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余忆念珠 四
明峤弯着身子站在墓碑前仔细辨认着右下角的字,好一会儿才朝旁边的钟洵点了下头,转身对几人说道:“确实是灵隽法师立下的碑,这应该就是妖龙的衣冠冢。”
“嗯。”钟洵沉沉应了一声,不知从哪里翻出来三支细香,打了个火折子点燃,轻轻将明火扇灭,神色严肃地站在了墓碑前,躬下身子拜了三拜,十分庄重地上了三炷香。
吹在身上的风混了淡淡的香火味,司淮环起手靠在身后的大树上,若有所思地盯着坟前的香火,轻轻皱起了眉头。
他根本没有对世人做过什么,可他们一听到妖龙现世就惶惶不已,不管是真是假都希望他能死得透透的,哪里会有人想起要给他上炷香,没想到这个要来挖坟的人居然能给他点炷香火。
“明宗主……”明峤有些不解他的举动,下意识唤了一声,又觉得似乎有些不妥,便又没往下说什么。
钟洵心知他要说什么,回头看了看东阳彦和盛兰初,见他们面上也有疑惑,才展颜笑了一下,语气平缓地说道:“怎么说也是已死之人,我们要挖人家的坟,总不能连香火都不奉一炷。”
他轻轻拍去手上沾的香灰,绕过墓碑走到后边的石坟边上,伸手抓起一点落在上边的陈土,在手上揉捻开。
“传闻只说灵隽法师在衣冠冢前自尽,可也有说他是走进了的墓穴里面才自尽的,到底是哪一种,只有掘开这座坟才能有论断。倘若这地底下真的建了墓穴,那这座石坟里面应该就是进去的通道。”
说罢,钟洵抬手拔出随身的佩剑,通体漆黑的沉渊剑出鞘迸出一道刺目的灵光,似有电光流窜在剑尖上,落到石坟上击出了一道裂缝。
明峤见他一击劈不开这座石坟,目光一沉快步跑到了另一边,一个旋身便将腰间的流光剑抽出,使足了力道朝面前积了土的石坟劈下去。
钟洵扬起的剑配合着他落下第二击,两道凌厉的剑气在寂静的山林里发出碰撞的呼啸声,应和着一声崩裂的巨响,两道裂开的石缝蔓延至了整座坟堆,带着积在上面的尘土一起滚落到地面上。
几人脸上的神色都一点点沉了下去,石块裂开后并没有如钟洵所料想那般出现进入墓穴的通道,而是一座散发着陈旧泥土味的土坟包。
盛兰初皱着眉绕着土坟包转了一圈,自言自语道:“难道我们想错了,这衣冠冢真的就只埋了那只妖孽的衣冠?”
她的声音不大,在场的几人却能够听得清楚,钟洵将沉渊剑收回剑鞘里,沉着脸色没有说话。
“不对……”明峤用剑鞘拨了一下黏腻的陈土,突然出声打断了盛兰初的呢喃自语,道:“如果只是埋一副装着衣冠的棺材,何必在土坟上边又砌上石块?那妖龙早就没有了名声,总不能是指望后人祭拜的时候看着体面。”
钟洵抬眼看了他一下,默了一会儿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将佩剑靠在了坟前的墓碑上,转身进了小山林里,拾了几根结实的粗树枝回来,分到了每个人手上。
不等另外几人开口询问,钟洵便用手里的粗树枝拨着坟堆的土,道:“明宗主说得对,灵隽法师想必不会做这种多此一举的事,没准里面埋着的不并不是什么衣冠,而是我们要找的东西。”
“钟宗主的意思是……”盛兰初转头看了一眼边上的东阳彦,有些不确定地问道:“所谓的妖龙衣冠冢只是一个幌子,灵隽法师的目的是把他的禅杖埋在这地下?”
