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将近了凤台县,眼见夕阳西坠,不宜再赶路了,还好走到了一处城镇,不至于露宿野外。颜查散四周望了一圈,见前面的客栈挑出青旗,兀自在晚风中飘扬,便对侍童雨墨道:“几个时辰前,咱们刚路过一座驿站,想来这附近是没有驿站了,往回走也不便,不若便在这家客栈里歇息一晚。”
雨墨道:“若相公还有余钱,住他一晚也不妨。”
主仆两这就望客栈中来,向掌柜要了一间客房,唤小二把歇在门口的驴牵去厩中系了。此时,雨墨忽叫道:“相公你瞧,那马厩里有两匹好漂亮的马!”颜查散也顺着雨墨的手指的方向望去,见却一匹骊一匹骠,毛色油光水滑,皆神情炯炯,体格健壮,确实好看养眼得很。颜查散微微点头,对雨墨道:“莫瞧了,先进客房中去罢。”
眼见金乌隐没,玉兔东升。颜查散与雨墨下得楼来,向小二叫了几碟小菜,坐在八仙桌旁,慢悠悠地吃起来。
由于淮南遭了水灾,客栈中生意惨淡,环顾一圈,楼下坐的都是些散客,寥寥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其中最显眼的莫过于正中央坐的藕色衫子的妙龄女子。她生得鲜丽明艳,有如溪畔春花,叫这整个客栈都平添了些许颜色。她向小二叫了一只烧鸡、五碟果盘、一角酒,却吃得神色恹恹,似是很不合胃口。离这位女子不远处的西南角,坐的是个邋遢打扮的儒生,头戴的儒巾也绽了破洞,一身青衫也东缝西补,面前摆的只一碟山野蔬菜,他正合着这苦味菜蔬,捧一碗白米饭狼吞虎咽。
此时,门外来了个豆蔻年纪的少女,她手捏一只破碗,满面尘土,神情哀苦地走进店里,小二还没来得及赶她,少女却已走到门边的西南角里,抖着手中的破碗,对那儒生道:“阿哥儿舍俺两口饭食罢……”
闻言,儒生咽下最后一口米饭,把筷子刮着已然只剩薄薄一层菜汤的瓷碟,为难地摇了摇头。颜查散见了,正要唤雨墨拿一个馒头送给少女,却听得身旁砰然一声,拗过头去瞧,却是那妙龄女子将佩刀拍在了桌上。
女子柳眉倒竖,对那儒生叱道:“枉你是个读过圣贤书的儒生——这女孩儿向你讨食,你却飞快地把饭吃完了,却是甚么意思?”
儒生忽听了这女子训斥自己,不由反诘道:“这位姑娘是来得不巧,吾把饭吃净了,怎是吾故意不愿施舍了?”他睃了一眼女子桌上的食饭,道,“吾瞧姑娘你桌上饭菜却还丰盛,姑娘怎不施舍?偏要来管吾?”
这女子听闻,单手掣住佩刀,一手把住一条鸡腿,手起刀落,便割了下来,手一扬,扔进了少女的破碗当中。她冷笑道:“瞧见了么?本姑娘已施舍过了,你拿甚么来周济这女孩儿?”
儒生摇首道:“姑娘既无理取闹,吾也不必理会。”言罢,便安稳坐在八仙桌前,一幅他强任他强的模样。
此举彻底激怒了女子,她立起身来,大步走上前,把刀的手扬起,削落了八仙桌的一角。锃亮的刀在空中划了一道弧,刀尖指准了儒生面目,道:“敢骂本姑娘无理取闹——不知本姑娘削下你的脑袋,便似削这桌子一样容易么?”
小二见状,忙上来想要劝架,不料却听那女子对儒生道:“本姑娘的阿爷是十万禁军的总教头,阿娘是当朝国丈的干女儿,你惹恼了本姑娘,是想吃牢饭么?”
