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玫瑰
电光火石之间, 虞思齐猛地扯了一把顾鸣把他拉到自己怀里,他背对着王邹的刀尖,紧紧闭上眼, 脑海一片空白之下, 想象之中的剧痛却迟迟没有到来。
顾鸣反应过来,浑身抖了一下,慌乱地摸虞思齐的脸,抬眼看着他。
“你……”
但第一个开口的, 却并不是顾鸣。
王邹惊愕地看着自己一刀扎进的人, 退后了两步被几个壮汉一阵叮咣按倒在地。
方管家的手将将抓住他的手腕——但还是没能阻止他的刀子没入白乐的身体。
白乐晃了晃,倒在地上。
顾鸣表情一时复杂, 他蹲下来,方管家拉来一个斜着的破箱子, 让白乐将将靠在上面, 想要给他处理伤口, 但白乐却一直用手死死挡着那把几乎整个没入他胸口的小水果刀,阻拦了他的动作。他深深皱着眉,晃了晃脑袋, 像是要拒绝, 又好像是怕疼。
“顾鸣……”白乐叫完整个名字, 再睁开眼, 似乎就已经用尽了力气, 顾鸣看着他眼里的光线逐渐消失,开始变得涣散, 心里就清楚了。
——这一刀扎在要害,白乐怕是活不久了。
剧本早就命中注定的结局。只是顾鸣没想到,他会以这种急促又戏剧性的方式了结。
有些猝不及防, 又好像是顺着一条线狂奔,此刻到了尽头,却又不敢相信终点。
顾鸣垂眸,深邃的眸子盖着浓密的感伤。
他少有感性流露,但他总归是个柔软的人,他时有不信命,但依然会在命里流离失所。
白乐涣散的瞳仁让他像是一个美丽苍白的纸人,此刻他终于要飞走了——带着他和顾鸣两个人全部的,不堪重负的剧本。
“我……不是救你……”白乐一边说着,眼神却缓缓转向一旁站着的虞思齐。
虞思齐微微蹙眉。
他难道要救的是自己?
可他们不是情敌吗?白乐有什么理由舍命?
虞思齐狠狠地蹙眉,咬了咬牙。
“你不要害他……”白乐气若游丝,像是在吹风。
虞思齐抿了抿唇,不知道该怎么答。
“我看见我哥了。”白乐忽然笑了笑。胸口的血已经染湿了他半身的衣服,他雪白的脸上沾着一点鲜血。
这下看起来,更像是墙上的美人灯被人血点活了。
血腥,又仿佛带着一丝神对凡物的怜悯,让他变得有了些真实的人样。
顾鸣从没见过他如此真实的模样,他在顾鸣面前,只是一味的哀告,迫求,甚至哭泣,顾鸣一度拿他毫无办法,就像是在游戏中遇到的只会反复重复一句话的NPC,直到此刻,他才有一丝真实的清明,顾鸣心头一颤,白乐看向他。
“呼……”他的呼吸已经像是一只破风箱在勉力支持他的主人,但显然已经穷途末路。
“对不起……”这是白乐这辈子说的倒数第二句话。
最后一句是——
“我恨你。”
……
半个月后,白家举行葬礼,顾鸣第一次见到白家的父母,白想,也就是白乐的大哥,和自己貌合神离的妻子站在一起,表情淡淡,时不时低声说些什么,但显然不是很融洽。
葬礼当天下了雨,如同命运的剧本里那个早已写好的结局一样。
“白天下着细雨,墓园的泥土全是湿润的,石碑被清洗的崭新,情和恨有时只是一念之差,仇恨让旧人死去,也让故事转生。”
顾鸣想起原书中结局这句话的时候,忽然觉得这话里仿佛暗含着另一层意思。
情和恨只是一念之差。
虞思齐原本应该恨他,白乐和他也本应谈情。但命运翻覆,最终改写了故事。
顾鸣站在前来吊唁的宾客最外围,他是和虞思齐一起来的,没有带任何人。
虞思齐打着一把黑伞罩着他和顾鸣,他看了一眼顾鸣,又看向不远处的墓碑。
“那时候……你原本想和他说什么?”虞思齐忽然轻声问道。
顾鸣愣愣地说:“我想说,我不是他原本认识的那个顾鸣,我们不是同一个人。”
“是吗。”虞思齐淡淡地说。
“我根本不值得。”顾鸣淡淡地说。
“顾哥哥……”虞思齐欲言又止,看着他。
他们遥遥地看着,看见白想在下葬的时候终于掉了眼泪,给了这段并不牢靠且一直有些一厢情愿的兄弟感情一个潦草的句号。
白乐其实一直很在意这个哥哥,只是他并不想表现出一种软弱,白想于他,或许是一种“家族”的象征,白乐这短短的一辈子,一直懦弱无能,又蠢又毒,可是他终了也并不愿意向白家低头。
就像他其实很在意白想,但却从没向他伸过手。
“……走吧。”顾鸣说。
虞思齐最后看了一眼墓碑上“白乐天”的名字,想来白家是希望他能以一生唯一能称作“辉煌”的艺名下葬,从此他脱胎换骨,再也不是那个做尽蠢事却一无所得的“白乐”了。