“并不是没有可能,三百年来从没有人找到这里来,说明人们畏惧那已死的神龙,甚至不屑于祭拜他,把最重要的东西藏在这里,反而是最安全的。”明峤顺着她的话分析了一通,也放下了手里的佩剑,握着树枝上前忙活起来。
他们没有带挖土的铲具,只靠着几根树枝不知道要挖到什么时候,盛兰初和东阳彦相互望了一眼,也挽起了袖子一同帮忙。
吾念一直站在离墓碑不远的地方念着经文,见他们一起弯腰挖起了坟墓才停下来,拾起钟洵留在他脚边的树枝正要上前,目光忽然瞥到了一旁仍环着胸倚在树干上的司淮。
司淮的目光一直落在山崖另一侧重重叠叠的峰峦上,见吾念走了过来,才收回飘远的思绪,将手里拿着的木棍子往地上一杵,站直了歪斜的身子,问道:“念完经了?”
“我为许多人家做过法事,在棺椁旁边守过灵,跟随亲眷一起送故人入土,也做过迁坟的法事,独独没有挖过人家的坟墓。纵使是个十恶不赦的人,挖坟开棺这种事总是心里难安,还是要念上一遍经文让亡魂安宁才是。”
亡魂?司淮的目光落在吾念脸上,忽而轻声笑了起来。
魂飞魄散、挫骨扬灰,他哪里还有什么亡魂。
要不是留了一缕魂魄在世间,他也不能拼凑起自己的元神,更不会在三百年后跟着别人来挖自己的坟。
吾念细想了一遍自己刚才说的话,实在不知道是哪一句引他发笑,也不打算多追究,只问道:“你不打算帮忙?”
司淮转头看了一眼卖力用树枝刨着土堆的几位宗主和少宗主,果断地摇了一下头,嘴角带了几分戏谑的笑意,道:“本公子怎么也是个玉树临风的风雅佳公子,这种挖坟刨土的事情,我不做。”
“……”吾念俨然已经习惯了他偶尔的不正经,伸手拿过了司淮当拐杖拄着的树枝,转身朝钟洵那边走了过去。
司淮脸上的笑意在他身后一点一点凝固,眼底的黑色浓郁得想化不开的永夜,最后只发出极轻的一声叹息,又偏过脸把视线落到了远处的群山上。
他不在乎灵隽埋在这座土坟底下的到底只是一副装着衣冠的棺材,还是真的是借着他的名头藏起来的禅杖。
他只是不想亲手挖开自己的坟,更不想破开这道表面上的这道屏障,露出底下藏着的让他内心无比恐惧和慌乱的东西……即便他根本不知道里面会有什么。
饶是仙门的几位宗主亲自动手,只靠着手里的几根粗树木枝,也足足挖了两三个时辰才把面上的土堆给挖开,最后还是依靠催动傀儡符咒,同时用修为催动了十几根树枝和大石一并动作,才加快了速度,赶在天上的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挖到了埋在底下的黑色木棺。
开棺比挖坟要容易许多,司淮睡了一觉醒来听见动静慢悠悠走过去的时候,冠盖已经被他们撬开,露出了棺椁里面的情形。
里面放着的并不是什么禅杖,而是一套整整齐齐的青白色服饰。
那衣服司淮认得,是他少年时候最喜欢穿的一套衣服,只是他的身体很快就长得和灵隽一般高,这套衣服也就穿不下了。
“看来真是我们想错了,确实就只是一座普通的衣冠冢……”明峤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有些疲惫地往身后的树干上一靠,带着歉意道:“劳累几位白跑了这一趟。”
“明宗主不必自责,这本就是碰运气的事,没有谁说禅杖就一定在这里面。”东阳彦开口宽慰了一句,见钟洵和盛兰初都沉默着,便也闭了嘴没有再作声。
司淮并不多理会他们几人,站在他们挖出来的大坑旁边望着底下的棺材,那套衣服摆放得太过平整了,让他不由得想起从前灵隽在禅房里替他整叠衣物的模样。
什么都没有本就是他希望的,可是这会儿自己空荡荡的棺材,他又觉得这里不应该只是一副装着衣服的棺材,否则他不会在吾念说要来这里的时候、在靠近这里的时候,在心里出现那种极度强烈的不安的感觉。
他知道这个时候应该当做什么也不知道转身走开,可双腿就像被灌了铅似的半步也挪不开,一个十分荒唐的念头在脑子里浮现,心里有一个仿佛不属于他的声音在告诉他,这地下还有别的东西,是灵隽留给他的东西。
“灵隽……”
司淮在心里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转身从旁边的吾念手里拿过一根树枝,一言不发地跳到了木棺边上,沉着脸色挑开了整齐置放在里面的衣服。
众人对他此举有些不明所以,正要开口询问,就听见机关响动的声音传了出来,坟前的墓碑慢慢挪动着发出与地面摩擦的声响,地面的石砖被底下的铁链拉动,露出来一个一人大小的洞口。
离得最近的盛兰初探着头往黑漆漆的洞里看了一眼,有些不可思议道:“这底下真的有墓穴……”
“又是土堆又是棺材,险些把我们都骗过去了,衣冠埋在这外面,那墓穴里面必定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明峤快步走上前来,伸手拉了司淮一把,问道:“司公子怎么知道棺材里面有机关?”