儒生仍是坐着,把双手拍拍自己腰间的空瘪的囊袋,无所谓道:“姑娘便是杀了吾,吾也是一文也捐舍不出来。正好吾愁无处吃饭,这牢饭也是饭,姑娘请吾吃饭,吾还得感激姑娘你。”
女子听了,正要发怒,却听得身后传来一个温润的声音,道:“二位莫吵,且听在下讲两句。”拗回头瞧,却是颜查散不顾一旁大惊失色拉扯自己衣袂的雨墨,立起身来,走到了儒生身边。他对女子道,“小姐,你对这行乞的姑娘是一片好意,在场各位都瞧得出来。”
女子冷哼一声,并不应答。颜查散继续道:“小姐是个明事理的,也瞧得出来这位仁兄也是身上拮据……”
他话音未落,那女子便冷哼一声道:“你瞧他这副有恃无恐的模样,许是一个守财奴,手里藏着钱财,却不愿外露,这才打扮成这副落魄样子,叫人不要惦记了他的钱财去。”
颜查散闻言,苦笑着摇摇头道:“即便他腰缠万贯,姑娘也不该如此逼迫他。捐舍之事,和这世上许多事一样,各人有各人的心思与考量。便如客栈店东为行人洒扫出屋子,供人住宿,以此为生;对面布坊的掌柜靠为人裁衣来挣钱糊口,姑娘不能说这开店的不如裁衣的挣得多,便逼迫店东去为人裁衣为生。姑娘看在下说的可有道理?”
女子心知自己无理,但毕竟拉不下脸面,只冷冷瞪着儒生,并不说话。颜查散轻轻牵过一旁站着地少女,问她道:“这位姊姊舍你了一只鸡腿,你可要向她道谢?”
少女也颇为知事,忙向女子鞠躬道:“姊姊真是大善人,俺谢过姊姊了。”
女子这才冷哼一声,望那儒生道:“本姑娘心情不错,便放过你了。这回算你运气好,下回可别再叫本姑娘撞见你!”言罢,拂袖坐回了自己的桌边,拣着果子啖了几颗,便起身离去了。颜查散也唤雨墨去拿了两个馒头,又摸出几文钱,施与了乞饭的少女。
儒生望颜查散拱手道:“多谢兄台仗义执言。”
颜查散望他摆手道:“不必谢我,举手之劳罢了。”
回到屋中,雨墨对颜查散道:“相公今儿吓煞俺了。”
颜查散道:“不过讲几句公道话,有甚么吓着你的?”
雨墨语重心长道:“相公也不是不知那女子口中的国丈是谁?当时老爷不让相公出来做官,不就是怕招惹了庞太师这等奸臣,落不到好下场么?相公怎上去和那女子纠扯?若是那女子一时恼羞成怒,把状告了上去,相公这知县岂能做得安稳?”
颜查散奇道:“我瞧你小小年纪,心中怎有这么些计较?”
雨墨“哎”地叹一声,道:“俺这不是替相公担心么?”
颜查散望雨墨摆摆手道:“我自有计较,你却是不用忧心我的。”
雨墨见状,也不好再劝,只是转身去点桌上油灯。颜查散坐到桌边,摊开一本《史记》,细细来读。雨墨侍立在侧,时不时伸臂去把油灯拨亮。
正在此时,笃笃敲门声响起。雨墨上前将门闪开一道缝,见的却是先前那女子,腰间挂着佩刀,正立在门外。雨墨见是她,暗忖道,这女子却来做甚么?难不成要寻俺家相公的麻烦?
他心中忧虑,面上不显露,只是客气问道:“小姐来找俺家相公作甚?”
女子还未答,里面却传来颜查散的声音:“雨墨,是谁来了?”
女子扬声答道:“是本姑娘!姑娘我有话对公子讲!”
“请进。”颜查散已立起身,走到了门前来。女子目光在室内环视一圈,这才迈步走进屋内。
颜查散问道:“不知姑娘有何贵干?”
女子开门见山地问道:“你可是姓颜,名上查下散,要去凤台县做知县的?”
