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番外二·长安
在之后很长一段年月当中, 洛久安都能回忆起那日的清晨。
鲜血在他的前胸绽放了一朵蔷薇花。
江拂意很少会笑,除了某个月圆之夜, 他无意间瞥到他对着镜子哈哈大笑之外, 平日里都是一副冷若冰霜的面孔。他想起那日他装作潦倒的少年硬闯到他面前,嘴贫道:“我本只想入四绝门寻个崭露头角之地, 可那日隔着花树望了仙君一眼蛾子, 仙君当如九天谪仙,若不能拜到仙君门下, 我宁愿长跪不起。”
哪有一句假话。
当时江拂意似乎少见他这样的人, 有些不知所措地伸手叫他起来, 玉骨般的手拂过他的头顶, 只道一句:“好。”
他抬起头来, 看见面前那个比谪仙更漂亮的人已经松手走了, 他似乎对什么都不关心, 薄薄的眼皮映着日光, 微抬起来,拥有漫不经心的眼神。
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呢?
无数次他要下手前犹豫着想,他为魔尊收养长大, 为他除掉威胁, 本该是报恩手段。可面前这个人跟他想象中截然不同,清冷, 执拗,善良得几乎一尘不染——虽然也有心魔,无数次他偷偷看见他用血在桌面上一遍一遍地写——
子绝四, 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能以一己之力抗下这样的心魔,不知是个多么强大的人。
所以他根本不敢想,让这样一个人自尽在自己面前,自己究竟带给了他什么。
他不敢回魔族去,抱着奄奄一息的江拂意出走,却是走投无路——江拂意抱着必死之心自尽,毫无求生之念,似乎再也不想见他,谁都说救不得。洛久安走了百余里路,跪在大雨瓢泼的路边,失声痛哭。
天地一片昏暗。
直到一个穿了黑色衣服、带着银色面具的男人悄无声息地走到了他的面前,伸手摸了摸他的发,他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跪在他面前连连叩首,鲜血顺着雨水染红地面:“求你救救他……救救他,我什么都愿意做,我什么都愿意做!”
那男人一言未发地蹲下为江拂意把脉,面色却突然大变,洛久安听见他喃喃地自语:“……东隅之血?”
随后露出一个似真似假的笑容:“我可以救他,不过……你拿什么回报我?”
洛久安满脸泪水:“你要什么,要我的命,我也能给你。”
那男人意味深长地说:“不必,我什么都不要……本就是魔尊请我出来寻你,他养你,你回到魔族去,同这个人一刀两断,便罢了。”
他之后回想起此时,都觉得自己蠢得可笑——那男人应该明知那一剑过后,江拂意即使醒过来,东隅之血沉睡的血脉也会被唤醒,若是此时再受什么刺激,极有可能做下不可挽回之事。
但他还是学了九玄,吞噬了江拂意的记忆,顺便还为他编造了一段:他唯一的徒弟学禁术入魔,与他反目成仇,恩断义绝。
他想,如此,他不过失去了一个徒弟,就这么回到修真界,与他老死不相往来,该是好的。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江拂意醒过来第一件事,竟是折了自己叫做“四绝”的佩剑,义无反顾地堕了魔。
他不知他堕魔,呆呆坐在魔族正殿之时,忽然见到发髻散乱的江拂意手无寸铁地杀了进来,浑身都是新浴的血迹,看见他时,眼神才明亮了一瞬:“久安……”
他鲜少叫他的名字。
洛久安呆立在侧,良久才咬牙问道:“……你来做什么?”
江拂意冲他露出了一个少见的温和微笑,似乎只是在述说一件平常的小事:“听说你堕魔,我……来陪你。”
“谁要你陪我?”洛久安感觉一盆冷水泼头浇了下来,愤怒腾漫而生,“谁要你陪我!你凭什么陪我!你以为你是什么人,敢来……”
“久安,”江拂意呆呆地盯着地面,突然打断了他,眼神再不是漫不经心,闪烁着莫名情绪,他平静地说着,言语却有点微不可闻的抖,“你可知道,我心悦你。”
或许是一脉传下来的深情。
即使看到了母亲的下场,他还是这般执拗,执拗到认准一个人,头破血流,堕入地狱,也要随他到底。
洛久安茫然地想着……可我要的不是这些,我只要你能如从前一般,做光风霁月的仙君,做人人仰望的昆仑白雪,做青史留名的人物,不该随着我……一同堕落进污泥当中。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出口的:“哈哈,心悦……拂意仙君未免对自己太过自信了些,即使你长了那么一张脸,可毕竟虚长我那么多年岁,年老色衰之后,你我又该如何相处呢?”
