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江单到达那个定位点时,只剩下孔骞陪在时远身边。
“可算来了,呐,人给你,我走了。”孔骞道。
江单忙道:“别,我就跟他说几句话,说完我就走。”
孔骞有些为难,道:“实不相瞒,我还真有点急事,刚接到电话女儿发烧了,等我回家送医院呢,这……”
“那时远还住T酒店吗?”
“……他年前好像就退房了,之后……我一直在家里住,也没过问,要不我帮你问问Harlan,他是住酒店的。”
江单想起那张照片里拿着啤酒的Harlan,一副醉汉样,能问出个鬼。便道:“算了,你女儿的事耽搁不得,你快回吧,要送你么?”
“我打车就成。”孔骞道。
说话间,作为被交接的对象,这只阴郁的蘑菇依旧在马路边蹲着,看都没看江单一眼。
孔骞走后,江单拿手戳了他一下,道:“起来,上车,有事跟你说。”
时远闷声闷气地说道:“不上。你别管我。既然你的事与我无关,那我的事也跟你没关系。”
“别闹了,”江单去拉他:“跟你说正经的呢。”
“那就更不听了。”
江单一阵无语,孔骞走时特意嘱咐:“时远喝多了会有点孩子气,江老师,让着他点,别吵架哈。”
时远的酒量江单是清楚的,看他现在的样子,大约正处于那个醉与不醉的临界点上,能听得懂别人说话,但给出的反应全凭本能。
江单觉得自己这趟算是白来了,本想着尽快把那件事告诉时远,给他提个醒,结果根本没办法说。
江单有点后悔刚才放孔骞走了,现在一个退化到三岁智商的时远算是砸到了他手里。
放弃正常交谈的江单叹了口气,柔声说道:“好吧,那你说,你想怎么样?”
时远很吃这套,闻言便站起来,对江单勾勾手指:“过来。”
江单狐疑但配合地站在他身边,时远又道:“我想走走,别开车了,头晕。”
这边是禁止停车的,江单略微犹豫,心想着大晚上应该没什么事,便由着他,道:“行吧,你说往哪走。”
时远眯着眼睛,指指对面黑漆漆的一片,道:“去那儿。”
“行。”
江单刚要带他走,时远忽然“哎”了一声,堪堪将他拉住,道:“别往前走,会掉下去的。”
江单觉得奇怪,他低头看看,平坦的马路,他没听时远的,从马路边沿跳下来,问道:“掉哪去?”
“哎……”时远目光复杂地看着江单,后退了些许,道:“你已经掉下去了。”
说罢转身就走,像是在远离某种危险。
江单原地愣了三秒,才反应过来这个“掉下去”是什么意思。
时三岁到底是时三岁,多一岁都不行。
“你又去哪?不是要去对面吗?”笑过之后,江单又追上他。
“不去了,”时远慢慢地说:“我不想去了。”
江单顿了下,继续笑着问道:“你害怕马路边边?不敢走?”
时远没说话。
这时江单确信这个时远绝对是真醉,还醉成这么可爱的一副样子。江单起了逗弄的心思,道:“别走了,前面是悬崖。”
时远果然停住,又朝左边走。这里是一座商场前面的广场,越往前走人越多,江单看他走得飞快,怕一时不慎再跟丢了,逗了几次,便将他拦住,道:“真的别走了,回家好不好?”
哄着的、宠溺的语气。
但醉醺醺的时远压根不知道自己得到了如此特别的待遇,他听到“家”这个字,眉宇间攀上一层阴云,道:“不可能。”
江单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又问:“不是回你家,是回我家。”
“什么你家我家他家的,我哪也不去。”
又说胡话。江单让时远看着自己,说道:“我是谁?”
时远微微眯着眼睛盯着他,一秒、两秒、三秒过去,时远终于吐出一个字:“你?”
江单点头。
时远也跟着点头,极认真地说道:“我老婆。”
突然被占了便宜的江单一阵气结,本着不跟酒鬼讨论严肃话题的原则,江单姑且忍下,顺势说道:“那跟不跟我回家?”
