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浓烟卷着木料绵帛烧焦的气味袭来,照这样烧下去,这花楼是撑不住多久了,谁也不好说何时便会毁塌了。

  “廖大人!”离得近的将士纷纷劝道,“此地凶险,不宜久留,还是请大人先回吧,卑职自当处理妥当!”谁知这不听劝的状元郎又上前一步,他们只好伸臂相拦,却不知兵铠上早已干掉的污血冲撞了状元郎喜洁的癖好。

  廖玉林下意识地退回一步,伸手掸了掸红袍的袖口,怕脏了他这身拿命换来的衣裳。听到此处要起大火,廖玉林像下了天大的决心,拂袖转身,正欲离去。谁知刚走了两步,小状元猛一个回头,竟又是冲那紧闭的大门喊开了清嗓。

  “你、你这歹人,自诛算什么出息!还不速速出来!有本事杀人,放火又算何作为!”廖玉林是自小读书的人,羞辱人的话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句,执惯了毛笔的手指着那门,似是只要自己声音够大就能将人骂出来,“你这个混账!你……你敢放火烧死自己都不敢出来!你、你当真无耻!”

  “廖大人还是先走吧!无耻之徒用不着当朝的状元来请!”苏家的男儿一个个忿忿不平起来,已经闪开了一条窄道,纷纷朝廖大人行礼。将士们大多生得高壮,在这些人眼中状元就是从天上来的文曲星,是清高的文官。其中有几个最为魁伟的高喊:“走水了!快取水盆来,浇灭了火也不能将人放过!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喊完周围的将士立时躁动起来。

  廖玉林被人拥戴着往外走,又挪了几步,停止了脚步,安安静静地站住了。

  “廖大人怎么了这是?”那首将抓着头不解。只看他们眼中高不可攀的状元面如寒霜,薄唇紧抿着,目光紧紧地锁在寻柳居的两扇门上,令他们也不由自主地将视线投向那扇门。门里又是一声巨响,转瞬间身边的人化作一道红色的影子,冲到了寻柳居的正门前方。

  “武乐贤!你算什么本事!你……你现在就给我出来伏法!”廖玉林面色煞白,脸板得紧紧的,好似有深仇大恨,狠狠道:“你出来,你这算何顶天立地的男儿……我、我保你不死还不成吗!”

  这一声犹如滚油入水,将外圈的人都惊着了,一个个面面相觑。这里面的人可是武相的刺客,抓了不仅要杀还要暴尸三日,怎么能与赵太师府里的状元郎有瓜葛?

  廖玉林见火势渐大,那人生死未卜,再耗下去怕是凶多吉少了,顺手捡起一块石子狠狠扔向了寻柳居的牌坊,火苗像是被震动惊醒的蛇又是猛地一窜。

  “我一早便知道你是武相的刺客,你出来,只要你出来我保你不用死!”再强撑的架子也禁不住这样熬,廖玉林的眼皮染上淡淡的粉红色,不知是委屈了还是被这热风燎了双目,“我一早便知道啊,你也一早便知道我的身份,那你……那你招惹我作甚!你出来,出来我就保你,我保你还不成吗!”

  说着竟是朝那扇门深深一跪!惊煞了旁人!头上是青天,膝下是花街,自古状元只跪君不跪臣,竟在众人面前给一个刺客跪下了,向来清清冷冷的五官竟染上了哭意。

  “你出来,出来不用伏法还不成吗?”骂也骂过了,喊也喊过了,廖玉林装作镇定自若,实则内心慌作了一团。他不会武,又不能命苏家男儿闯进去救人,要他一介书生还能怎么样。

  “你出来,再不出来……烧死了我找何人去啊……”廖玉林语出惊人,自己都已经是太子的功臣了,却自甘断送了前程。说着他唇角微微一抖,双手伸向胸口的衣襟,胡乱地抓起什么。这下怀里揣着的东西便一股脑儿滚了出来。为首的将领突然明白了,想要上前阻拦,可脚下的动作还是输给了廖大人的心急。

  “那日我高中状元,有御赐免死铁卷一副,你出来看啊……这、这铁卷,上可保一品大臣,下可保黎民百姓,你出来就不死。”火热的风卷起焰火,那扇大门忽地裂开,原是烧焦了门栓。廖玉林目不转睛地凝视前方,想从火影里瞧出个人影儿来。

  “武乐贤你出来,我给你赎身还不成吗?你不做小倌了,我、我有宅子,你看,你看啊……”廖玉林也不知自己等着什么,身边的苏家男儿皆不敢再看,低着头听他喊叫。赵太师府里的门生竟与武相的刺客有了瓜葛,这恐怕不是死一个能理清的麻烦了。新帝若登基必要铲除前朝余孽,以儆效尤,状元郎这一跪,怕是连命也要搭进去。

  廖玉林抱着厚厚一沓银钱,同他拿命博来的铁卷及房契,哭得怅然而决绝:“我给你赎身还不成吗?我买你,给你点花灯还不成吗?你看,我自己有宅子,我给你赎身,也像穆家公子那样抬你回去,也陪你饮酒作对,也与你笑谈风月……”

  火舌卷起几丈高,廖玉林却紧盯着那门,如同饮尽了寒彻心扉的深潭水。他知道自己这话说出去就完了,哭中又带苦笑,当朝状元不仅有断袖之癖更与花街小倌牵扯不清,而这倌人还是武相的刺客,恐怕太师出面也保不住自己这颗人头了。

