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风灌进屋内,吹得人禁不住瑟缩。
雨墨从屏风后转出来,替众人屏上门。庞煜道:“家父此次遣我与内子前来,一是为恭贺颜公子上任凤台,二是向先知县讨一笔旧账,但如今扈官长既殁,而家眷又不知去向,这笔帐讨不讨,已无济于事。”
末了,他又瞥一眼窗外,道:“这天要下雨了,我与内子久留不便,这就拜别大人,回驿站去了。”
颜查散道:“庞公子若有不便之事,尽管向下官开口。”
庞煜的目光扫过白玉堂和陆采莼,笑道:“在下确实有个不情之请。”
颜查散道:“但讲无妨。”
庞煜道:“我与内子出门在外,常有三弟相随。一来是在下腿脚不便,内子照拂不来,二来是三弟会些拳脚功夫,有他相随,到底是周全些。如今三弟不在,我与内子在县中行走不便,还望大人……”
庞煜话未讲完,颜查散已转而看向白玉堂,问道:“白少侠可愿相随?”
风灌进屋内,吹得人禁不住瑟缩。
雨墨从屏风后转出来,替众人屏上门。庞煜道:“家父此次遣我与内子前来,一是为恭贺颜公子上任凤台,二是向先知县讨一笔旧账,但如今扈官长既殁,而家眷又不知去向,这笔帐讨不讨,已无济于事。”
末了,他又瞥一眼窗外,道:“这天要下雨了,我与内子久留不便,这就拜别大人,回驿站去了。”
颜查散道:“庞公子若有不便之事,尽管向下官开口。”
庞煜的目光扫过白玉堂和陆采莼,笑道:“在下确实有个不情之请。”
颜查散道:“但讲无妨。”
庞煜道:“我与内子出门在外,常有三弟相随。一来是在下腿脚不便,内子照拂不来,二来是三弟会些拳脚功夫,有他相随,到底是周全些。如今三弟不在,我与内子在县中行走不便,还望大人……”
庞煜话未讲完,颜查散已转而看向白玉堂,问道:“白少侠可愿相随?”
梅鹤笑道:“妾身心底还实盼着陆姑娘一同来。”
白玉堂道:“无妨。”陆采莼见状,也颔首以表同意。
临走时,颜查散还吩咐雨墨赠了几把伞给四人。出得门去,梅鹤吩咐侯在车上多时的马夫驾车先回驿站,在转回身对陆白二人道:“不知二位可愿随我二人去个地方?”
白玉堂抱臂,扬了扬下颌,道:“走罢。”
风低伏着吹过来,刮起道上沙尘。雨已滴下来,在石板上砸出湿印,道两旁的人见天色,纷纷寻临近的屋檐躲避。陆采莼撑开了一把伞,递给梅鹤。梅鹤接过,倾大半覆在庞煜头上,这才微微侧头,向陆采莼道谢。
一时街上行人顿减,这四人便信步向前。梅鹤先是问了陆采莼一些凤台县的风物人情,两人谈话渐洽,陆采莼才反过来问她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陆采莼道:“不知公子与夫人来县中逗留几日?”
梅鹤道:“眼见手头无事,许两三日之后便归去了。”
陆采莼道:“扈官长出事,二位未能讨回那笔账,国丈那边可会有怪罪?”
庞煜闻言,笑道:“多谢陆姑娘关心。这笔帐,本就不是正经钱财,我与内子来贵地,不过是寻这么一个藉口,出来游山玩水罢了。”
陆白二人没料到庞煜竟如直白,便是连“不是正经钱财”这样的话也讲了出口,两厢相觑,一时拿不准这夫妻俩是甚么脾性。
庞煜又道:“听闻凤台有个相当有名的铸琴师,内子想向他求一把丝桐,这便来了。”
白玉堂道:“白某虽不曾听说凤台有甚么铸琴师,但要寻得他,须得先问明白他的住处——公子这样冒失前来,万一找不着人,岂不是败兴而归?”
庞煜只是笑了一笑,并不作答。
又走了片刻,忽见不远处的铺子挑出一块牌匾,上刻“鸣木记”三个大字,用淋漓的墨汁涂满了。梅鹤抬首见了,道:“鸣木记——听着像个琴铺。不若先进去瞧瞧?”
四人加紧步子,既是避风雨,又是想进去一探究竟。近了地方,收了伞,进到铺子当中,不出梅鹤所料,果然是间琴铺,间或字画,那掌柜的一把灰白胡须,正支颐在台后打着瞌睡。
梅鹤与庞煜环顾挂满墙壁的琴器,陆采莼则走上前,轻轻敲了敲柜台,那掌柜的头猛一点,顿时惊醒过来。陡见了店中多了许多人,他忙问道:“众位来敝店,是买字画,还是买琴器?”