“嗯。”虞思齐把伞柄倾斜向顾鸣,罩住他整个肩膀。
“与其让他替我挡这一刀,我反倒希望这一刀扎在我身上。”虞思齐和顾鸣打着一把黑伞,并肩走在墓园的青石板路上,路上被雨水冲刷的十分干净,时不时有墓碑前放着一些鲜花,有些蔫了,有些还鲜活。
“顾哥哥,你会难受吗?他……”
虞思齐试探的有些小心翼翼,似乎不知道该不该说这些话。他像是又回到了当初,在顾鸣面前永远是个不知所措的孩子。
顾鸣站住脚,远远地抬眼看向山坡上已经远去的送葬队伍,开口道:“我不知道。”
他自言自语:“剧本原本不是这么写的。他的死应该更……”顾鸣抿紧了唇线。
更什么?更难堪吗?这样的死或许对白乐来说已经算是好结果了,可顾鸣心里还是觉得难过,就像是毛毛雨下在青石板上,够不上震撼,但依然凉意渗人。
“算了。”顾鸣轻轻摇摇头,继续往前走,他的半个肩膀在雨里淋了一点,虞思齐赶紧倾斜伞柄给他遮上。
“……这大概是他的选择吧。我以前告诉过他关于我的事情,但他好像没有信。”顾鸣低头苦笑了一下。
“什么事情?”
“关于……我不是他认识的那个顾鸣的事情。”顾鸣抬了抬眼皮,看了一眼虞思齐,表情有些疲惫。
虞思齐点点头,并没有追问什么。
“那天,”走到门口湿透的柳树下,顾鸣忽然停步,说出了这半个月以来没有问出口的问题,戳破了最后一层隔膜:“你明明听见了,为什么不问?”
虞思齐也停住脚,伞柄依旧固执地往顾鸣身上倾斜,他自己肩头打湿了一大片也浑然不觉。
“我不想问。我已经知道答案了。”虞思齐回答说。
“既然你知道真相……”
“——不是‘真相’,”虞思齐打断顾鸣的话,认真地和他对视:“而是‘答案’。”
“……”顾鸣墨蓝的眼睛里倒映着天光。
“人为什么需要‘真相’呢。我爷爷说,让我找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我找到了,所以,也不想知道真相了。”虞思齐笑了笑。
顾鸣敛眸,低声道:“其实你早就知道了,对吗?”
虞思齐不答。
“所以你根本不惊讶我为什么要对白乐说自己不是以前那个——”
虞思齐忽然拉过顾鸣,一手撑着伞,吻住了他下半句话。
柳枝的雨顺着枝条滴在顾鸣脸侧,有些凉,他缩了缩。
一吻很快分开,带着凉丝丝的雨意。
顾鸣偏了偏头,不愿看他。
“……王夫人那时候说,是我对你爷爷的车祸见死不救,你明明听见了,你不信吗?你不是一直怀疑我的吗?”顾鸣刻意强调似的,他像是非要虞思齐说出一个所以然来,像是接受不了虞思齐现在这个云淡风轻的态度,像是非要自虐,非要逼他离开。
可如果虞思齐真的因此和他分道扬镳,顾鸣却又觉得,一想到这种可能的结果心里便剧烈地抽疼,这种自虐式的痛苦让他忍了半个月,终于在今天他想要一个了结。
就像这场葬礼,生命的句号,往往也是故事的句号,他和虞思齐,会不会在今天便写上了句号……
虞思齐沉默了很久,直到顾鸣心跳的快要让他不自在起来,虞思齐才伸手抚上他的脸。
手掌心的温度有些高,抚上脸颊的时候顾鸣明显颤了一下。
“我知道你不会,所以那不是你,对不对?”虞思齐坚定道。
顾鸣抬眼看着他,柳枝的树影似乎从他黑亮的瞳孔里闪过,他的眼神也像是被这场雨洗过了似的,锋利又柔软,顾鸣从没有任何一刻像这样清晰地看清楚他眼底的情绪。
也从没有任何一刻像这样毫无缘由地相信他。
虞思齐早就知道他不是“原装”的“顾鸣”,他竟然会无条件相信这种荒诞的、几乎只存在于想象中的事情。
“……遗嘱我真的不知道在哪。”顾鸣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还不如别说的话。
“算了,不重要。我爷爷把虞家留给我了,遗嘱里有什么都不重要了。”
墓园门口有警车停靠,不一会儿车门开了,王邹被两个警察带了下来。
他同时看见了虞思齐和顾鸣。
“哼……”他冷笑一声,从顾鸣和虞思齐身边走过。
“快点,要进去就别磨蹭!”警察推他的肩膀,他踉跄了几步,忽然停在墓园的门前,没头没尾地大声开口道:“那个女人藏的东西在中岛的温泉别院里,三号保险柜。”
说完他径自进去了。
他是来看白乐的吗?
