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高叔叔……原来是这么死的?”格心颤抖着说:“他本就有心脏病,我提醒过你的!他那么善良一个人,你怎么能……怎么能哄骗他去做这么危险的事!”
那位去搞意外结果把自己搞成一件意外的司机高叔叔,是格心曾经的邻居,她小时候很长一段时间跟姥姥住在乡下,高叔叔身体不好,一辈子没成家,但待人温柔亲切,经常坐在门口给格心编竹蜻蜓玩。
后来格心回到韶城,过回大小姐的生活,却依然没有忘记这位姓高的很好的叔叔。
去年,高叔叔来韶城办事,格心偶然听说,便帮了他一把,夫妻两个还请他吃了饭,时志看他在老家也无所事事,便说在韶城给他谋个职业。
高叔叔对此颇为感激。
“原来你身边的每一个人,在你眼里,都是可以提前安排、需要时便可取用的道具吗?”格心想到高叔叔连人带车坠落悬崖、尸体都没有让亲友见最后一面——她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悲痛到窒息,哽咽着说:“时志,你就是杀人凶手!变态杀人犯!你要杀你弟弟!还害死了无辜的人……高叔叔……还有那个再也醒不过来的男孩……”
尤玉娜赶紧去捂她的嘴,像是生怕被外人听见似的,责备道:“咱们关起门来说就行了,你激动什么!那老头是心脏病死的,跟你丈夫有什么关系?别说了别说了!”
“妈!事情到了这份上,还有余地吗?还怕别人听?时志,你难道一点都不愧疚吗?你早点去自首吧……”
“什么自首!”尤玉娜忽然恼火,大声说道:“到底不是我们时家的人,但凡碰见点小事,就急着把自己摘出去,胳膊肘往外拐!还让自己老公去自首?有你这样当妻子的吗?啊?”
“他间接杀了人!”
“呸!”尤玉娜听不得这个字,她其实不讨厌格心这个媳妇,家世好、人也聪明,顶多因为两个人不肯要孩子而心里稍怀芥蒂。
但“不讨厌”是建立在她不伤害自己儿子的前提之下的。但此时,所有负面情绪都被激了出来。
“你哪只眼睛看见了?你个吃里扒外的!”
时志见格心摇摇晃晃地像是站不稳,说着便伸手想去扶她:“小心些,别这么激动,你刚……”
但尤玉娜骂了几句仍然不解气,把手里十几万的包朝她砸去,时志见状挡了下,却没挡住,格心被砸得身子一歪,被时志扶住,她额头上冒出了虚汗,却闭着眼睛推开时志。
尤玉娜见状又骂了两句“不识抬举”,三个人率先推搡成一团。
穿着细高跟的格心不知被谁推到了桌沿上,侧腰狠狠地撞了一下,她捂着小腹向下滑去,脸上瞬间像水洗过似的。
“格心姐……”时远看着她不太对劲,像是处于极大的痛苦之中,他担心格心,于是两步迈上去扶了一把。
然而被尤玉娜看见,又大声指责格心装虚弱搏同情,说自己儿子蠢,分不清谁才是真对他好。
“够了!妈!”时志不堪其扰,终于大声吼道。
“你……你居然……你吼你妈妈?”尤玉娜声音更大。
“好了,都别吵了,”时远皱眉看着格心,道:“格心姐真不太对劲……”
格心倒下后便没再说一句话,虚汗如水洗,好像连意识都不清晰了,手紧紧攥着腹部的衣裳。
江单已经在拨急救电话了。
而尤玉娜仍气急败坏地说道:“装的,都是装的!她说了那种话,知道在咱们家待不下去了,就故意装作……”
“妈!她怀着孩子啊!”时志终于急了,他话音刚落,一抹颜色幽暗的血迹从格心身下扩散出来。
所有人都愣住了。
尤玉娜又气又惧,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一瞬间变了脸色,微微抬着手又不敢再动。她没有想到,她一直想要的这个孩子……这个孩子居然已经存在了?
然后现在又化作鲜血、祸福难料。
谁才是“杀人犯”?
这个词一直盘旋在尤玉娜的脑海里,她把房子里每一个人都扫视了一遍,最终视线落在半蹲着的、时远的身上。
总有人要为这一切负责。
时远,是一切的源头。
如果时远今天不来时志家里搞事、如果时远不回国、如果时远……死在四岁的那一年……
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他本就是不该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
尤玉娜红着眼睛,她手边恰好是置物架上的青铜弯刀,于是不有分说捞过来,泄愤一般地朝时远挥去。
“时远!”