  苏家兵的震惊远不止面上流露的程度,一个个瞪着眼睛,不知该拦还是该劝。甚至盼望这场火将人烧死在里面得了,出来便是害人害己。

  “武乐贤,你无耻……你为何不理会我了……我有铁卷,有宅子,明媒正娶将你抬回去还不成吗?你不是想要人赎你的?”廖玉林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尾音掩饰不住哭声,“我不嫌你脏,不嫌弃你口无遮拦还不成……你为何不出来见我……那玉坠子,也不要你还了,我送你,你出来我就保你。”

  几个看不下去的苏家将士抢上前去,想将人先扶起来。只看廖大人原本还努力控制着不哭出声来,这下怕是见人要将自己搀走了,两瓣唇发着抖,咽喉含了黄连苦疼,百转千回地喊出了一声哭腔。

  “阿斐,你出来见见我还不成吗?”登时火光冲天,映红了泪人面。

  “玉公子,你啊……”这声音哪怕再小也绝不会听错,是廖玉林熟悉的声音。他心脏瞬间猛地一沉,惊慌中想要站起来看看,果真,那人自火门里而来,身上的黑衣呈现出热火炙烤的灰白色,脸上挂着好大一块伤,看着像是要掉下来一块皮肉。

  廖玉林深望一眼,只觉得五雷轰顶般的刺痛。因为那人手中攥着的不是别的,竟是一条麻绳。他杀光了寻柳居的活口,清光了武相暗哨的蛛丝马迹,放火还怕自己死得不透,这是要悬梁自诛的人。

  武乐贤神色复杂地望着廖玉林,总觉得这身红袍对他来说太过沉重了。“玉公子啊,你真是……真是要小生的命呐。”

  “阿斐……”廖玉林原本是没有指望什么了,纹丝不动地跪着哭,银票房契被大风吹得呼啦啦飞散了一地。哭着哭着,便对上那人的眉目,一夜未见好似时隔百年。

  “小生真是……生生被你哭出来了。就是不明白,你这能抢状元的机灵劲儿,怎么今日就没了呢?你真当……你那免死铁卷能保得住我?还是说……你以为光保住小生,自己送死,我真是空心之人,还能独活了?”诀别的情愫在武乐贤黑幽幽的眼眸中闪动,一半怜惜一半怨恨。廖玉林跪着,他也便跪着,两人面对面跪在苏家兵的目视之下,身后是被烧得七零八落的花楼残垣。

  “你、你混账!你要自诛!”廖玉林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打碎了所有的理智,顷刻大哭起来,眼泪憋了多时,急急地往下掉,像是痛骂面前的男子怎么叫他急了这么久,简直禽兽不如。

  “雨卉叫我杀了,桃娘也叫我杀了,主公败了,小生本就是武相府里的刺客,不自诛还能作甚呐?”武乐贤捧起廖玉林的哭脸,拇指擦过两条泪痕,却不想这一擦就将小孔雀的白净脸擦花了,尽是血和灰,“诶呀,玉公子这脸叫小生弄脏了,如今小生的脸也毁了,算不得头牌了,公子可想好了,真要明媒正娶抬小倌入府?”

  廖玉林哭得太凶,一急便咳嗽起来,急着说:“你、你不准自诛,我保你!我保你啊!”

  “蠢,都身为状元了,还说话颠三倒四的。”武乐贤神色凄然,众目睽睽下将人搂紧,心中却恨起了四皇子,“往后,你若还当朝臣,姑且……还是为太子效忠吧。四皇子并非善类,你这条小命都被他折腾得快没了。”

  “我不当了,我不当了。”身后一声脆响,寻柳居的牌坊彻底烧尽,跌得粉碎,廖玉林摆着手忙道:“我当个教书的去,不嫌你脏了,你也莫要嫌弃我穷,没什么银子给你买酒……你出来了我便保你。”

  “可唯有小生死了,太子才可安心。玉公子这样便是叫太师难作啊。”武乐贤轻轻说,缓缓劝,从前口吐莲花惹得娇人红面,今日竟说不出什么动听的来,“玉公子也不必这样,叫人知道了你好断袖之风,怕是引人悱恻。”

  “我不好,我不好那个断袖。”廖玉林仿佛噩梦初醒,猝不及然地将人搂住,手指碰了碰武乐贤脸上的伤口,指尖刹那停在了原处,“我保你,你若死了,我便恨你十生十世,永不相认!”

  “蠢。”武乐贤愕然发觉自己竟是哭了,自他记事起,还真从未哭过呢。只是这流泪的感觉太不好过了,叫人心绞着疼,狠狠地疼,疼得他浑身都绷紧了,心口一阵五味杂陈。自来只有他取人性命,还不曾有过生不如死的时候,现下便足足尝过了,还不如一条麻绳吊死好受。

  只是,他这从不在意生死伤痛的刺客,方才竟被人哭得舍不得死了。绳在梁上,他舍不得,本是一条绳子一蹬腿的事,他竟也有今日,竟然背了主公的训诫,竟然舍不得死了。

  可这世上终归没有不透风的墙,没有藏得住的新事。廖晓拂刚进宫,还没到太子殿呢,他二哥的事倒是比喧嚣的风儿还快,吹进了祁谟和四皇子的耳朵里。

  作者有话要说:

  时隔二年,一私塾来了一位面容清秀的小书生,童子们跟着念书识字,更是诧异每日落日之时有一面带疤痕的男子拎着酒壶,吊儿郎当地斜靠在门框边上,看着小书生下晚课。

  廖玉林:你怎么又来了!谁让你买酒了!

  武乐贤:诶呀,当初有人说得好听,给小生赎身又养着小生,现下反悔了不是?

  廖玉林:我是怕你教坏了我的学生!

  武乐贤:嗯?教坏什么?教他们自小好断袖之癖?

  廖玉林:你!你无耻!我何时好过断袖!我才不好这个呢!

  武乐贤:哦。

第1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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