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秦家是上京城中比较独有的姓氏, 除却宰相秦氏一族,能提的上名号的便只有被封的红楼秦妈妈,她收养的那些姑娘, 皆随她姓。

  当初红楼被抄封后, 那座两层高的楼便一直空置着。

  秦婳坐在铜镜前敷着玉润膏, 心中却思索着昨夜秦让说起的红楼。

  “宝珠, 你可去过红楼?”秦婳的指尖停顿在侧脸上, 轻声问。

  “未曾去过。”宝珠摇头,“奴婢先前是夫人内院的二等丫鬟,若无要事, 平日里是不能出去的。”

  秦婳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而后用帕子擦净指尖,偏头道:“我今日带你出府。”

  “去哪儿?”上回马球场一事让宝珠心里头不放心独自外出,她抿起唇角道:“大公子昨儿走时叮嘱过,等他下朝,让大夫来给您号脉呢。”

  “无妨。”秦婳起身走到衣箱前, 挑拣着衣裳, “咱们早些去,待哥哥回府时前回来就是了。”

  宝珠嘴唇翕动, 心里还有一番话想要劝诫,然看着秦婳无所畏惧的模样, 她到底还是将这话咽了下去。

  红楼在长街尽头,距离宰相府乘坐马车需要两盏茶的工夫。

  今日天色并不似昨日那般晴朗,整个上空乌云密布, 街头两侧摆摊的伙计都开始撤摊子。

  秦婳刚下马车,周遭就开始狂风大作。

  街道扬起落叶四处飘散,秦婳带着帷帽倒不碍事, 只是纱帘将她的脸捂了个严实。

  宝珠朝身后看了眼:“姑娘,咱们速去速回吧。”

  思忖片刻,秦婳交代车夫先找个地方避一避,她握着宝珠的手快步往红楼那边而去。

  自从红楼这边被查封后,这一片便渐渐荒凉起来。

  秦婳站定在楼门前,竟猛地发觉这里对她隐隐之中似乎有股很大的吸引力。

  撩起帷帽上的纱帘,秦婳四处看了看,而后快步朝红楼墙边走去。

  这院墙不算太高,翻进去里面就是菊清池,秦婳沉默的站在一片人高的杂草跟前,伸手拨了拨,不知再想什么。

  天空忽然飘起雨来,秦婳戴着帷帽尚未察觉,宝珠擦拭着额角唤:“姑娘,咱们不如先找找个地方避避雨吧。”

  秦婳没回头,反倒是下意识伸手从杂草中间拂开,宝珠正想说那上头脏,一眼看过去看见藏在杂草后面的半人高的铁门。

  多年前的铁锁早已生锈,秦婳用帕子包住轻轻一拽就将其拉了下来。

  宝珠赶紧凑过来低声道:“姑娘,这里可被查封了,咱们还是不要进去了。”

  秦婳没说什么,只伸手在她脑袋上拍了拍。

  两人佝偻着腰钻进去。

  红楼里的屋子都被封了,只有菊清池旁边的一间小屋舍没有上锁。

  此刻雨下的大,秦婳提着裙子快步跑进去。

  宝珠跺跺脚给秦婳擦着雨水,心疼道:“奴婢都说不要来了,姑娘您非不听,眼下可好,若是淋雨着凉,回去又得难受吃药了。”

  “这我也不知道会下雨呀。”秦婳揉揉鼻子,将身上的雨水拍干净,“在这儿等着吧,待雨小些了咱们就回去。”

  宝珠看她:“您不是要来看看吗,这就回去啦?”

  “看什么?”秦婳见她眼神,没好气的回她,“难不成你还要你家姑娘飞檐走壁翻进去不成,门都上锁了,我不可能撬开吧。”

  见秦婳心情也不好,宝珠将她身后的长凳擦干净,低声道:“姑娘坐会儿吧。”

  外头的雨势逐渐大起来,水珠从屋檐上滴下砸在水滩上溅起小水花,泛着圈圈波纹。

  秦婳靠在窗边,单手支着下巴怔怔出神。

  她的目光隔着窗棂望向不远处二楼紧闭的窗户,那里一片漆黑,纵然如此,秦婳也能想的出来,当初这红楼未曾查封时灯火通明的盛况。

  可如今,这里早已物是人非。

  秦婳抬手摸摸眼底,忽然想起昨夜那场短暂梦境中的美丽女子。

  她是这里的人吗?

