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纸鹤
傍晚时分, 斜阳西下。
她悄悄推开江临沐房间。
他趴桌子前睡着了,长长的发丝垂到地上,又被风扬起。
桌子上放着一个方口瓷瓶, 里面装了五颜六色的纸鹤,桌子上零零散散也有几只小纸鹤, 还有一只被风吹到地上。
她把纸鹤捡起来, 这小东西精巧可爱, 眼睛处甚至仔细点了朱砂, 仿佛放手就能飞起来一样。她将纸鹤悄悄藏在袖口里, 自己快要走了, 带走一只小纸鹤也无妨, 如今见他平平安安, 就算九泉之下也安心了。
“阿沐,快醒醒,气候凉了, 别冻着了。”
江临沐揉揉眼睛, 准备起身,但是后脊椎疼得他一时坐不起来, 只得趴桌子上, 下巴垫着手背,一副懒散模样。
“好困, 叠了一下午纸鹤, 怪这风吹得舒服,竟然不小心就睡着了。”江临沐打了个哈欠。
“阿沐怎么想起叠这种东西?”她坐到江临沐旁边,伸手将瓷罐里的纸鹤小心倒出来。
“这里面有一百只。”江临沐放缓声音道:“听说叠满一万只纸鹤,纸鹤就会把思念之人带回来,这么多年来, 我一共叠了九千九百只,放在原来住的地方锁着呢——没想到居然能提前实现愿望,今天突然想起来,赶紧把那最后一百只补上。”
“阿沐……”她怔了怔,心里猛得一酸。
要是自己还活着就好了。
她苟且偷生数十年,只是想再与他见上一面,复生之后,得知他还活着,日子过得也还算不错,心里也算宽慰,那几十年的日子现在想想也没有那么难熬了。
可是逝者长已矣,生者永存悲,他从未忘记过自己,那么这几千年的日子,该有多难过。
“母亲回来了就好,我的愿望算是实现了。”江临沐缓缓坐起来,后背绞疼,但他面色未改。
“母亲,我觉得现在自己很幸福。”
她低下头,不敢在看他眼睛:“阿沐,你应该往前看的,你这样子,我怎么放心走啊……”
“走?母亲要去哪里?”
“只是左右转转而已,阿沐饿吗?要不要吃点东西?”
江临沐犹豫地点点头,他倒是真饿了。
傍晚吃的是烧鱼——难得应鳞露脸,出手做了顿好菜。林风倒是不饿,只是这么多年来跟着江临沐习惯了吃东西。
其实很久以前,修为高者也是吃饭的,但是他们发现自己不需要进五谷,而那些凡人或者修为低下之人却还要满足口腹之欲,便将不进食作为一种骄傲。
看,我的修为高,我不需要吃东西。你还要找吃的,还要拉粑粑,好差劲。
一盘大烧鱼几乎全进了林风肚子,江临沐因为脊椎疼没什么胃口,应鳞和母亲也没沾几下筷子,就林风跟他的猫儿吃的最欢。
江临沐恶意地想,吃,使劲吃,你俩要是吃成猪自己就笑了。
他又瞄向应鳞,这小子低着头,喝蛋花汤,一副不卑不亢模样,看得江临沐脑壳冒火。
跟自己冷战了这么久,这小东西都没什么想说的吗?
他眼珠子一转,心里又有了歪主意,他伸出一只脚,就这么搁在应鳞膝盖上,若是平日,他会捉住自己脚脖子放下来,最多说一句师尊怎么了。
然而今日却没什么动静,依旧冷着张脸,活脱脱像是自己欠了他千八百万……
愁人。
“江临沐,你干什么玩意儿?一脚的泥巴往我腿上蹭?”林风瞪他。
江临沐都傻眼,耳根一片绯红,感情自己蹭歪了?
但是他理不直,气也壮:“怎么了?你也不看看你自己,就知道吃吃吃!也不知道留点给老人家,应鳞忙活了这么久,肯定也饿了对不对?”
“我不饿,让林师叔吃吧。”应鳞放下碗筷。
江临沐心里一阵烦闷,这臭小孩,还在记仇呢!
他收回脚,忽然感觉脚腕被握住了。
啊咧!
