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放空了电, 又重新蓄满是什么样的感觉?
夏初槿觉得昨晚的自己就像是这样。
跟景傲说了几句话, 陪着她吃了饭,再看着她洗掉碗还给自己带回家, 她迷茫了一整晚的情绪就这么突然挥发掉了, 几乎是进家门的一瞬间,她就感觉到了困意。
一觉到天亮。
她又是那个刚进附中满满动力,投入工作的小夏老师了。
午间吃饭的时候, 夏初槿拎了瓶牛奶去教室,不出所料逮到了在这独自吃饭刷题的小霸王。
“哐荡。”一声不轻不重,牛奶极有存在感地拍在了杨次语的桌角。
空无一人的教室,她进门这人就该察觉得到, 既然装无视,那夏初槿也很不客气。
反正,她带了礼物, 虽然只是一瓶牛奶,但也是礼物。
伸手不打笑脸人, 小霸王不会好意思“欺负”她的。
杨次语笔尖下的字因为桌面这一声颤动,划出的那一笔被拖长拉出一条痕迹。
“......”
小霸王内心不知骂了句她什么, 反正一秒之后,这位小主也没抬头调整好了心情,又继续动笔写着东西。
仿佛刚刚什么也没发生。
“聊聊。”夏初槿看了一眼她的题目, 思路已经清晰,不过是扫尾工作,不至于打断人的思考, 便抬手捉过了那只水珠笔。
夏初槿就势坐到了杨次语前排学生的座位上,侧对着她,面容带笑。
手中一空的杨次语揉了揉脑袋,大约已经习惯了这人的烦人劲,往身后一靠,有气无力干脆主动说了,“昨天的事?跟你们老师没关,你不用这么敏感。”
夏初槿心情是真的不错,一只手搭在她的桌面,拎着笔一下一下敲击着,“哦,同学?家长?”
杨次语一脸面瘫。
夏初槿自己笑了,“不就这么点儿事?”
“哼。”小霸王一脸我就知道,“你也觉得我们学生只是小孩子,幼稚呗。”
一阵低笑声。
笑声每持续一秒,小霸王的脸色就更黑一分。
夏初槿终于止住笑,双手举起,“哪能儿?”
“我是说我们每个人也就是这样的啊,交际圈有限,你们是老师同学跟家长,我们也差不多,同事学生跟家长,一样样的。”
杨次语脸色好点,撇撇嘴,“你倒是通透。”
“你倒是老成。”夏初槿立马接了一句,“不是,你多点大,一副老气横秋的表情做什么?现在可是最好的年纪。”
或许是夏初槿今日身上的朝气传染了她,小霸王蹙了下眉,没怎么挣扎,突然就说了话。
“我妈回来了。”
很简短的一句话。
夏初槿脑中的神经小小跳了那么一下,隐约意识到什么。
这一瞬她突然遗憾,她并不清楚小霸王和班上学生的家庭情况,这是班主任的特权。
也就意味着,她很可能把这么一次小霸王难得的敞开心扉给错过了。
她笑着问,“妈妈回来了不好吗?”
杨次语就这么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片刻后,摇了摇头。
夏初槿心中轻轻叹了口气。
机会果然错过了。
这样坚强独立的小孩子,很难撬开她的心防,这需要一定的运气。
反正,靠硬问是不可能的,嘴巴紧得很。
两人之间陷入了一种心照不宣的安静中,
杨次语眼睑垂着,好一会儿再次开口,“你要真这么闲,非要为学生做点什么,我可以给你提几条路子。”
已经换成了开玩笑的语调。
“说说看。”
“宋小芷,你不如试试能不能跟她聊聊。”杨次语沉静的眸子里闪过极小的一丝希冀。
这个实习老师有点特别,或许,有那么百分之一的可能呢?
像是掩饰什么,她紧接着又说,“地中海快被她搞得头疼得真要秃了。”
夏初槿不知何时掏出了一个小本本,在那刷刷记着,闻言突然抬头看向她。
杨次语心虚,急忙又接着多说了好几个人的名字,“还有毛毛、浪爷、卷饼......”