  外头天色极暗,屋舍里头没有光。

  秦婳想得有些入神,就连隔间后面突兀的一声喷嚏都没听见。

  宝珠坐在秦婳身边昏昏欲睡,听见这声音后忽然睁大眼睛,紧张兮兮的回头张望。

  “姑娘……”宝珠声音轻颤,反手回去揪住秦婳的衣袖轻轻晃动:“里头有人。”

  秦婳霎时回神,猛地起身连带着凳子都挪了位置。

  “何人在那儿?”秦婳抿着唇角强装镇定。

  她心里也慌得很,里头若是个姑娘还好说,若是个男子。

  与外男共处一室,若是传出去,纵然是有千百嘴都说不清楚。

  秦婳捏着宝珠的往后退,她咬牙道:“你再不出声的话,我就……”

  话音未落,她忽然听见屋子里面传来极低的叹息声,不等她再询问,男人开口道:“是我。”

  -

  今日傅时珣告假,并未入宫上朝。

  在府上用过早饭后,他坐在亭内拿着书卷却怎么都看不进去,傅皇后以为他生病,宫里来人宣召他进宫面见。

  不知为何,自从上回离开永昌侯府,他与长公主的那番话就时常在脑海中回荡。

  忽然回忆起当初从闽西入京,站在凤和宫外听到的傅皇后与秦婳的那些,他隐隐察觉到,秦婳出嫁这事情,或许并非是她一人决定。

  如今秦婳回来,许多过去被他忽视的细节慢慢都浮现在眼前,而越回想就越是觉得自己罪该万死。

  青武前来禀报,傅时珣没有立刻搭理王府门外的人,而是沉声问他:“当初秦婳出府那事,你说会不会有皇后一份在里头。”

  傅时珣与傅皇后关系极好,人前甚少尊称其为皇后,遑论人后。

  这意思是什么,陪伴他多年的青武比谁都清楚。

  “这……”青武皱眉,他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傅时珣冷嗤:“本王知晓你不敢说什么,可若当真有她的手脚,本王又能做什么呢?”

  “王爷,您别多想,这事情许同皇后娘娘无干系。”青武低声劝解。

  傅时珣闭了闭眼,一阵无力感袭来。

  那是他嫡亲的姐姐,也是他在这上京城中最后的亲人,父母逝去后,自己便是她唯一的依靠。

  可纵然如此,皇后她也不该拿秦婳来做诱饵。

  虽说当初他也有过那丝罪无可恕的念头,但秦婳却是他后来无论如何都不会当做物件送去沈澈身边的人。

  皇后她又怎么能。

  傅时珣合上书卷,将其放平搁置在石桌上,大掌慢慢覆上去,用力压平卷起的书角。

  “去带个话,就说本王不在府上。”傅时珣起身,抬眼时目光中已然是一片平静,“带过话后随本王出府一趟。”