他第一反应还是林风,但是林风两只手都在桌面上,而母亲坐的位置离他们也有些距离。
江临沐将目光投到对面,应鳞还低着头,但是一只手放在桌底。
他感觉自己脚腕被不轻不重捏了两下,又缓缓松开,江临沐本想将脚收回来,谁知他膝盖一夹,还没来及挪开的脚又被夹住了。
应鳞终于抬眼看了他一眼——也仅仅只有一眼,又低着头,甚至还在自己碗里夹了块鱼肉。
“师尊怎么不吃?是味道不够好吗?”应鳞轻声问道。
“不……怎么会……”江临沐感觉后背起了一股凉意,因为他感觉有只手正顺着他小腿往上摸,见他愣了一下还不轻不重捏了捏把腿肚子。
这个动作其实非常暧昧,江临沐一下子脸红了。
林风还给他的猫剔鱼刺:“没事,你做的东西超级好吃,你师尊要是不满意,你跟着我,来我门内,你依旧是大师兄。”
“过分了你!”江临沐猛地将腿收回来,身子本能地往椅子后背猛得一靠——幸亏自己坐的是大椅子,要是小凳子,早就摔个底朝天。
林风能当场笑死那种。
“我怎么就过分了?”
“你自作多情个什么,我又没有说你。”
“那你说的是谁?”
江临沐哑然:“谁,谁呢……谁应就是谁!”
“滚你的……”
应鳞眨了眨眼睛,低着头掩嘴笑了笑,他偏过头,正看到她神色眷恋看着江临沐。
“您放心吧,师尊现在过得很好。”他说。
江临沐听到这话也转过头来笑了笑:“母亲又担心我了。”
“怎么会,我很高兴呀。”她弯起眉眼笑了笑:“要是能看到你娶妻生子就更好了……”
“怎么可能,修真注定是孤独的。道侣,是我变强路上的绊脚石。”江临沐双手一摊,他还是很能理解自己母亲的,毕竟上了年纪的家长都喜欢催婚。
“呸!你这说的什么鬼话,双修没听说过?人家双修道侣成双结对手牵手你是看不见?”林风豪不客气地拆台:“明明就是你成天呆那一亩三分地上,终年除了那些雌性动物,一个能称得上是女人的生物都见不着。”
“你能?你这么能,你还抱着破猫过日子?”
“我有猫就行了,不需要道侣!”林风还一脸骄傲,小黑猫也配合地嗷呜两嗓子。
“双修?”她一头雾水。
“就是夫妻间练的功法,不但不会阻止本身变强,还更有利于修行。”林风支着下巴,眼中带着幸灾乐祸:“您别听你儿子瞎说,这家伙说话不能全信。”
“我哪里惹你了?天天说我坏话!”江临沐愤然:“你不就是小时候掉茅坑被我发现了?你用得着记恨到现在吗?我又没在别人面前说,真是的……”
“我他妈什么时候掉茅坑了!”林风气得要掀桌:“你这家伙张嘴闭嘴,能不抹黑我不?”
应鳞:“……”
“阿沐。”她轻声说。
“母亲您说。”
“若是有机会,就找个姑娘一起过吧,你日子还久,没个伴儿,可怎么过呀?”她一脸担忧。
应鳞微微拧起眉头,握紧双拳。
“不会的,我徒弟就在这里,要是以后真的老到动不了了,他再怎么样也会给我送终的吧。”
林风嘴角抽了抽,开什么玩笑,江临沐都这等修为了,会老?还需要送终?
还不如说飞升成仙呢!
“您不用担心,我会照顾好师尊的。”
她欲言又止,担忧地看着江临沐。
江临沐叹了口气,老年人都是这样,不看子女成家立业就不放心。
“好的,母亲,等最近这波风头过去了,我若是看见了好姑娘,就去娶她。”
话音刚落,他踢突然听到了“咔嚓”一声,应鳞面色平静地将板成两半的筷子扔地上:“刚刚手劲大了点,别见怪。”
“……喔。”
她倒是松了口气:“那太好了,若是遇见了,一定要好好对待人家啊。”
“找个媳妇不容易,我明白。”
又是“咔嚓”一声,应鳞将桌角放桌面上:“这桌子也不知道用了多久,也太不结实,该换换了。”
林风麻木地挪开视线。
第二日,她不见了。
她房间里空无一人,被褥,桌子摆放整整齐齐,早上吃饭的时候没有看到她身影,中午也没有,就半天功夫,就连院子里的熏香气息都没了。
林风松了口气,再不走,山下的蜜蜂可全都要上山驻巢了!
