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无名恶魔

  晏容秋和贺铸。温苓心和晏容秋。贺铸和温苓心。

  三个人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彼此交换着眼神, 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气氛有多诡异尴尬, 自然尽在不言之中。

  最后, 还是贺铸先松开了手——他一松手, 晏容秋顿时觉得好不容易积攒起的热量迅速散去, 整个人又变得寒浸浸的了。

  像朵云一样,温苓心幽幽地飘进来, 在沙发上坐下。

  “真没想到有一天, 我竟然能见到小容与别人如此亲近。贺先生, 看来你对这孩子, 真是相当特别的存在。”

  一杀。

  “对了, 真是好巧,我怎么才发现。”她轻轻合拢双手,“同样是姓贺, 小容对你和对阿浔完全不同呢。别说是抱一抱他,就连牵手都从不愿意。”

  二杀。

  “小容,”她一手托着腮, 斜斜地倚在沙发靠背上,另一只手柔弱无骨地抬起来, 指向端坐在那里的贺铸,“所以你和这位贺先生, 是在谈恋爱吗?”

  三杀。

  tql,晏夫人真的tql!

  贺铸不动声色轻轻撞了撞晏容秋——晏容秋双目低垂, 看起来一副已臻化境的样子,仿佛坐在那里就已立地成佛,位列仙班。

  “妈在问咱话呢。”

  于是晏容秋终于从坐化边缘被勉强拉了回来。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他努力想要保持镇定, 只可惜皮肤太白,一点羞赧的红就能将他出卖得彻底。“我们是上下级,贺先生是我助理,我们之间是合法劳动关系!”

  温苓心懵懵懂懂地“啊”了一声。她是特别干净秀丽的长相,又自带被呵护得特别好的娇娇玫瑰气质,所以这一声“啊”真是纯出自然,天真单纯毫不做作,听得晏容秋瞬间委顿下来,连脾气都没了。

  下一秒,温苓心又若有所思道:“现在晏氏的上下级关系是这个样子的啊。”

  四杀。

  晏容秋虚弱地扶着胸口,他发现自己竟然还反驳不了。

  长长地叹了口气,晏容秋很低很缓地问温苓心:“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温苓心眸光微闪,“就是想来看看你。”

  晏容秋明显沉默了一下,他用力咬紧下唇:“所以你一定要飞到德国来看我吗?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来了这里,结果还碰到那个女人。”

  “妈,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温苓心愣了愣,“可是,我都不知道你现在住哪里……”

  晏容秋一时语塞。

  三年了,自己的新住处从没告诉过任何人,也再没有回过家。偶尔的团圆的邀请,也全被他用工作来搪塞掉,说这不是有意的逃避,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温苓心又道:“听吴医生说,你最近身体不是很好,所以我才想趁这个机会来看看你,没有想给你添麻烦的意思。”

  添麻烦。

  晏容秋的心抽痛了一下。

  “对不起。”

  他低下头。

  “……既然已经看到了,那你可以回去了吧?这里的冬天很冷,我可以让人包一架飞机,送你去你喜欢的南岛度假。”

  温苓心很怕冷,受不了川源市湿冷而漫长的冬天,所以每年年末都会一个人飞去温暖如春的南方岛屿。而晏铭又是个不着家的人,所以放寒假的时候,晏容秋基本都是一个人在家过。他会把作息安排得满满当当,井井有条,因为人一旦忙碌起来,就不会觉得孤单了。

  “我不会回去。”

  迎着晏容秋困惑不解的眼神,温苓心又重复了一遍:

  “我是不会回去的。”

  我是不会回去的。

  晏容秋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想啊想,可无论如何,都解不出妈妈这句话背后的含义。在床上辗转好久,从贺铸身上汲取的暖意已经彻底消散了,他只得裹紧两层厚羊毛毯,在难以驱散的寒意中渐渐昏睡过去。

  第二天清晨飘了点细雪,雪停后很快就放了个大晴。因为开幕影片首映礼在晚上,所以一整个白天就成了难得多出来的奢侈。

  贺铸把晏容秋严严实实裹成一个毛球,然后小心翼翼地把他放进车后座里。因为毛球不太愿意出门,就想窝在壁炉旁的摇椅上看财务报表,所以还得往他手里塞上一杯加了小棉花糖的超甜热可可,好安抚稳定他的情绪。