只想用最恶毒的话把他逼走罢了。
只是没想到,这个“年老色衰”却戳中了对方沉睡的心魔。
多年来被压抑得极好的东西破碎殆尽,属于从前那个人的善良、勇敢、怜悯、天真被看不见底的黑暗瞬间吞没。
他屠尽了整个幽城的人。
洛久安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怎样一个错误。
但补救不得,只得把这血迹斑斑的罪名揽到了自己头上。
他体内的灵魂苏醒得并不彻底,两种人格交替出现,天悬之战一剑杀他之后,先前那个人才彻底死去。他本以为死在他剑下也算是死得其所,但却被顾怜救了下来。
顾怜只道,长安终战,她救过江拂意一命,闻得此事,十分惋惜,她给了洛久安两方神器,道:“既然假死,便为我守两样东西吧。”
他守着两方神器过了好多好多年。
直到陌生的江拂意再次出现在他面前,带着上神的旨意,取走了那两方神器。
他与萧宁合作,终于赶在最后一刻把他救了下来。
一切走马观花,方生方死。
“呃啊——”
他从睡梦中惊醒,满头大汗,江拂意在他身边抚琴,见他如此十分诧异,执了一块帕子,面色颇不自然地为他擦汗:“怎么了?”
世界上竟有这样傻的人,甘愿为爱而生,为爱而死。
他愣了一会儿,伸手把对方抱住,江拂意有些诧异,但并未像往常一般挣扎,只道:“噩梦?”
那些事情……本不该瞒的。
可若让他知道了,恐怕……
洛久安收紧了手,喃喃地问道:“师尊,倘若有一日,你知道我犯下不可饶恕之罪孽……该当如何?”
江拂意沉默了一会儿,道:“杀你。”
洛久安凄楚一笑,听对方又道:“随后自尽谢罪。”
“谢什么罪?”
对方美目冷艳:“我是你师尊,你若有罪,我自然难辞其咎。”
不该说的,是吧?
可是总不能欺瞒他一辈子。
终有一日,他把想尽办法求来的、恢复记忆的汤药下进了他常饮的茶中。
那双眼睛再次睁开时,已全是冷光。
洛久安跪在他脚边,心如死灰地唤道:“师尊……”
江拂意淡漠地抬了抬眼皮:“欺我瞒我,魔族卧底,好演技。”
一顿又道:“你可知你错在何处?”
洛久安答不出来,只听见自己牙齿在打战。
他低低垂着头伏在地上,不敢起身,半晌抬起头来时,面前已然空了。
白衣的仙君已然走出老远,他看着他的背影,想起了那一日四绝门前初见,仙君容光似雪,隔了一街花树,离他千山万水的远。
可惜一切都结束了,以一个错误的开始,换一个无疾而终。
洛久安跪在原地笑出声来,想,如此……也好。
他浑浑噩噩,独自一人潜入了如今煞气已消的寒涧,他知道寒涧之下是被灵真沉入地下的古长安,长安终战前,江拂意与他同去,留恋万分地道,他最渴望的事情,便是一辈子都活在长安。
那是幻梦啊——在他编织的长安幻境当中,他只是父母和乐的普通人,在长安某个小院子中生活,不要灵力,不要声名,不要富贵荣华,简单地在一起,爱,且被爱着。
可什么都没有,就连长安都没有了。
他不知自己游了多久,或许是刻意,或许是不经心,在某一个黑暗的时刻,他突然失去了全部的知觉,最后一瞬他似乎在想,倘若死在这里,尸身沉下去,永远留在长安,也是一件好事。
却不知什么时候,又醒了过来。
有人跪在他面前,拿着帕子,面色十分不自然地为他拭去脸上的水,声音嗔怒:“你错在没有在最初犯错时一剑杀了自己,更错在没有在我犯错时一剑杀了我。”
手指冰凉。
“你我尚有罪要赎。”
他突然回忆起刚成为他徒弟不久的时候,他为江拂意折来了莲花插瓶,花瓣上皆是露水,他一边抖落,一边问靠在窗前执卷读书的江拂意:“师尊,今日我听几个师门兄弟聊起今后路途与所求之物,想问问师尊,你求的,是什么?”
良久没有听到回应。
就在他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对方低低地开了口,目光掠过面前的书卷,飞出去好远:“长安。”
简单又复杂的梦想,洛久安当时想。
如今他倚在床头,湿漉漉地发着抖,怔然盯着面前的仙君,突然笑了起来。
长安长安,寻觅半生,何处是长安?
——此心安处,便是吾乡。
作者有话要说: 这俩人其实最开始没想让他们HE的因为我觉得HE太难了,不过既求长安,还是圆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