意外的是,江临沐没什么动静,自己跟应鳞都做好心理准备了,他要是有哭闹喊着下山找母亲,就一棍子闷晕……
他也没见识过江临沐战斗力,感觉努力努力还是可以试试的。
但是江临沐平静地太过反常了,甚至可以说一点反应都没有,就好像这地方从来没有出现过他母亲这个人。
“你师尊静悄悄,必定在作妖。”林风肯定地说:“感觉这可能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说不定他知道咱俩要准备拦住他,先放松咱们警惕,晚上再偷偷溜出去找她。”
虽然听上去戏很多,应鳞觉得他说的其实还挺有道理的。
“那要不然吃完晚饭,我去看着点师尊?”
“我也去。”
夜色入幕,漆黑天际星光点点,晚风微微拂过,透着些许凉意。
“师尊在吗?”
“进来吧。”江临沐坐在窗前,支着下巴,似乎在想什么。
要是这个世界有烟就好了。
他从来没有这么迫切地想过。
一进门,应鳞就看到满桌子的纸鹤,叠得极其小巧玲珑,甚至眼睛处点了两点朱砂,晚风吹过来,有好几只都掉到地上。
应鳞捡起一只,他能感受到上面附着的灵力。
这不是师尊最常用的什么直升机吗?
明明是鹤,却被取名为鸡,他都提它感到悲哀。
“叠的挺好,送我两只?”林风捏起纸鹤的小翅膀,注入一丝灵力,只见它颤颤巍巍飞起,又“啪”一声掉地上。
“不给。”
林风嘀咕:“小气鬼。”
“师尊这是叠了多少?”
“不多不少,一百只,不信你可以数数看。”
应鳞却真当真似的,将罐子里纸鹤倒出来,把所有纸鹤拢到一起,再放回罐子里。
“一只,两只,三只……九十九只,没了。”应鳞把罐子放回原处:“师尊,只有九十九只。”
“我叠了一百只。”
林风抓了抓脑袋:“那一只纸鹤被你吃了?”
“她拿走了。”江临沐偏过头,呵气如兰:“母亲不愿伤我,她肯定会独自回去寻找将她复生之人,她带上我的纸鹤,只要到了那个家伙面前,我就能知道是谁在阴我。”
应鳞张了张嘴巴:“师尊您都知道?”
“我是傻子?”
“那这些日子都是做给你母亲看的?”不知为何,林风心头突然涌起一股无名之火:“你这小子知不知道,她一直惦记着您,生前白白等您几十年,死后千年也只是为了在看您一眼罢了!你……”
原来这家伙一开始就知道,但是他却可以这么理所应当顺水推舟下去,她临走都不知道,思念这么久的孩子只是利用自己找到幕后凶手罢了。
“所以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容忍惊扰逝者的那个人呢?”江临沐直勾勾盯着他。
“可是……”
“母亲的死,是我用命都弥补不了的错误,即使因此死在飞升上,我也认了,这是我自己能明白,但永远攻破不了的心魔。”江临沐说:“有时候我感觉自己没办法飞升就是因为连天道都瞧不起我,像我这种不忠不孝无能愚昧之人,是升不了仙的,它也没必要对我狠抓硬打。”
“但是那人想利用母亲,我是不会放过他的,就算死,我也要把他带下去!”
应鳞上前一步蹲到他面前,走近他才发现,江临沐脸颊上居然还带着未干的泪痕。
“有我在,怎么可能会让师尊出事,我查过记载了,龙乃仙界之物,天道应该不会把我怎么样的,到时候我替师尊挡下所有天罚。”他握着江临沐的手,轻声问:“师尊,你哭什么呢?”
宗门外不远的溪涧旁,一具白骨斜躺上面,一阵风吹过,白骨竟像粉末一般被吹散开来。
小小的纸鹤滚入草丛中,一只萤火虫停在上面。
作者有话要说:偷偷更新一章(在码了)
本来准备昨天更,谁知道不小心搜到一部番,看了个通宵……
罪过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