  贺铸假装挥动小旗帜,“城市观光一日游,出发。”

  晏容秋在长睫毛的掩饰下翻了个白眼,瓮声瓮气道:“好傻。”

  贺铸不说话了,觉得自己是有点傻。

  斯图加特市坐落在巴登-符腾堡州的莱茵断裂谷地区,毗邻著名的黑森林,不仅拥有悠久的城市历史,文化底蕴也十分深厚,是罗兰·冯·茨迈尔曼魂牵梦萦的故乡。

  “这里是国王大街中部的皇宫广场。”

  与大城市的车水马龙和嘈杂喧闹相比,皇宫广场绿草如茵,一派自由自在,安静祥和,只是散散步哪怕什么都不做,都能令人心情舒畅,一扫烦恼。

  贺铸看了眼手表,“前面有间歇喷泉,现在正好要开始了,我带你去看看。”

  晏容秋咕哝:“小朋友春游吗。”

  贺铸笑微微地偏过脸看他,心里想:可不就是我的小朋友么。

  广场中央的喷泉是为纪念罗兰·冯·茨迈尔曼而建造的,水池中央立着这位大文豪的铜像,一手托着烟斗,一手拄着手杖,端庄威严,栩栩如生。

  在大文豪的身边,簇拥着一群稍小的青铜雕塑,这些形象都源自他笔下的角色,有牧羊人、富商、贵妇人、骑士等等,个个风姿绰约,宛若生人。不过,占据最显眼位置的,却是一尊面目狰狞,甚至说得上恐怖的恶魔雕像,一眼望去,叫人悚然而惊。

  晏容秋眯起眼睛:“那是……纳姆路斯?”

  纳姆路斯,德语Namenlos的音译,即“没有名字”。

  在小说中,所罗门王以灵魂为代价,与恶魔之王贝利尔做交易,得到了指挥所有地狱恶魔的力量。

  他与七十二位最强大的恶魔签订契约后,将他们的名字刻在了七十二根柱子上。可这第七十三位恶魔因为被神明剥夺了名字,无法缔结契约为所罗门王服务,所以,它被贝利尔赶出了地狱,只能在人间流浪。

  经过漫长的岁月,纳姆路斯的魔法接近枯竭。可就在弥留之际,它遇见了一位年轻的王储。

  王储向纳姆路斯许下了愿望,并承诺如果纳姆路斯能为自己实现,他愿意把灵魂交给它。

  纳姆路斯欣然答应。因为王储拥有非常高贵纯洁的灵魂,如果吞噬了这样的灵魂,一定能使它避免消亡的命运。

  音乐声响,水柱喷涌。

  六米高的水帘有如飞瀑倾泻,水雾迷蒙,似忽降细雨。

  贺铸撑开黑伞,往晏容秋头顶一移。细密的水珠落在伞面上,溅起一圈圈的光晕。

  “无名的恶魔。”贺铸注视着那座雕像,“您也看过《伴我弥留之际》吗?”

  晏容秋食指掠去脸颊上沾着的几粒水珠,“你是指西壬拍的那部电影吗?”

  贺铸摇头:“茨迈尔曼的原作。”

  晏容秋抿了抿嘴唇,泛起一点柔和的神色,“我以前最喜欢的就是茨迈尔曼的这篇小说。我记得我还有一本《伴我弥留之际》在德国发行的初版画册,只可惜后来好像被我弄丢了,怎么找都找不到。”

  “可您看起来不像是会遗失自己东西的人。”

  贺铸若无其事地看向晏容秋,看到倒映在他漆黑瞳孔里的小小恶魔。

  “会不会是送给什么人了?”

