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魏氏忠名
“作为皇帝, 你什么都能忘,但这一点你绝不能忘。莫说称职,你至少要配做这个皇帝。”
不然, 她当年力扶谢欢上位, 如何对得起先帝, 如何对得起因她而死的谢氏一族,如何对得起她的兄长。
如何对得起那句:
‘别人既行, 我的儿子自然也行。’
一番训斥。
谢欢面上佯作一副自责受教的模样, 不再言声。
魏荣芊的话并非是不能触动他。
只是再早些年的话,他听到这番言论,一定是心怀感激和敬意的。
可时至今日,他一步步如履薄冰地走来,什么立国根本,什么气节, 这与他有何干系?
那些都是与他、与谢欢这个人无关的。
不是他不配做这个皇帝,
而是他从未做过一个名副其实的这个皇帝。
殿内因为太后的训斥而变得莫名微妙起来, 白问月见她身子疲尽, 有些不忍, 便起身倒了杯热水奉上。
水中的热气扑面而来, 太后孱弱地接过杯子, 饮的很慢。
过了半晌。
谢欢挥去了心里的杂念, 再次出声:
“将此时军既然身在颍州,那北境之急我们又该如何解呢母后?”
话题又回到了最开始。
放下杯子,太后轻缓地长叹了一口气。
她安抚谢欢道:“无事, 哀家还有法子。”
朝中并非无一可用之人,不过是些上不了台面的挑梁小丑罢了。
魏荣恒不还身在京中吗。
闻言,谢欢紧绷着的脸似乎舒缓了几分,他正要出声恭维,谁料太后微微转首,眸目清明,直视着他的眼睛。
忽又提起:
“欢儿,方才我说的话,你可用心记下了?”
谢欢一顿,微微错愕。
稍稍一瞬,他便立即反应了过来,颔首答道:
“儿臣记下了。”
——
如同太后所说,她果然还有法子。
白问月之后回府,听宋书说起,太后次日便传召了魏荣恒进宫,结果未曾想魏大人竟称病,给拒了。
此前,魏荣恒自魏冉出事后,便一直称病未再出过府,先前拟旨要差他前往北境赈灾时,也被躲了个干净。
这近三个月里,他一直闭府潜心“养病”。
方圭碰壁,只得返宫回话,魏荣恒原以为此事便这样不了了之,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方圭不但又来了,而且还是带着皇旨大印来的。
圣旨亲召,
方圭宣旨,将太后的意思传达的清楚;
“莫说是病入膏肓,他便是死了,也得把尸体给哀家抬到太宜宫来。”
太后这一强硬的态度果然好使,不需半个时辰,卧床不能起的魏荣恒很快便出现在了太宜宫的大殿上。
他虽知晓北境战事吃紧,可前有白慕石北境御敌,后有魏央西平调兵支援,实在难解太后的怒火究竟因何而起。
又为何如此急召。
堂皇的大殿上,魏荣芊冷面如霜。
“你病好了?”
心头一震,魏荣恒自知理亏,便低声唤了一句:
“长姐息怒。”
“你心里还有我这个长姐?”魏荣芊冷哼出声,“连哀家的传召都请不动你魏大人,若不是这一道圣旨,哀家这个长姐在有生之年,可还见得到你?”
“长姐莫再说气话了,”魏荣恒跪在地上,不敢抬身,口中的话一软再软,“臣弟这不是立即来请罪了吗,还请长姐息怒,莫要气坏了身子。”
太后叱责的话尚未说完,为平息她的怒火,魏荣恒不敢给她接话的机会,连忙问道:
“不知太后娘娘此番急召微臣,有何吩咐?”
他这点小伎俩,太后自然看的清楚,然而此刻国事紧急,懒得与他多费口舌计较。
“哀家传你,是命你领兵前往北境,增援白慕石。”
“刻不容缓。”
太过出乎意料。
魏荣恒有些百思不解,他沉默了许久,最后俯在地上,郑重回话:
“恕臣不能领命。”
态度坚决。
闻言,又轮到了太后吃惊。她极力地平复着怒火,过了半晌,咬牙切齿反问道: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她知晓魏荣恒是个倔骨头,若真是发起火来,她也不能真的一刀砍了这个族弟。
思索了半晌,她又道:
“央儿此刻不在京中,你若不去,还有谁能去?”