她每说一个学生的名字,夏初槿就笔下记一个,记完之后才说话,“你怎么能这样称呼物理老师?”
“啊?”杨次语表情出现一瞬的空白。
“......”
吓死她,原来刚刚那一眼是因为这个。
“还有,浪爷是谁?”夏初槿看着笔下的名字犯难,她是真不知道班上这群学生怎么就这么能给人起外号。
倒也能够理解,表示同学间的亲昵吧。
当然,地中海那可能就单纯只是因为形容起来比较直白形象。
杨次语看着她沉默了几十秒,艰难地问她,“你能不能当我刚刚什么都没说,除了第一条。”
第一条?
宋小芷。
夏初槿先顿了下,继而很快笑着说,“当然。”
她当着杨次语的面就撕下了那页笔记,粉碎。
她突然意识到,这样很像打小报告,虽然她们两人并没有这个意思,但是这个行为其实有点儿“脏”。
都是在人背后,偷偷进行着什么。
杨次语可能也是想到了这个,那她处境更不好,“不义”。
事情一经“败露”,估计得被班上同学一顿薅。
夏初槿好几次看见班上的同学之间打闹,会把一个人挤到椅子上,然后一个接一个坐下去,叠罗汉似的,被压的同学通常人还没坐身上呢,就已经非常熟练地鬼吼鬼叫,相当热闹。
她之前几次劝告说不安全,后来无效,还是随他们去了。孩子们都挺注意分寸,只是玩笑。
此时,夏初槿脑海莫名就出现了小霸王冷着一张脸被同学压着挤着“教训”的场面。
她估计死也不会鬼叫。
夏初槿一下就笑出了声。
这厢小霸王并不知道她在笑什么,嘴唇动了动,没有出声。
估计又在腹诽。
夏初槿赶紧挽回自己的师长形象,举起一只手,“咳,老师保证刚刚那些一个都不会记得,只记得宋同学。”
小霸王面露犹豫。
夏初槿赶紧又补了句,“宋同学我也只劝她竞赛的事,其他暂时不管。”
小霸王终于表示满意。
“啧。”夏初槿给小朋友顺完毛,忍不住调侃两句,“没想到我们学霸同学平日醉心学习的,竟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班上一点风吹草动你全知道。”
小霸王很得意,骄傲的小表情久违地回归,“那是,我智商140,天才的责任感,你是不会懂的。”
“......”
打扰了,当我没说。
-
这晚,吸取昨日的教训,夏初槿并不想再品尝一次“深夜寂寞”的滋味,直截了当放学就奔了时外医院。
坐在出租车上看着窗外倒退着的街景的时候,夏初槿的心情很明显地在不断上扬着。
有那么几个瞬间她陷入沉思。
她这么开心跟景傲见面,她跟景傲这样黏糊的接触程度,真的还算在闺蜜朋友的范畴里吗?
但学生时期,她们同学朋友之间朝夕相处似乎比这个更过之而不及。
夏初槿眼神飘闪了一下,很快就跳过了这个问题。
她不想深究,甚至有一点抵抗深究。
她潜意识觉得那个答案对于主人有一定危险性,本能地排斥思考。
散步的时候,夏初槿有时候会跟景傲分享白天的趣闻,今日刚好也得了则有意思的。
已经十一月底,走在外面哈出一口气都能起白雾,医院散步的病患跟家属也寥寥无几了。
石子小路,夏初槿依旧挽着景傲的臂弯,头顶树影沙沙而动,她也跟着瑟缩了一下。
景傲脚步微顿,偏头跟她说,“今晚差不多了,回去吧。”
“再走一会儿。”夏初槿原地蹦跶了几下,连带着扯着景傲的手臂也晃得她动了动。
景傲弯唇瞧着她的小动作,把人给瞧不好意思了。
“这样是不是有点幼稚?”夏初槿扯了下脖子上的围巾,哧哧笑。
夏初槿被夏妈妈教导地很规矩,天冷,早早就戴起了围巾,衣服也合宜季节,不会要风度不要温度。
像现在,她奶茶色的牛角扣大衣里还有件毛线衣,整个人暖融融。
而身边的景傲则只穿了件厚款的藏青色风衣,里边儿是薄薄的针织衫,人本就清瘦,这样看起来比夏初槿还要纤弱几分。
好在个子略高,两人站一块儿便平分秋色了。
“有点,不过挺可爱。”景傲就着她扯围巾松开手的动作握住了那只手,继而自然地塞进了自己的口袋。
夏初槿愣了半秒,像是迷惑。
但好像她早对景傲这样做过。
路灯下,两条长长的斜影,她弯着眼睛继续同景傲说话,“对了,景医生你智商有测过吗?”