没人知道他这样早就被妒恨蒙蔽一切精神的人为什么会来看白乐。或许是最后残存的良知,又或许是,他从白乐身上看到了一点他自己的影子。
爱而不得,求而不到。
一生懦弱,临死临死,还是要做些蠢事。
他想要的权力和地位,现在听来就像是在讲笑话。
顾鸣:“他说的……是那份遗嘱吗?”
虞思齐应了一声,把顾鸣往自己怀里带了带:“走吧,车在那边。”
“回去吃什么?”
“你定吧。”顾鸣攥了攥他的手。
方管家在前面适时开口道:“刘小姐还在等二位,要去见她吗?”
“哦,对了。刘湘还没走,去吧,先见她一面。”顾鸣点点头。
他转头对虞思齐道:“我原本想让她留在顾氏集团,但她说想出去看看,不愿意再呆在这里。”
“是吗。”虞思齐想了想,“一个受了很多苦的人,都想逃离她原本的地方,她是这样,我也一样。所以我从国外回来,然后认识了你,”虞思齐笑起来,“我想她也能找到自己的路。”
顾鸣转头看他,盯了一阵他的脸,像是不认识他了似的,久久才笑了笑,道:“现在真的不一样了,小鱼,你果然长大了。”
虞思齐的笑定了定,愣在原地。
时隔这么久,顾鸣终于又再次叫了他这个一开始显得太过亲昵,后面却又尤嫌不够的称呼。
“顾哥哥,我想……”虞思齐两眼发亮地凑上去。
“!”顾鸣迅速警惕:“你干什么?”
“离机场还有多久?”虞思齐头也不回地问。
方管家看了看手表:“半个小时。”
虞思齐看着顾鸣,咽了口不甘心的口水,强行压了下去:“不够。时间不够。顾哥哥……”
顾鸣七窍生烟,恨不得把这小兔崽子踹下车去。
“滚!”
……
“你觉得王邹是王家的人吗?”虞思齐忽然开口问。
顾鸣正抓着车门绷着一口气不敢乱动,虞思齐说话的震动传到他身上,顾鸣顿时攥紧了扶手,咬牙勉强道:“这个时候……别跟我提他……”
虞思齐把他带到自己身边,在他耳边沉声笑了笑:“老唐说王家那个女人交代了,是她按照王邹的幻想把王崇山的样本换了进去,骗他说他是王家是私生子……所以……”
“嗯——”顾鸣挣动了一下,白皙的侧颈从略散乱的衬衫领口露了出来,虞思齐找准机会张嘴咬了上去。
“小兔崽子……你长能耐了……”顾鸣脸上的汗被虞思齐吻了吻,他看起来两眼水亮,半愠含怒,此刻的顾总不似平日里冷漠,也不像私下里拿架,西装被扯了一半,香汗淋漓,半露肩胛,尤为诱人。
“嗯,我还有很多能耐。”虞思齐摩挲着他的下巴,眼睛微微眯起,眼睫长而卷,只有这一点特点还是一如当初顾鸣初见他时般天真可爱。
实际上内里已经脱胎换骨从“小孩”变成“流氓”了。
顾鸣自己靠住前座的椅背调整了一下姿势,喘着气笑起来:“哈……你哥经不住你这么整了,你不如找别人,我看你现在是——”
虞思齐把他后面的话顶了回去。
“找谁?”
“……”
“我还找谁?”
“……别,你这孩子,跟你开玩笑……嘶,找我,找我还不行吗?”顾鸣推不开,只好扯住真皮座椅,不敢放手怕自己掉下去,“没几分钟就到机场了,你这还没完没了了?”顾鸣提醒,却没什么实际效果。
“方叔叔,绕着机场再转一圈。”虞思齐头也不抬。
“好。”方管家方向盘一打,熟练地绕起了路。
“喂,你到底谁家的管家——虞思齐!”
刘湘在机场等了半个小时,顾鸣终于还是没来。
她是喜欢顾鸣,可她明白这并不属于他。
等到最后十分钟,她起身,拉着简单的一些随身物品,踏上了去异地的飞机。
未来是什么样子,她也不知道。
这世上从没有人能预知未来,死亡,亦或者是爱情,唯一能预知的,只有紧紧抓住命运的线绳,如果命运不从,就试着勒住它。
虞家的老家主为虞思齐留了一个地下金矿的地址,用只有虞思齐才能看懂的密码,写在一张月白色的纸上,用了玫瑰色的印章。
他在遗嘱中说:“希望你找到一生挚爱。”
虞思齐刻意拿去给顾鸣看,顾鸣瘪瘪嘴,说:“少贫。”
那天顾家玫瑰花圃的花又开了,虞思齐还记得在顾鸣抽屉里找到的那句诗。
“你是我贫瘠的土地上唯一的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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