颜查散不知这女子怎把自己的底细知道得如此清楚,但对方既然问了,也只能答道:“正是。”
女子这才展颜笑道:“我姓陆,是包大人命我来一路护送颜公子上凤台县去的。”
颜查散临行前确实收到了包拯的书信,信中讲前往凤台县路途艰险,他会派人来护卫颜查散,但包拯既没有讲来人叫甚么名姓,也未曾讲是甚么样貌。颜查散此时见了这陆姓女子道自己便是那个守卫,心中微有些诧异,却也没有多问,只是朝她拱手道:“这一路上要辛苦陆女侠了。”
陆姓女子道:“我便住在公子隔壁,公子若是有事,尽管来找我便是。”
颜查散又向她再三道谢。陆姓女子讲完了话,便同他告辞离去了。
颜查散坐回桌边读书。不多时,敲门声又响起。雨墨嘀咕一声道:“这一个赶一个地上门来,还让不让俺家相公读书了?”无法,他也只得上前去开门。本以为是之前那陆姓女子,眼见的却是那落魄书生。
雨墨心想:这人又是甚么来头?他心中疑惑,却也侧开身子,向他道:“是来找俺家的相公的么?请进罢。”
颜查散听了外面动静,又放下手中的书卷,走了过来,见是先前那儒生,正要问他有何贵干,那儒生却已走进屋中来,对颜查散作了一个长揖道:“兄台可是常州颜公子,前往凤台县上任知县的?”
雨墨闻言,心说这一个二个的,怎么都把俺家相公的底细知道得如此清楚?
颜查散奇道:“难道仁兄也是包大人派来送在下前往凤台的么?”
儒生听了他的话,疑道:“兄台怎话里又个‘也’字?难不成之前也有人对兄台讲过一样的话,也口称自己是包大人派来的么?”
颜查散攒眉盯着他,道:“仁兄既说自己是包大人遣来的特使,可有凭证?”
儒生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双手奉给颜查散。颜查散摊开一瞧,上面确是包拯的字迹,落款亦有包拯的官印,只是这信上仍是没有写前来相送的到底是个何样的人。颜查散把书信细读了,雨墨见颜查散神色无异,便对儒生道:“方才那个与郎君争执的陆姑娘,也讲自己是前来护送俺家相公的。”
儒生思忖道:“怎有这等事?吾在包大人身边随侍多年,也不曾见过那女子。”末了,他又道,“公子可是见吾这一身打扮有疑——不瞒公子说,吾这身打扮是省去贼人惦记,路途好行,故扮成个邋遢书生。吾本是先去贵乡寻公子,却听闻公子早已启程,心中此镇是公子的毕竟之处,便快马赶来住下了。方才见了公子样貌,与包大人给吾的画像上的相差无几,这便来问公子名姓了。”
颜查散听他来龙去脉讲得清楚明白,心中怀疑去了三分,但仍是不敢轻信这二人中的任意一位。
雨墨闻了,悄声对颜查散道:“那位姑娘既说自己阿娘是庞太师的义女,又没有和这位郎君一样,出示凭证,恐怕她才是伪冒的那一方。”
颜查散并不理会雨墨,只对儒生道:“那位陆姑娘便住在隔壁,在下这就去请她来,也好教仁兄辨一辨真伪。”
儒生这边却摆手道:“不会错的,包大人确实只遣我一人来此——那位姑娘既然假冒,不知是安了甚么心思。兄台莫要忙着去请她,且看她到底要做甚么。”
颜查散道:“若是她确为假冒,见了仁兄,露出了马脚,也好教仁兄捉拿住。”言罢,望雨墨丢了个眼色,雨墨便上前要开门唤陆姓女子过来,岂料他才把门闪开一道缝,那陆姓女子已一脚踹开了门,砰得一声,惊得雨墨踉跄两步,向后一跤跌在了地上,
陆姓女子把刀指着儒生,大骂道:“好你个奸贼!你盗了本姑娘的书信,来骗颜公子,到底是何用意?”
儒生只冷笑一声,负手而立,道:“姑娘这贼喊捉贼的,吾实在看不明白,既然如此,你我便来对质一番!”言罢,转身向颜查散道:“就请颜公子与我俩作个证见,瞧咱俩孰真孰假。”
颜查散左看看儒生,右瞅瞅陆姓女子,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雨墨见状,心中大疑,忖道:俺相公给这俩骇得痴傻了么,这种关头竟也笑得出来?
陆姓女子见他笑,似也甚是不解,问道:“颜公子笑甚么?”
颜查散边笑边摇头道:“你二人不必装得如此势同水火了,本都是包大人派来的,何必在不才面前演这样一出?”
儒生问道:“颜公子这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