庞煜目光扫过一圈后,忖度这满壁琴器多是俗物,便问掌柜道:“店家,在下想打听一位铸琴的师傅。”言罢,便把口中所谓的铸琴师的名姓样貌详细地讲给了掌柜听。
掌柜沉吟道:“相公说的这位师傅,老朽不是不知,只是他已隐没林间,不出山多年了,便是老朽以往收了他数把琴的,如今与他也无音信来往了。相公若是欲向他讨琴,恐怕老朽也帮不上忙。”
陆采莼忙问道:“店家既收了他的琴,可还存一二把?”
掌柜道:“姑娘,来凤台向他讨琴的人不少,老朽这小店中,怎存得住他老人家铸的琴?”
庞煜道:“此铺中若无,去他铺便是。”
掌柜笑道:“相公说得容易。敝店虽小,既无,他铺又怎会有?”
白玉堂道:“真无办法了么——不若店家告知我四人,这铸琴的师傅到底栖在何处?”
掌柜道:“许是在八公山,又许是在茅仙洞,老朽也不敢定言。”
庞煜仰首问梅鹤:“要不……再麻烦白少侠与陆姑娘一趟,改日晴好的天气,我们一同去郊野里寻一寻?”
梅鹤目光瞥过庞煜搁在四轮车脚踏上的腿脚,抿着嘴摇了摇头,道:“雪夜访戴,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不过一把琴,甚么琴不是用来弹的?”言罢,把手指一指壁角的一把琴器,道,“我瞧那把就挺好。”
庞煜轻轻牵过她的手,笑道:“也是,何必执着于一物?”言罢,他问掌柜道,“琴器虽有高下,却也看眼缘。此琴与我夫妻二人有缘,这就劳烦店家取下,与我二人一观。”
掌柜把桐琴取下,搁在柜上。庞煜轻抚琴额,道:“这额上甚空,不如刻几个字。”言罢,他又问掌柜道,“店中可有篆刻刀?”
掌柜取来刻刀,庞煜把在手中,两指捏住了,轻轻旋动。他微一偏头,问白玉堂道:“白少侠觉得刻甚么字好?”
白玉堂挑眉问道:“庞公子这是在考校白某的文字功夫?”
“不敢。”庞煜摇了摇头,笑道,“既来凤台,与二位再会,实是有缘。在下不过是想请白少侠出这么个主意,也算留一份纪念。”言罢,用手指轻勾慢挑琴弦,铮铮琴声流溢,不成曲调,却别有一番天高云阔之意。
陆采莼道:“窗外雨声,室内琴声,也倒是个作诗的好景——”
“声起煞秋风,音绝烟雨浓。”
陆采莼话音未落,白玉堂已沉吟着念出这么一句诗。
梅鹤听罢,笑着赞道:“好气象!”她颔首,对庞煜道,“二郎,便刻这么一句罢。”
庞煜手中刻刀在琴额上游走,木屑被掀起,被他用小指掸到一边。不出半柱香的时间,庞煜便收了刻刀。指腹拂过两行小字,铁画银钩的一句诗便浮现在琴额上。
掌柜见了,道:“这位少侠的诗,与公子的字真是相得益彰,实在为老朽这把素琴增了光。”
庞煜将裹好的琴抱在怀中,梅鹤推着四轮车从店中出来。白玉堂问道:“下一程去哪儿?”
庞煜抬眼见天色黯淡,铅云密布,风雨交杂,眼光下瞥,见梅鹤的裙裾和绣鞋都污了泥渍。他想了一想,道:“虽无日影,但估摸着已近午时,不若去酒楼中坐一坐,待到雨歇,再作打算。”
白玉堂心想,这二人当真是把来凤台县当做游山玩水了。
随二人入得酒楼去,庞煜被梅鹤推着四轮车望里,一边环顾四周,一边道:“来时路上人烟稀少,这凤台县内却还有往昔几分阜盛的模样,颜大人确实是好手段。”
坐在了雅间当中,随意点了几样小菜。菜未上时,案几上只摆了几盏茶水。庞煜拂开茶盏,剥开裹琴的布,把琴架在案几上。纤长的手指抚过琴弦,庞煜问陆白二人道:“两位可会操琴?”
白玉堂道:“习武之人,耍枪弄棒的,琴倒是不会。”
陆采莼则道:“幼时也曾学过音律,只是到如今,已记不得一二了。”
庞煜笑道:“无妨。”末了,侧首问梅鹤道,“阿鹤,可还曾记得《归去来兮辞》?”
