拍手欢呼,有人皱眉质疑, 但这些人怎么看怎么想,又与元霄和师荼何干?
元霄依然在立政殿养胎, 师荼依然在昭阳殿批阅奏摺,为了二帝的登基事宜和大婚庆典,朝廷内外忙弯了腰, 合宫上下跑断了腿。
从皇陵回来,谢瑜便去了感业寺, 关在佛堂抄诵佛经, 闲暇时,会陪张琼华下棋赏花。
“大势已定, 阿瑜为何还心事重重?”如今剔除了算计和利用, 张琼华将谢瑜真正当成了一个可以交心的晚辈,而谢瑜也将张琼华当做是可以谘询人生的长辈。
“普惠法师相信天命吗?”
张琼华抬眼望天, 天命?
天定命数, 诡谲难测, 人力不可违。年少时,谁没想过跟老天争上一争的?
但谢瑜问这个, 一定是心中有了疑惑,心思不得开解,于是她说:“阿瑜可听过一句话, 尽人事,听天命。”
谢瑜抬头,迷茫的眼中似有星光隐现。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知道明天与意外哪个先来,与其在这里追寻天命,不如好好珍惜当下……”
那一刻,谢瑜心头霍然开朗。
他在感业寺多陪了张琼华两日,离开时,张琼华送给他一本经文,笑着说:“这本书,你们一定用得上。”
《南华经》
“这本经书我有……”谢瑜突然顿住,脑子一转,顿时明白过来,这,该是那本密文书。
张琼华笑了,“虽然同是《南华经》但里面的东西却有差异,拿着吧,你不是一直想要吗?”
果然……
谢瑜激动了。
元祺正被三司会审,元涉也带人去抄了临淄王府,抄出很多加码密信,都无法解读,若有了这本密文书,也许能从那些加码密信里找到出更多秘密,发现更多隐患,防患于未然。
郑重一揖,“我代昭皇璟帝谢谢普惠法师。”
张琼华摆摆手,“就当老身给他们的大婚贺礼吧。”
司天台为两个皇帝拟定了两个尊号,“昭”是师荼的号,“璟”是元霄的号,以便在称呼上区分开两人。
两个皇帝……
谢瑜至今还震惊小皇帝的这个决定,甚至有些嫉妒羡慕这样的感情。
但回头一想,两个皇帝是不是就能扭转天命呢?
一定能的!一定!衹要替她扫平所有祸根隐患,便一定能!
谢瑜捏着密文书,重燃信心。
“阿瑜啊,凡事莫强求,顺其自然便好。”张琼华看不得他纠结,衷心告诫。
谢瑜再次一揖,离开。
张琼华捻着佛珠子,看着他背影,叹息:年轻,真好……
如果晚生几十年,她是不是可以与他们为伍,一起开创开元盛世?
一本密文书,将元祺彻底打压得不能翻身,而被下狱的元宝,也等着择日处斩。
冯彧提着酒去送他最后一程。
“我已经知道错了,冯彧,我想活着!你能救我出去吗?”
元宝一把鼻涕一把泪,顶着小皇帝的脸,哭得好不可怜,整个人也消瘦了不少,跟最近因为孕吐而消瘦的小皇帝更像了。
对着这张脸,冯彧总会不自觉地心软,但令他意外的是,同样跟这个昏君有纠葛的谢瑜却坚持要处死他,表达这翻立场时,他的语气什么没有愤怒,没有激动,衹是平静,仿佛坚持着某种不可撼动的信念。
温了一壶酒,到处一杯,推到元宝面前,冯彧面色无多,“被你害死的那些人,曾经,也很想活着。”
元宝:……
“当你站在权力巅峰时,把别人视为可以任意践踏的蝼蚁时,有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成为阶下囚,被人如蝼蚁一般对待会怎样?”
“只不过风水轮流转,今日之灾,本就是你该承受的。”
“喝了这杯酒,安心上路,希望下辈子,你能做个好人。”
冯彧离开时,听见了哭泣声,是那个昏君为即将到来的审判的哭泣。但他并不同情,衹是有些叹息,人若没有悲悯之心,没有敬畏之心,没有感恩之心,即便他贵为天潢贵胄,与禽兽又有何异?
元宝和元祺是被同日处决的,一大早,两人便被押上囚车,游街示众。元祺尚有一帮妻妾送行,元宝却孤零零地关在牢笼里,连个送行人都没有。
他迷茫地看着前方,天下万民熙熙攘攘,竟没一人同情怜悯他,更没一个人留恋他。
恍惚间,他似看到了张琼华的脸,这个睁着眼睛说瞎话,一手将他推上死路的女人,可再定睛看时,哪里还有人?
原来,连这么一个人都没有……
“喝了这碗酒,上路就不怕了。”
忽然,王文启的声音传来。
“王丞相……”
元宝突然眼睛一酸,落下泪来。
就算是个假皇帝,是个昏君,可也是王文启从小看着长大,倾注了感情的人啊。
大概越是年纪大,越是受不得这种生老病死。
看到元宝哭,他的心也软了。
亲手为他倒了酒,放到他手里,“喝吧,喝醉了,就不疼了。”
元宝端着酒,眼泪哗哗往下掉,“王丞相,我非死不可吗?”
