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苏玄朗,可是你的胞兄?”
乔陌有些失神,记忆中的男子,她确实叫他朗哥哥的,但岁月已久,她当年又小,已然记不住名字了。“那名妹妹,叫阿妙吗?”她哑声问道。
“对啊,听夫人身边的妈妈说,哥哥总是会独自言语,轻声唤‘阿妙’。”孙权觉得他的猜想成立了,乔陌就是苏玄妙。
“属下像是多了一个名字。”乔陌自嘲地笑笑,很快便收起情绪。
孙权倒挺好奇,“你怎么不问问孤,苏玄朗更多的事情?”乔陌闻言只是淡淡一笑,“足够了,属下已经知道了自己原本的名字,知道了兄长的名字,已经足够。”
“谢夫人托孤寻他,不若这事交给你吧。”孙权试探性地开口,本以为她会欣然接受,叩头谢恩,却不料乔陌只是拒绝。
“何必找寻呢?说不定兄长过得很好,我不必去打扰他的生活。若是他过得不好,我也无法帮忙照拂,那样岂不是更让人心痛?若是,已经故去,”她眼里噙着泪水,努力憋着,“若是已经故去,倒才是最好的,才可以守着墓碑牌位寄托哀思。”
她低下头,眼泪泻出眼眶,像是证明什么一样开口:“我这样的妹妹,不要也罢。”
孙权不知如何开口劝慰。诚然,乔陌的话不无道理,暗卫长自然不能处处交心结交。一别多年,谁知道那位兄长端着什么心态?是敌是友尚不明晰,是友自然皆大欢喜,兄妹相认,若是敌,乔陌如何自处?
怀揣着满腔希望去赌一个不明确的未来,届时希望破灭,心神俱灭。
孙权起身走过去,带着就义一样的表情道:“呐,衣袖给你擦眼泪。”
乔陌破涕为笑,慢慢止住泪水。
“主公卧房旁边,有个叫在水一方的小院,你可知道?”孙权等她不哭了,才开始说正题。
“主公打算将在水一方如何处理?”
“打扫出来,腾给暗卫住。眼下事务繁杂,你安排点得力的人住进去,这样孤有吩咐时也不用你跑来跑去,两相便宜。”云纨负责的采薇楼最近甚是热闹,每日所得消息都是半夜才汇整好送来;梓晞在办正事之余还得想戏折子,越精彩才越能吸引目光。如此算来,只有蝶言与乔陌才在主公府内听候差遣,着实劳累。
“但暗卫在府上,并无此权。”乔陌委婉地提醒道。
孙权会意,让他的随侍,府上总管事临川一同前往。
在水一方的位置,是后院的女人梦寐以求的地方。离主公的卧房不过半柱香的工夫,离前边的书房也不过两三刻。姬妾们秉着近水楼台先得月的观念,为争其位个个明争暗斗。孙策当时对后院这些事闹得头疼,就搁了一些旧书,放了一些文书奏表。这才断了后院女人们的念头。
乔陌走进院内,整个院落显得毫无生气,破败至极。空气里浮着灰尘的味道,呛得她连连咳嗽。
“在水一方门口尚有守卫,怎的里面如此,咳咳,破败。”乔陌抬起手肘抵住口鼻。
临川也学她抬手遮住鼻腔,“在水一方说是存贮机密文书,但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这院落素来无人打理,已是荒废了。”
乔陌苦恼地环视着,她一个人可忙不过来,转而对临川道:“烦请管事拨派几个可靠的人过来洒扫。这里实在一人忙不过来。”临川会意,“这是自然。那我就先去了。”
“多谢临川管事。”乔陌待他离开后,才进了房间。主房内的灰尘更甚,乔陌忍住咳嗽,翻起书架上所谓的“机密”。全是老庄之学的书籍,上面沾染的灰有一指厚,显然常年沉寂。乔陌费力地打开窗,窗柩发出刺耳的声音,乔陌不免皱眉。
阳光终于透进了这间尘封已久的房间,借着光亮,乔陌打量着房间内的陈设。
整个房间陈设极少,让人住倒也足够,就是一卷卷书太多了。乔陌思量着多立上几个书架,分门别类。
临川找来的婢子不一会就到了,都是些小妮子,不过十二岁上下。“姑娘。”为首的领着其他人冲着乔陌行礼。
“你们多大了?”乔陌声音懒懒的。
“回姑娘,十一二岁。”
十一二岁,也算是青涩,乔陌想着,又开口问:“入府多久了?”