  “怎么可能,我又没有朋友。”晏容秋答得干脆。

  而且,他曾经真的非常喜欢茨迈尔曼笔下的纳姆路斯。甚至,他之所以会那么相信蜘蛛符咒的传说,也和纳姆路斯有分不开的关系。所罗门柱七十二魔神各自都有不同的化身,而被驱逐的纳姆路斯也有——

  蜘蛛。

  《伴我弥留之际》被他翻阅了无数遍,到后来,他甚至希望自己能像故事中那个孤独得想死的王储一样,将那只同样孤零零的恶魔召唤到人间。

  (多么愚蠢的念头。)

  (违背理性,又不切实际。)

  (按照爷爷的说法,都是“一文不值的文字游戏”。)

  后来,西壬影业拍的《伴我弥留之际》有口皆碑,获了奥斯卡最佳影片,他也别别扭扭地不愿去看,好像那会破坏自己心中的白月光。尤其知道那位不愿公布身份的影帝也被全世界影迷称为“Namenlos”,他就更加不爽了。

  最扯淡的是,小说中描写纳姆路斯“全身犹如炉底的冷灰般漆黑丑陋”,却有一双“碾碎了太阳光”、“栖居着黎明和黄昏”、“比伯利恒之星更光辉璀璨”的眼睛。而那些媒体、粉丝竟跟串通好了似的,一致大力夸赞那个假Namenlos的眼睛比书里的纳姆路斯还漂亮——

  Come on,都是千年的狐狸,你跟我玩什么聊斋啊?这靠的无非就是先进的影视特效化妆技术好吗!

  喷泉停了。

  微朦的水汽被阳光笼罩,空气中架起一弯美丽的彩虹。

  贺铸收起黑伞,“您想和纳姆路斯的铜像合影吗?”

  晏容秋点点头,毛茸茸地滚了过去,见贺铸站在原地,“你不一起来吗?”

  正好,这时有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奶奶路过。

  老奶奶拿着手机,不满地指了指晏容秋——他正双臂抱胸摆出拍商业杂志的架势,然后叽里咕噜说起了话。

  “噢看在上帝的份上,你们二位能再靠得近些吗?”

  贺铸开始拿腔拿调地同声翻译。

  “特别是你,对,没错,那个看起来不太高兴的小伙子,我敢发誓,你拍照的动作简直比隔壁苏珊婶婶的苹果派还要糟糕。”

  晏容秋:“……”

  慢吞吞地,晏容秋举起手,从袖口伸出两根细细白白的手指,比了个V,然后弯起嘴角,牵出一个淡而透明的微笑。

  老奶奶这才满意地竖起大拇指,笑眯眯地说了句什么,按下快门。

  “她最后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晏容秋问道。

  贺铸盯着他的黑眼睛,从瞳孔中看到一个小小的自己。

  “她说,站在纳姆路斯身旁的你,仿佛真的令她看见了故事里的那位王储。”

  晏容秋:“……你编的。”

  贺铸:“冰淇淋要不要吃?”

  晏容秋:“……香草。”

  看到茨迈尔曼和纳姆路斯的雕像,尝到当地以奶味浓郁著称的冰淇淋,晏容秋的心情似乎终于好转了一些,但贺铸知道,这也只是暂时的,不把缠绕多年的死结解开,不去斩断那些丝丝缕缕的麻线,他就永远无法与自己和解。

  都是我的错。

  是我毁了妈妈的梦想。

  因为我,妈妈失去了本该幸福的人生。

  这些情绪就像无数雪片与冰晶慢慢累积,最终在心里长成一座无法跨越的庞大冰山。平时,它尚能隐藏在看似风波不惊的海平面之下,可如今不同了,因为温苓心出现了。

  想靠近却又不敢靠近。

  想拥抱却又不能拥抱。

  深爱的、心疼的、怨恨的、熟悉的、陌生的——

  妈妈。

  冬日的空气中有着尘埃和露水的味道,因为没有一丝薄云,黄澄澄的远天就显得格外辽阔明丽。

  在黄昏时分很好的阳光里,贺铸不动声色地伸过手,轻轻地握住晏容秋的指尖,再渐渐向上,以十指交叉的姿势,将他整个手掌握在掌心。

  只有一点轻微的抵抗。

  高热的体温传递过去,牵了一整路,所以,足够让那只冰冷单薄的手,变得同样温暖起来。

第40章 无名恶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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