喝醉的时远政治立场十分坚定,一听见家,眉头一皱,后退半步,道:“不。”
——等他醒了可能会想打死现在的自己。
江单陪他说了会儿话,时远总算放慢了走路速度,两人像是饭后闲逛似的,江单有意引导着沿着商场外缘走了一圈,时远吹了半天的风,看上去好像清醒了一些了,但当他们回到原点,江单看着不远处路边的车,想带时远过去的时候,再次遭到他的拒绝。
他没有太多耐心再陪着三岁小孩胡闹了,于是采取了家长对付小孩的惯用伎俩。
江单上前抱住时远的腿弯,一使劲将人扛上肩膀,比他想象中的重很多,但好在喝醉的时远反应慢,还没来得及挣扎,江单便咬着牙几步把人带到车边,顺手塞进后座,然后关门。
等他走到驾驶位旁边,赫然又见后视镜上贴了张条。
江单撕下来,一阵肉疼,谁能想到大晚上的交警叔叔居然如此敬业,他不过停了半个小时,就被贴条了。
也说不定是特意情人节晚上出来加班,打击被爱情冲击的忘记社会规则的年轻人。
反正江单是着实被打击了一下,他倒不心疼钱,只是怕扣分,这才年初,后面可要省着用了。
他拿着条上车,刚关门,后面便伸过来一颗头,酒气熏他一跟头,时远刚才被强行抱过来,十分不悦,冷着声音说:“谁允许你抱我的?”
江单没理,推着他额头把人推回后面。
而长期不运动的后果在这个体力活之后显现出来,江单不过是扛着百十来斤走路了四五步路,此时却腰酸腿软,搭在方向盘上的手都在微微地抖。
气喘得也不太均匀。
他觉得自己果然是年纪大了,再也不是那个能抗一袋米再顺便提着四十来斤的肥冰糖葫芦一口气上六楼的江单了。
江单感慨了一会儿,手上力气恢复了些,他悠悠地又朝后面看,突然笑出声来——时远一副气结的样子,窝在后车座上怒视着他。
江单警告了一句:“我要开车了,你老实一点,别作妖,知道么,不然……”
他一时没想好威胁的话,时远却慢悠悠地开口:“不然,你也会把我打得满身是血,弄到外省去?”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话音落下后江单一阵心惊肉跳,他不知时远是胡说的,还是真想起了什么,他回头安抚了下时远,说道:“不会,想什么呢。没人能伤害你,躺下睡会儿?”
江单声音是温柔的,时远十分受用,便听话地躺下,但是却睁着眼睛看江单。
摇晃的车令他不太舒服,时远好像又回到了十几年前的某个寒冬,依旧是四岁,那年特别冷,他在院子里自己玩,玩着玩着就钻进了花坛底下。
不久后听见一阵喧哗,他好奇地探头,看见那个在家里暂住了几个星期的好看“姐姐”,被两个男人从屋里拖出来,她穿着睡衣,露出的白皙的腿上一片青紫,鲜血淋漓。
紧接着尤玉娜从屋里出来,目光狠厉地看着男人们把那个“姐姐”塞进时晖奇常开的豪车里。
那时才发生半夜掐脖子事情不久,时远一看见她就害怕,下意识地要躲,却闹出了些动静,引得尤玉娜一眼就看见了他。
一瞬间时远手脚冰凉。
而尤玉娜只是稍微惊诧了一瞬,她走过去,把时远抱出来,指着那辆车说道:“看见了吗,如果你不听话,以后也会被打得满身是血,被装进车里,送到外省去,再也回不来。”
时远吓得面色铁青,他连哭都忘了,挣扎中尤玉娜抱不稳他,他摔在地上,又撑着小手爬起来,逃回自己的房间。
那天,时晖奇回家之后时远才敢从房间里出来,委委屈屈地想跟他父亲说这件事情,但时晖奇夫妇两个却大吵了一架,小孩被赶回房间,时远偷偷听着,只听见了“狐狸精”“活该”之类的字眼。
争吵持续了半夜,最后剩下两个筋疲力尽的大人,和一个不明就里却本能地觉得危险的小孩。
时远什么都没说。
过了几天,时晖奇发现,他的小儿子说什么也不肯上他的车,强行抱上去,时远就会大声哭闹,他没理会,让司机继续开,但没多远,时远便吐得昏天黑地。
时晖奇还很疑惑,他记得小儿子从来不晕车的。
时远总觉得车上有血腥味,能紧紧缠着他不放的那种令人恐惧的血腥味。
就像是被施加了诅咒一般,从此以后,时远只要上他的车就吐,后来延伸到晕所有的交通工具。
时远自己恐怕都没记得这么多,长大后,他只知道自己越贵的车,晕得越厉害。直到十五年后,在江单的车里,他才久违地找回了曾经丢失的安全感。
像是渐渐被医治好了某种不治之症。
他喜欢江单,也信任江单,所以当江单用温柔的声线对他说“没人能伤害他”的时候,记忆中的阴影被悄悄地覆盖了。
时远一直睁着眼睛躺在后座上,这个角度刚好能看见江单鬓角处的发丝,长长地悬空在耳前,还有一部分深入到脖颈里。
夜晚昏黄的光线偶尔会从车窗外射进来,像是一层金粉,镀在江单的侧脸上,时远恍惚间,抬手隔空触碰他的耳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