  傅时珣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来红楼。

  距离上一回来此处,已是去年红楼被封那夜,他本在书房处理公务,却忽然想起蒙了半张脸的秦婳。她那双眼睛就像小鹿一样清澈,傅时珣甚至没办法想象她惊慌失措是何模样。

  在书案前沉默许久,最终还是战胜了理智。

  他起身策马前往红楼不远处的那座桥。

  不久后秦婳的发髻被撞散,撞在他的胸膛上,傅时珣顾不上自己不近女色的传言,下意识抬手便将人扶住。他看清秦婳眼中的慌张与焦灼,又知她在担心什么。

  后来再回想,傅时珣其实未料到会发生秦锦绣这事,可却因他满心江山社稷,伤了秦婳,也毁了赵禹宵。

  旁人都说摄政王杀伐果决,冷酷无情,说的久了,他也忘了自己同样有七情六欲。

  这短暂二十年,他从未后悔过什么。

  但要是没有为了拔除沈太后爪牙抄封红楼,那秦锦绣不会凌/辱致死,秦婳也不会认识他。

  他最后悔的事情。

  只此一件。

  因为这是万恶的根源。

  傅时珣低声叹息,跟青武一前一后踩着石头翻身上墙入院。

  刚落地,他听见外头的女声。

  于是他先她们一步进了那屋舍,然谁曾想外头竟下起雨来,那两人也急急忙忙钻进那间屋舍中。

  傅时珣与青武藏在隔间后,他心有不悦。

  此处被查封多日,竟还有人偷偷进来。

  这心思似乎被青武看出来,他抿抿唇角悄声嘀咕:“王爷不能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

  好在这声音夹杂在雨声中飘散开,除却距离较近的傅时珣外无人听清。

  他侧脸睇了眼青武,忽然听见秦婳的声音。

  她瓮声瓮气的,嗓音娇憨。

  傅时珣面色稍稍僵硬,没想到会是她,可秦婳又为什么会来此处,难不成是记起来之前的事情了。

  思及此,他的手指不由自主的攥紧。

  外头许久未有声音传来,傅时珣站的脚尖发麻,他侧颚紧绷,立在墙边一动不动。

  天边暗色越来越浓重,直到笼罩住他整张脸,门口掠进一阵冷风,患上轻微风寒的青武被这寒意一击,还没来得及抬手捂鼻子,突如其来的喷嚏声叫里外四人都警惕起来。

  傅时珣磨磨牙,恨铁不成钢的瞪他一眼。

  两人都未曾有动作,直到秦婳在外间警惕出声问了两遍,傅时珣看见她们走到门口,才叹息一声。

  “是我。”

  傅时珣上前一步,走出隔间。

  他一袭玄色衣袍险些融入黑暗中,秦婳眼神错愕,大抵是没有想到傅时珣会出现在此处。

  她动动眉头,不情不愿的行礼:“见过王爷。”

  等走得近了些,傅时珣看清她脸上的表情时,喉咙里溢出一丝笑:“你就这么不待见我?”

  “臣女不敢。”秦婳往后退了一步,脚后跟悬空,她微微慌神赶紧往旁边挪动几步。

  见她这样疏远,傅时珣心中苦涩。

  外头的雨丝毫没有要停歇的势头,狂风刮过,空中的雨斜斜飘来,秦婳站了没一会儿,肩膀处的衣服就已经被淋湿。

  傅时珣伸手扣住她的肩头,用力将人调转方向拉到屋子里。

  “王爷……”秦婳惊呼,下意识握住他的手腕,仓皇抬眼撞进傅时珣漆黑的眸子里。

  发髻上步摇纤细垂落的流苏在空中拉出一道好看的弧线,不等秦婳反应,傅时珣已经将人扶住站稳。

  “外面雨大。”傅时珣温声开口。

  秦婳难为情,缩回自己的手点点头,转身坐回方才的位置上,悄悄红了耳朵。

  屋内气氛尴尬,宝珠乖乖站在秦婳身后,做错事情的青武立在角落里不敢吭声,而傅时珣则是斜着身子靠在门框上。

  他的视线缥缈,定格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上。

  秦婳不动声色的抬手摸着自己的耳朵,她偷偷去看傅时珣,想了一阵轻声问:“王爷怎么会来此处?”

  “随便走走。”傅时珣下意识的回应叫她愣住,他轻咳,收回视线与秦婳对视:“那你来做什么,不知道这里是被查封了的地方吗?”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半晌后,秦婳不紧不慢的移开眼:“随便走走。”

  傅时珣没料到她会学自己,倒也不恼,只是觉得新奇。

  从重新相遇开始,每次秦婳都会给他一种很新奇的感觉。

  那是他从来没有在别人身上见到过的,也从未在曾经的秦婳身上见到过。

  低低哼笑两声,傅时珣道:“我来这里寻一位故人。”

  秦婳诧异,转过脑袋又见他波澜不惊的神色,抿唇指责:“王爷惯会骗人,是你自己说的此处查封数月,又怎会还有人居住。”

  傅时珣耳畔全是她的声音,牵起嘴角:“是真的,我从不骗人。”

  “那你……”秦婳没有去纠结他的故人是谁,而是换了话题问:“那你告诉我,那日在桃林中,你为何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你认识我的吗?”

  “嗯,”傅时珣这一声回应被从喉咙里带过,他像是只在回应自己一般,而后低声哄道:“不认识,只是你跟我的那位故人长得很像。”

  秦婳眼角有点涩,伸手揉了两下:“那她人呢,你叫出来让我看看?”

  “她不在了。”傅时珣鼻子发酸,视线紧紧盯在秦婳的面容上,嘴角的笑意苦涩,他吞咽两下重复道:“她已经不在了。”

  是我。

  亲手杀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傅爷:互学?

  婳婳:我和你之间不是只有互学:)

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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