王文启不答,衹是看着他。
元宝哭得泪眼朦胧,像个孩子。他喝了一碗,又喝了一碗,脑子被酒精烧得昏了起来。简短的告别结束,狱卒给他们的头上套上了头套,遮住了面容,这才开始游街示众。
元宝只觉得自己睡了一觉,迷迷糊糊间,他觉得就这样去阴朝地府也好,不知道疼痛,也不用愤怒悲伤,如果遇上那个暴君父亲,他一定要好好跟他哭诉哭诉,张琼华对他做的那些事,明明父皇那么信任她……
突然一股寒气袭来,元宝突然打了个激灵,猛地睁开眼。
漆黑的天,阴冷的地,身体冻得有些麻木,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寒冰地狱?
“醒了?”
“谁?是阎王吗?”元宝吓得一抖,从地上坐起来,看到的却是一张熟悉的脸庞……
“秦放?”视线一扫,又看到了秦放身后的人,看清楚那张脸,元宝义愤难平,“你……你……”
秦放眉梢一跳,“是璟帝陛下叫我把你掉包出来的,你该跪地谢恩!”
“谢她?是她鸠占鹊巢,害了我,凭什么要我谢她?”元宝义愤填膺,指着元霄骂道,“你敢说你不是心虚怕遭报应才救我出来的?”
“还真是死不悔改呢!”
“哈?”
元霄冷眼瞥他,“你坐在皇位上,迟早有一点会被自己作死,你有什么好气愤的?”
元宝:……
元霄叹了口气,“你的确该死,但却不该死在我手上。走吧,天涯海角,别再回来了。”
“你、你竟然放我走?”
元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虽然,他好像没有实质上伤害过元霄,但毕竟,他们两个彼此都清楚,他才是真皇帝,为了皇位,难道她不该杀他灭口吗?
在这种事情上发善心,你这皇位怕也坐不了多久!
呃,不对,如今皇位上还有个师荼……
衹是脑子里想到那个人而已,元宝的冷汗唰地落下来。有那个人在,就算这个小皇帝是只人人可以吃的小白兔,怕也没任何人能动得了她……
“你,好自为之吧……”示意秦放将准备好的包袱给他,元霄转身就走,这姿态竟然是真的要放了他。
元宝愣神好久,赶紧翻出一件厚棉衣裹在身上,终于有了些许暖意。
三禅大师说得对,他的确不该再沾染皇位,否则,就真的死无葬身之地了。
直到看元霄上了马车,他才转身离开,可刚走几步,却听见了身后有人踏破雪地的声音。
元宝猛地回头,只见得秦放拔剑出鞘,寒光映着血光差点晃瞎自己的眼,那一刹那,他知道,自己完了。
小皇帝不杀他,但她身边的人又怎么容得下他这个祸患?
秦放的剑很快,他甚至来不及质问他一声,就感觉一阵剧痛传来,鲜血浸入嘴角,腥的,像吃着了铁锈。
“你的命可以留,但这张脸不能留。”
锵!
纳剑入鞘,同样衹是剑光一闪而已。
直到秦放再度上了马车,元宝才确定自己还活着,衹是脸上的伤口深得像透了风,血瞬间浸透了刚裹上的棉衣衣襟。
马车终于启动,元霄挑开帘子问:“你做什么了?”
“衹是叮嘱了他几句而已。”
小皇帝手上太干净,他也不希望她的双手沾染血腥,但他不介意用自己沾满血的双手替她扫平所有道路。
“秦放?”
夜风有点大,小皇帝的声音像被打散的落叶,透着一股萧瑟。
“嗯?”秦放的心肝不自觉就提了起来,回应时带了丝小心翼翼。
元霄看着前面那道宽厚坚实的背影,心里憋着的那口气幽幽吐出,“如果我不是你最初要守护的人,你会有遗憾吗?”
秦放看着远方想了想,“陛下,人这一生会邂逅无数的人,但最后真正留在自己身边的却衹有那几个,那几个人的相遇,便是命中注定。”
既是命中注定,又何来的遗憾?
元宝被斩,是王文启替他收的尸,草草掩埋在曲江池畔。
谢瑜最终还是去他墓前看了一眼,不料却碰到冯彧在这里吃酒。
四目乍然相接,衹是稍微怔愣了一下,便恢复如初。
“要喝一杯吗?”
冯彧是在问,但不等谢瑜答,已经替他倒了一杯。
谢瑜在他面前坐下,接过,品了一口,“好酒。”
两个曾经都执念过那个昏君的人,此刻,坐在昏君墓前,一句没提昏君的事,仿佛衹是想彼此为伴,更过去的执念好生道个别。
从今往后,那段过往,不管的悲伤的,愤怒的,还是屈辱的,惨烈的,都随着昏君的离去烟消云散了。
元霄回到立政殿时,已经很晚。
一下马车,就看到师荼站在立政殿门口,朝她迎过来。
明明衹有几步路,他却还是给她裹上了斗篷,挡住所有寒风,柔声问:“去哪儿了?”
元霄看着他,并没有隐瞒:“我把元宝放了。”
师荼眼里没有意外,甚至连怔愣一下都没有,仿佛他早就料到她会这样做。
摸摸她鬓发,将被风吹乱的碎发抚得服服帖帖的,“放了就放了吧,天下已定,他生他死,都已经没有关系了。”
元霄只感觉一股暖流在身体里流淌,握住师荼的手,抬头仰望他:“那你还恨他吗?”
那位可是你想剥皮、抽筋、剔骨的人啊!
“因为有你,曾经所受所有伤痛,都是值得的……”
他甚至觉得,自己承受那么多,为的便是某一天能遇到她,而她的出现就是老天特地为他找来的抚平那些伤口的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