“回姑娘,不到一月。”
“之前都在做些什么事?跟着哪位主子?”乔陌时时刻刻不忘暗卫本分。
“回姑娘,都是在后院做杂活的,并未跟过哪位主子。”
乔陌还想开口问什么,孙权出声打断她:“这些丫头是玉浮才买回来的,个个老实本分,孤替她们答了。”
见主公出现,屋内众人福身行礼:“见过主公。”
“都起来吧,”孙权转向侍女们,“你们都去忙吧,好好打扫。”
“诺。”
屋内并无坐处,孙权只得与乔陌并立站着。“你在打她们的主意?”
“是。”
“十一二岁,会不会太大了?”
“是有些大了,只能慢慢磨着她们,才能看看是不是璞玉。”乔陌心意已决,势要把她们纳入暗卫当中。
“随你,你觉得她们好,有能耐进去,就收吧。”
“多谢主公。”
孙权看着六名不大不小的丫头,指着其中一名同乔陌耳语道:“那名,叫阿九,会做相思糕。”
乔陌诧异,孙权继续说道:“当日皖城攻陷,孤带了她走。”乔陌思绪突然被拉回到军营之中的那盒相思糕。怪不得……
乔陌不知孙权何意,只得猜测道:“主公是在要人吗?”
孙权一头雾水:“什么要人?”乔陌尴尬地解释:“主公特意提到阿九,属下还以为是在要阿九回到主公身旁照拂一二。”语言委婉,但孙权已经明了。
“孤又不爱吃相思糕,要她作甚。”孙权哭笑不得的解释着,“给你的,想吃了叫她做就是了。”
乔陌心中千回百转,只是行礼谢恩。
在水一方洒扫住人的消息传到后院,有如谁往平静的池子里扔下巨石,激起层层叠叠的水花,引得众人非议。
谢淑慎听到消息时,没由来的想起孙权为着徐氏进府朝她致歉的画面。只不过是刚刚的事,转眼又朝在水一方塞人,真真讽刺。她目光一冷,连菁儿看了,都微微发怵。
谢淑慎放下手中的笔,停止练字。
“菁儿,你说在水一方里的,是何方神圣啊?”
“有人瞧见了是一名女子,还是临川管事亲自带去的。”菁儿答得有些战战巍巍。
“那地方不是宣称存放文书奏表,甚为机密吗?就这样随便让人进去了?”谢淑慎嘲讽道。
“或许那名女子并不是要住进在水一方,只是进去洒扫。”菁儿推测道,谢淑慎打断她:“后面又进去六个丫头,她们进去做什么?教那女子如何洒扫吗?”她语气严厉,难掩不忿。
“或许,徐氏要住进那里?”菁儿不说还好,一开口,谢淑慎便更为气愤,将案上的茶杯摔个粉碎。
在水一方若叫徐氏住了,她主母便不用当了。谢淑慎沉下气来,询问玉苍琼瑶院的事宜。
玉苍答得不卑不亢:“一切布置都已完成,婢子们都安排妥当,主公身旁的玉浮添了一个玉泠。”
琼瑶院一切如旧,就说明徐氏定然是要住进去的,那在水一方里面住的那位,究竟是谁?
乔陌并不知道谢夫人正拉着袁姬朝在水一方走来,也不知道自己成了后院中所有女人的谈资。此刻她正安安静静地看《易经》。
主房打扫完毕,阿九和同伴窈窕正要去库房那些被褥和日用品,便在门口撞上了谢夫人一行。
两人匆忙行礼:“参见主母,袁姬。”
谢淑慎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们,扬声道,“叫你家主子出来。”
两个小丫头面面相觑,终究是阿九进去唤了乔陌。乔陌颇有些诧异,在水一方向来是后院女人的禁地,就连吴老夫人也不曾来过。这也是谢淑慎最为生气的地方,后院的女人们来不了,却被一个不知名的黄毛丫头给占着。
乔陌出来扶起窈窕,让她和阿九继续去办自己的事。她看着谢淑慎和袁雪落,也不行礼,只是淡然开口询问:“主母和袁姬可是有事?”袁雪落认出她,“你不是主公身边的随行小厮么?怎会住进在水一方?”