魏央不在京中?魏荣恒又吃一惊。
随即他又答道:
“将军不在,那臣便是更不能去了。”
态度比方才还要坚决。
“混账!”魏荣芊拍案而起,一把扫掉了案上的青瓷。
“你不愿去?”她指着魏荣恒怒叱,“好,那你倒是给哀家一个你不去的理由。”
“若是说服不了哀家,不要以为哀家真的不敢杀你。”
“你不去北境,丢了阳原延道,哀家先砍你谢罪两氏的诸位祖宗。”
她气的厉害,魏荣恒知晓此时不是与太后争执的好时机,可他依然忍不住同她辩论起来。
“长姐要拿臣弟谢罪无可厚非,北境外敌来犯,臣弟身为魏家族长,一国之将,不肯上阵杀敌,保家卫国,自然该杀。”
“阳原延道会不会丢还尚未可知,可臣弟知晓,若此刻我离京而去,只怕你与皇后还有她腹中的孩子,要先去见各位祖宗了。”
魏荣芊一愣,瞠目结舌。
后知后觉。
反观一思,眼前的局势其实很是明晰。
白慕石远在北境赈灾、段升被贬,府中的亲兵悉数被撤、魏央人在颍州尚无消息、魏荣恒也因战事,须得赶赴北境离京。
不知从何时起,她身边的亲信,皆都因各种缘由,离开了西平,离开了她的身边。
而眼下还能说话的,只剩一个身份不黑不白贺同章。
这是有心设计,还是纯粹巧合?
不管是哪一个,很明显,对她都非常不利。
她独坐京中,若是皇帝有何心思,只怕远水难救近火。
转念又一想,
皇帝,应该不会如此大逆不道吧......
太后木然地坐了回去,实际上,她心里也无十分的把握。随着时间与权势的变化,她已经不再了解这个儿子了。
魏荣恒知晓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心头顿时百感交集,忍不住道出藏了几十年的心声:
“昔年,家族枝繁茂盛,朝中无数贤才良将。自先帝死,幼帝登基,这二十年来,狼烟不断。
为保国安民,我魏氏男儿皆都死在了战场,尸骨无存,到长兄魏荣延去世,我接任魏氏族长,魏家一脉竟只剩我与央儿两个男人撑起全族。
长兄戎马一生,骁勇善战,四十五岁匆匆与世长辞。
他若是战死还好,可他是战死的吗?
他是独抗大旗,抵御十国,活活累死的!”
“战起,我魏氏男儿,悉数战死;战平,我魏氏女儿,又为国交,悉数和亲,只剩一个冉儿封后,看似光耀,实则为了谢魏的关系,受苦无数。”
“我为将几十载,凯旋回京封官,为了避嫌,从不曾得过任何重用。尽管如此,我也未曾怨过,我魏家世代忠名,为北绍鞠躬精粹,实事发展如此,我身为一族之长,自以维护族名为己任。”
往年在沙场厮杀的场面又一一映出脑海,魏荣恒双眼微微红润,他继续道:
“长姐你可曾见过长兄通宵达旦,熬了多少昼夜不眠?可曾见过他十多年血衣不干,浴血杀敌?他威名四方,受人敬仰,是空虚而来吗?”
“那都是他一刀一刀,杀出来的。”
“将军府的权势,又是豪取抢夺所来吗?”
“那是长兄与央儿一次次救国于水火,一场场胜战,一堆堆白骨累积出来的。”
“可尽管如此,处处小心,我魏府于皇帝心中,是忠是奸?只怕他不曾记得魏氏儿女如何付出,如何走到今日,而是一心畏于魏氏的强权,视我等为眼中钉,肉中刺。”
“我所求为何?不过是国泰民安,家族长盛罢了。”
“可是长姐,事到如今,国之泰然,民也皆安,我魏家,还有几人?”
“若非是将军府权大势大,皇帝又岂能容得下你与冉儿?又岂能容得下我等魏府余将?旁的人不敢同你说,我却要说一说。”
“我们尽心尽力地维护,忠职守则,可皇帝与天下人记得不是魏氏忠名,他们只道魏氏的权倾朝野,等着看我们造反窃国!”
他说的情真意切,忆起当年的魏荣延,更是忍不住哽咽,几度流泪。
每一个人对朝野当下的局势都有自己的明白。
不同的身份,坐到不同的位置,所看到的,自然也都是不一样的情势。
谢欢畏惧魏家权势,日日担忧被取而代之;太后始终不肯相信皇帝,霸权不放;魏荣恒消声不争,为魏氏宗族守名。
独剩一个手握实权的魏央,夹在两宫之中,既想让谢欢凭本事上位,又想保魏家与太后,全身而退。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坚持和目的,
可事情,又哪会件件顺心呢。
魏荣芊坐在高位,沉重地叹了一口长气。
寂静了半晌。
魏荣恒的话在她的脑海里不断重复着。
“忠名......”,讥笑出声,“若非是因一个忠名,我又怎会论落至此。”
“实在太复杂了。”她目光深邃地眺望,回想起这些年来的种种,呢喃道:“我已经不想再去思考了。”
权势,忠名,儿子,从来没有那个可以平衡的点。
又沉默了许久。
渐渐平复了心绪,太后仍然开口劝他。
“哀家知道冉儿这些年吃苦不少,也明白你的一番苦心。”
“可是。”
事事皆都有一个可是。
“可是你不该,不该本末倒置。”
“魏家的百年忠名姑且不提,只说这些年来的死伤,和哥哥的呕心沥血,你如何不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