景傲歪了下头,“以前测过,好像140还是150来着吧。”
说话的人云淡风轻,听话的人可就不大平静了。
这是什么概念?
真的快属于天才的范畴了吧......
比小霸王还高。
景傲看见了她的惊异,笑着说,“怎么了,你不是知道我的年纪吗?难道没觉得我作为一个医生太年轻了?”
“觉得。”夏初槿老实回答。
她第一次见到景傲就觉得了。
“嗯,我早上了两年学。”
“啊。”夏初槿点头,一秒后一声变了调的,“啊?”
景傲像是就在等着她这反应,立刻便笑出声,又是那种自得的神情。
“......”
话说这种智商比一般人高一点的家伙,是不是都这么自恋啊?
夏初槿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景傲再次被她逗笑。
“......”
夏初槿都没话说了,但为了再多走一段路,她挤了挤,还是憋出了点话来,“那你这样上学跟得上吗?”
刚出口,夏初槿就觉得自己说了句废话,人现在好好在时外这种医院当主治医师,能没跟上?
“咳。”夏初槿被握在景傲口袋里的那只手动了动,两人指尖相触,她抿着唇补充,“我是说,跟同学?”
景傲像是迟钝了零点一秒,立刻笑着说,“挺好的啊,因为在班里比同学都小,他们把我当妹妹看,算是班宠吧。”
今晚依旧没有月亮,进入深秋之后,木城的夜晚总是这样孤单寂静。
夏初槿脚步没停,她好像从那零点一秒的迟缓中,品出了什么。
她是做老师的,对于孩子,对于童年,多少要比常人更敏感细心些。
不说到这,还真想不到。
早上两年学的孩子,智商比常人高,可,情商呢?
不一定了吧。
况且即使情商也高,但这玩意儿是跟人的履历经验挂钩的。
一个4岁的孩子,跟一群6岁的孩子。再怎么样也是少了三分之二的生命跟眼界的。
同龄人带她玩,会是平等式的吗?
景傲自己也说,不是,是带妹妹式的玩法。
夏初槿突然明白了景傲那种猜到人心思之后习惯的自得小表情,是怎么养出的习惯了。
在学校,得靠很用心的察言观色,才能勉勉强强跟同学玩到一块儿去吧。
才能不会孤孤单单被遗落在角落。
夏初槿小时候也见到过,一个院子里的小孩,最小的那个,总是很艰难地跟在大孩子的屁股后头追啊追啊,希望人家也能带她玩一玩。
可正常情况下,大孩子们不喜欢带拖油瓶的,嫌弃什么也不懂。
这样的话小孩子会委屈到哭鼻子,然后大孩子们便更加不耐烦了。
景傲这样性格的孩子,应该是不会的。
她会偷偷地猜测大孩子们的玩法,努力地融合进去,然后很勉强地成为一个不那么烦人的妹妹,成为大孩子们的“班宠。”
就这么随便想一想,夏初槿突然觉得鼻子有点点泛酸,抬手揉了揉。
景傲的反应很快,她停住了脚步,转了个方向,挡住了黑夜里的寒风。
“鼻炎犯了?”