一直留意这边的江单当即喊出声来,有点破音。。
另外两兄弟完全没反应过来,他们甚至都没看清楚尤玉娜手里的反光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长期训练换来的卓越的反应力使时远第一时间抬手去挡那柄弯刀,刀尖瞬间刺进他小臂,顺着惯性划到他手腕,撞上什么东西,“”地一声,血腥气四散开来。
尤玉娜仿佛刺上了瘾,还要再重复时,刀刃被人一把握住。
是江单,他手掌抓着刀刃,却连个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时志和时存如梦初醒,上去把尤玉娜拉开,几人气喘吁吁,吸入肺里的都是血的气味,令人心悸。
时远手臂被划开一个大口子,血液涌出,与衣袖的碎片融合在一起,伤口都看不分明。
“靠……”自打尤玉娜两人进屋后就一直懵懵的时存抱着头后退了两步。
青铜弯刀掉在地上,又溅起一片血花。
屋内景象很吓人,以至于救护人员到达后,看了两眼,直接报警了。
*
医院里,时远和江单面对面坐着,一个绷带缠满了左臂,另一个绷带卷了右手。
各打了一针破伤风。
时远低头扯着江单右手绷带边缘的线头。
处置室的楼上是妇产科,格心的孩子终究没能留下,她本身体质就不好,瘦瘦小小的,很多指标都低于正常值,能怀孕已经是某种恩赐,但终归还是辜负了。
时志和格心其实年纪也不小了,之前尝试了很多方法,两个人甚至去做了试管婴儿的检查。他们是很看重这个孩子的。
于是这天,时志在医院空无一人的走廊里,垂着头坐了一夜。
一个人所犯下的罪恶,总会以某种他意想不到的方式反噬到自己身上。
线头被时远扯出来一大截,卡在一个地方,扯不动了,时远把线绕在手指上玩,江单突然拍他的手,时远抬头看他。
“别拽了,护士好不容易包上的。”
时远撇撇嘴,道:“那个小护士给你包扎的时候一个劲眨眼睛……”
江单无语,人家明明是值夜班熬的,眼睛都通红了,还不断打哈欠,江单怀疑她可能都不知道自己今天晚上包扎的这俩人长啥样。
“没醋给自己找醋吃?”
“嗯哼,自己调剂一下呗,不然生活五味杂陈,乍一口全他妈是苦的。”
时远说完,忽然欠起身子,在江单唇上亲了一下。
江单大惊,处置室毕竟人杂,即便现在大多都在打瞌睡,可如此大庭广众,他还是莫名心虚。
“干什么?注意点……”
“刚加了醋,想再给自己找点糖吃。”时远侧头说道。
江单转过头去,强压下了笑意。
“发展成了这种局面,之后怎么办?”江单问。
“藏在暗处的人被揪出水面,我们……总算能太平了,以后总不至于还有眼睛盯着我吧?”时远道:“就是可惜了格心姐的孩子,我觉得有点对不起她。”
江单叹息着摇头:“总有定数吧。走到今天这一步,已经不是人为能控制的。”
过了片刻,江单又问:“假如你没遇到我,你现在会在哪、会做什么?”
时远并没有想太久,他果断说道:“没有假如。我从来不考虑假如,没意义。”
*
时志最终还是主动接受了调查。他在安置好手头的工作后,在一个下着小雨的午后,把格心送回到娘家,两人在楼下伫立良久,而后时志独自撑着伞,转身走进了雨幕里。
几天后,江单代时远去看他。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隔着防护玻璃,江单道。
“你说。”
“你在谋划这些‘意外’的时候,就不怕真的害了时远吗?”
时志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忽然抬头对江单笑道:“那样……也可以。”
“什么叫也可以?”江单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时远啊,他能活到这么大,已经是命运给他额外的馈赠了,他本不能平安长大的,他本应该死在一个深夜里,本应该无人知晓时家的院子里还有一个叫时远的小孩子。”
时志露出一个令人不寒而栗、但又极其熟悉的诡异的笑:“你想问为什么吗?不必问,谁叫他越长大,那张脸,越像他母亲呢。”
那个深夜,披散着头发的女人用铁爪一般的双手攝住了床上四岁男孩的咽喉,眼睁睁地看着他的挣扎渐渐微弱,扭曲的快意。
然而她听见一丝声音,朝门外看了一眼后,忽然愣了片刻,然后停下了动作。
男孩得救了,大口喘息着。
而尤玉娜走出门去抱抱门口那个半大的孩子,说道:“怎么跑出来啦,做梦了吗,阿志?”
时志睁大了眼睛,但眼神却是空洞的,他光着的双脚在微微颤抖,犹豫了片刻,点头道了句“嗯”。
但这个夜晚所见的景象,永远留在了他的记忆里。
于此一同封存的,还有那段时间他妈妈常说的那句话:“他越长大,那张脸,越像他母亲。”
但其实时志从来没见过时远的生母。
江单临走时,被时志叫住。
“如果你有机会见到冯鑫宇,”他对江单说:“帮我带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