梅鹤道:“你许久不曾弹过此曲了——我倒是怕你忘记。”
庞煜微微一笑,对陆白二人道:“献丑了。”
挥手奏琴,万壑松风。梅鹤曼声轻吟陶潜的《归去来兮辞》,与琴声相和。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竟今是而昨非。舟遥遥而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窗外秋雨潇潇,楼下往来吆喝,琴声从俗世中辟开一隅清明天地,如见碧云黄叶,北雁南飞。
半途截住琴声的却是推门而入的店中伙计。
他手捧托盘,盘上两样菜,嘴中吆喝着:“各位客官,桌上收拾嘞!”
梅鹤住了口,庞煜也收手按在弦上。陆白二人面上都是难掩的失落之色。陆采莼此前从未有一刻如此深恨送菜的小二。
白玉堂道:“琴乐甚妙,白某好生佩服。”
庞煜道:“不过雕虫小技,不足挂齿。我倒是歆羡白少侠和陆姑娘,能如这般云游四方,仗义行侠。”
陆采莼望梅鹤道:“姊姊也会琴么?我也想向姊姊请教音律。”
梅鹤道:“请教不敢当。但永昼难消,待膳后,探讨琴技,消磨光阴,也甚好。”
席间,四人交谈间吃了不少酒,残羹冷炙撤下时,满室已醺醺然。
梅鹤拉过陆采莼的手,引她坐到身边,宫商角徵羽地从头教她音律。陆采莼按照梅鹤教的指法,在琴弦上笨拙地拨动,错了指法,一边笑,一边咕哝:“吃了酒,瞧我这脑子,也不清明了。”
学了片刻《古琴吟》,陆采莼推开膝上的琴,头偏依着墙壁,面上犹带醉后绯红,缓缓阖上眼睛,似是困得很了。白玉堂也曾见识过陆采莼的酒力,看庞煜与梅鹤一脸诧异,便道:“她喝醉了,莫管她。”
庞煜与梅鹤相觑,禁不住都失笑。
窗外雨声潺潺,未有衰意。梅鹤便抱过陆采莼面前的琴,低眉挑抹。曲调渐渐明快,有如梅开雪中,暗香自来。她也饮了不少酒,指法多了逞技的肆意,琴声听着似碎珠裂玉,莺声滑流。
白玉堂侧耳聆听片刻,趁着酒意,他霍然立起身,对庞梅二人道:“我也来助助兴。”言罢,他取下腰间佩刀雁翎,不去刀鞘,只把着柄,在不算宽敞的雅间中起舞。
梅鹤见状,手下琴音乍迸出金石之声,如刀枪并搠,锣鼓齐鸣。白玉堂在席间舞的刀法并不似平时敌我来往的劈砍,而是矫若游龙,震如雷霆,便是手中把的是入鞘的刀,凌厉却不减分毫。
他身法巧妙,虽困在一室之内,却伸收有度,如穿花游蝶。
陆采莼听到琴声铮铮,刀风呼啸,半睁了惺忪睡眼,朦胧见了白玉堂舞刀的身影,凝望片刻,面上不禁露出笑意,只觉自己这几日来,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平静欢欣。
屋中点起了灯火,而推窗见月,风雨已散,天澄如洗。
四人欢谈了半日,竟已不知觉夜色四合。庞煜道:“时候已晚,我与内子欲回驿站,还劳烦二位相送一程。”
走在回驿站的路上,那青石板上还湿漉漉残留着雨迹。百家灯火,长街流光。
四轮车轧过石板路,轮声滚滚。庞煜拗过手,轻轻握住妻子扶在椅背上的手,他喟叹道:“阿鹤,若以后的日子都能这般过,我也别无他求了。”
白玉堂道:“隐遁山林,倒也不是一件难事。你既有意,随心而动便是。”
梅鹤闻言,夜色掩护中,她面上缓缓流露出凄悲之色。庞煜也半晌缄默无语。
送庞梅夫妻二人进了驿站。梅鹤搀起庞煜,向陆白二人行礼道谢。梅鹤暂抱着琴,她对陆采莼笑道:“今儿席上仓促,阿妹若还有意学琴,来驿站寻我便是。我与二郎还会在驿站住上几日。”
陆采莼爽快应承,笑道:“只要姊姊到时候可别嫌我笨,学半日都学不懂。”
四人在驿站门前道别。白玉堂和陆采莼回到颜查散住处,简略地将今日见闻向他禀报了,便各自回房中歇息。
陆采莼立在厢房隔扇前,隐约听见屋中传来碧桃睡熟的呼吸声。她意兴未尽,眉一挑,手指从腰后一勾,一小壶酒便被她拎在了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