夏初槿看着她,摇摇头,片刻后又说,“景医生,你对我怎么这么好。”
景傲呆了一秒。
连带着口袋里握着她手的力道都细微地紧了下。
继而她不自然地笑着说,“你不是喊过我一声姐姐?”
“所以,姐姐照顾你。”景傲冲她眨眼,“故意”占她便宜。
反面的反面就是正面。
景傲何其敏锐的心思跟反应,灯下黑的效应,越是大咧咧摊到人面前,反而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
可这次,她失算了。
夏初槿当真了。
因为她想起了景凛,那也是个异常成熟的男生。
景傲之前跟她说过,因为父母的常年缺席,弟弟得到的爱不够多,所以才会成长的那么快,才会看起来那么稳重成熟。
那她这个姐姐呢?
同样没有足够多的爱的姐姐。
白天努力追着同学,放学回家还要照顾弟弟。
就这样,景傲当时说景凛的时候,还是很遗憾的神情,仿佛在自责自己对弟弟做的不够。
夏初槿一时间觉得自己矫情极了。
她有一个当老师的妈妈,夏妈妈跟她从小就分享过很多真实家庭,都是夏妈妈教过的或者同事教过的孩子的案例。
她以前也经常会为那些不那么幸福的孩子难过。
可是,这一次,看着近在咫尺的景傲。
她就是特别特别的心疼,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心疼。
虽然这人自己可能并不当一回事。
景傲不知道她脑海里都在想些什么,可是看得出她此刻的小小失落。
于是,另起了一个话题,“对了,你知道我很理智吗?常有人这么说。”
夏初槿看着她,目光似水,柔声应,“嗯。”
她知道,初识不久,医院里下跪那一幕她便知道这人的理智。
不远处是医院的住院大楼,黑夜里一扇扇窗子灯火通明地亮着,像是一座匍匐在此的守护兽。
景傲握着她手轻轻捏了捏,保持着倒退的步伐,边挡着风,边领着她继续走着。
“一大群孩子里,虽然我最小,但是我都是起大脑作用的。每次班上有什么大事需要代表,需要拍板,需要出谋划策,都是我的活儿,因为我比较出众的智商,他们都很信任我。所以,为了保证班集体的利益,我会比较理智。”
她说这话的时候,是一种神采飞扬的神色。
很高兴,很骄傲。
夏初槿发现,过去那个在他人面前永远优雅永远风趣的那个景傲,在她这已经不一样了。
景傲会跟她“炫耀”,会跟她讲这种很私密的童年往事,虽然只是光彩的那一面。
但是,她真的已经走进了眼前这个骄傲女人的领地里,不再滞留在不远不近的安全距离。
那么,她是不是有了点特权?
夏初槿这么想着,便抬头跟景傲说话了,“我有一个可能有些无理的请求。”
景傲:“?”
“先答应我好吗?”
景傲笑,大概以为她又憋出什么主意逗人了。
但是这人还是很配合地点了下头,“好啊。”
夏初槿心里某种情绪满涨涨的,她温声说,“低头。”
景傲就把头低下来了。
她还是站在风里,一路都这样,清瘦的身影替夏初槿挡住了所有的寒风。
背光的角度,精致的眉眼难得被阴影衬出了几分冷清,风衣下摆随风“簌簌”地轻声抖动。
夏初槿在景傲手心里的那只手没动,她抬起了另一只手。
景傲正在猜这女人葫芦里卖什么药,发顶的位置突然就被人很轻很轻地揉了揉。
景傲愣了。
一种不大鲜明,但有些微妙的情绪在她胸腔某处动了动,有点儿痒。
然后,她反应过来了。
她竟然被这位女士揉脑袋了......
“......”
“???”
景傲满脑袋黑线又好笑。
她刚刚把头抬起来,对面那人又开口了,“辛苦了。”
景傲真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她就觉得夜里的风特别冷,脸颊特别烫。
小夏老师的表情特别温柔,又特别珍惜。
于是,景傲不自觉舔了下唇,她宽慰道,“不辛苦。”
紧接着,心里骂了句自己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