“碰运气罢了。”司淮敷衍地回答了一句,有些忐忑地偷偷朝吾念瞥了一眼,见他没有在看自己,才松了一口气。
他本以为衣服底下的棺材板会是一道隔板,没想到误打误撞碰到了机关,灵隽费这么大的力气,若要说里面没有别的东西,连他都不相信。
可是……他这么做到底对不对?
司淮的心无比忐忑,却又无比地放松,不管里面到底是什么,也算是有一个定局,让他此生能够心安理得地陪在吾念身边,亦或是被发现自己就是那个死后复生的妖龙。
明峤拾起仍在地上的树枝,折断成一小段捆在一起,从外袍上撕了一大块布裹在上面,燃了张明火符将布团点亮,做成了一个小火把,走在前头正要下去,被钟洵伸手拦了下来。
“我在几人当中最后资历,年岁也比你们长些,我走前面,有什么不妥你们立马撤出来。”钟洵脸上没有什么神情,伸手拿过明峤手上的火把,不容其他人说些什么,转身便走了下去。
明峤见状也不多说什么,跟在他后面往下走。
盛兰初探头往下看了一眼,正要跟下去,被东阳彦一把拽到身后抢了先,骂人的话还没有出口,东阳彦便转头朝她笑了一下,道:“你跟在我后头,我好在前面护着你。”
“听到了吗?”司淮状似不经意地转头看了吾念一眼,凑过身去压低了声音道:“你走我前面,我在最后头护着你。”
吾念正要说什么,盛兰初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洞口,他被司淮在后边轻轻推了一下,便又把要说的话忘到了脑后,矮下身子跟了进去。
通道口很窄,只能容一人通过,前面下来的几人都在前面等着,吾念见司淮慢悠悠晃了下来,才放心跟上前去。
两边的洞壁凹凸不平十分粗糙,脚下却整整齐齐地铺满了地砖,借着火把的光亮可以看见上面画的都是莲花,颜色不一,形状也各异。
司淮望着满地的莲花,在狭窄的石阶上停了一下,心里总有一丝莫名的感觉,可他也说不上是什么,只得暂时放下杂乱的思绪快步往下走。
脚踩上地面的那一刻,一阵轰隆巨响从顶上响起,上面朦胧的光亮突然间被遮蔽住,一块圆形大石从山洞口滚落下来,带着雷霆万钧的架势朝着司淮砸去。
司淮目光一凛,迅速飞身往下掠去,那石块却好似被什么东西推着似的顺着狭小的通道轰隆隆滚了过来,通道内施展不开,司淮只能一边把身后的人往后赶,一边抽出了腰间的飞花逐月扇作阻挡。
手中折扇飞旋而出击在大石上,崩出一道极强的肃杀之气,顷刻间整个地底都剧烈地震颤了一下。
大石停在离司淮五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中间被扇子击中的地方打横裂了一道缝隙,似乎断成了上下两截。
“没事吧?”吾念快步走上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没事。”司淮有些生硬地应了一声,僵了一会儿转过身,有些无奈地冲他笑了一下,扬了扬手里破裂的折扇,探头冲他身后的几人道:“出去了你们可得赔我一把兵器。”
吾念左右看了看见他神色确实没有异样,又听见几位宗主朗声答应,才放下心来继续跟了上去。
司淮望着吾念的背影,趁着没有人注意的时候回头朝那巨石望了一眼,上面的缝隙还在不断地开裂着。
如果不是错觉的话,他在方才迸出的那道肃杀之气中,似乎感应到了山河剑的气息,转瞬即逝,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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