乔陌语气依旧淡淡的:“主母和袁姬可能还不清楚,在水一方里贮存着江东紧要文书,先主公和主公都规定了闲杂人等不许入内。若有主公手令,属下绝不阻拦主母和袁姬。”
谢淑慎指着后面侍女们捧着的东西:“听闻姑娘要入住在水一方,里面怕是缺衣少食。我即身为主母,这些也是分内之事。”她一扬脸,婢女们便朝里面走去。
乔陌抬手拦住,“多谢主母好意,属下心领。只是在水一方不劳后院操心。”
两边一时剑拔弩张,颇有些□□味。
倒是袁雪落开口打破僵局,“主母屈尊亲自来赏赐,你不叩谢恩典,还如此跋扈,还真是不将主公主母放在眼里。”
“袁姬如此言语,属下消受不起。”乔陌颔首,眼神波澜不兴。
谢淑慎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乔陌,知道她绝非仅仅是袁雪落口中的“随行小厮”。
“回去吧。”她转身就走。
等谢淑慎走远了,蝶言才从掩身的树后走出来。
“阿陌,主母来此作甚?”蝶言疑惑不解地走进在水一方,门口侍卫正要阻拦,被乔陌阻下了。
“进去说吧。”乔陌拉着她进入主房。
蝶言嫌弃地环顾四周,“怎么我一晚上没回来,就像发生了大事一样。还进了在水一方。”她撩起纱幔,还可以嗅出灰尘的味道。
“此后便住在这里了。去隐苑里挑两个人过来帮衬。还有外面那些小丫头,我想将她们纳进暗卫。”
蝶言有些不愿,“醉春风挺好的,我还是继续住在那吧。”乔陌看出了她心里的小九九,“你嫌在水一方破旧,才不愿离开醉春风吧?”说着,弹了一下她的脑门。
“云纨不也住在采薇楼,梓晞也是日日都在金鸣坊里,那我——”蝶言的辩解在乔陌的眼神下愈发小声,“那我现在就去隐苑办事!”
看着蝶言就义凛然的表情,乔陌哭笑不得:“我同你一起吧。”
永以为好
乔陌同蝶言一道去了隐苑收拾东西,刚踏进院子,一群小女孩就围上来软糯地叫着“乔陌姐姐”。蝶言幽怨地看着乔陌,“明明上次来的时候我还给他们她们带了糖吃……”乔陌忙着招呼她们,没听见蝶言的言语。
“姐姐这次可是又来教我们剑法的?”一名女童,眨巴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期盼地望着乔陌。她刚好长到乔陌腰间,搂住乔陌的腰撒娇。
“姐姐有事,以后不来隐苑住了。但是姐姐有空就会回来看大家的。”乔陌柔声解释道。
女童闻言,大眼睛里登时蓄满了泪水,看着让人心肝一颤。蝶言最受不了小孩子的眼泪,抱起她,“走,蝶言姐姐给你买糖吃。”
乔陌四下环视一圈,问道:“千帆姑姑呢?”
另一名女童答道:“姑姑在房间里,让我们自己练功。”
乔陌颔首,去房间里找洛千帆。
“你来了。”洛千帆看着面前这人,表情和语调波澜不兴。她指了指案几上的茶,示意乔陌。
“你早就知道我要来?”乔陌坐下,喝了一口,温度刚刚好。
“我比较会猜事情而已。”洛千帆的口吻依然淡淡的,没有明显的情感变化。
“隐苑劳你多费心,最近各处都搞得人仰马翻的。这群孩子得保护好。”乔陌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
“这里除了我不还有其他人在吗,你若是不放心,调点人给我把这围住就是。”
“师傅你这么说就是有情绪了,”乔陌饮尽杯中的茶,“稚子天真,我怕她们出岔子。”
“你快收拾东西去吧,不然等孩子们把你围住,看你怎么走。”洛千帆放软了语气。
乔陌起身,对洛千帆行礼:“师傅,我走了。”
回到房间里收拾好东西,乔陌又朝洛千帆的方向望了望。蝶言已经买完糖回来,见状走上前,将手中的东西递给她:“买多了,你吃吧。”
蝶言手心之上,是隐苑里小孩子都爱吃的绿豆糕。
“我又不是小孩子。”乔陌嘟囔一句。
“吃吧吃吧。吃了心情会更好的。”蝶言硬给她塞进嘴里。“你把最近课业测评结果拿来看看,带前两名走。”乔陌吃完,吩咐道。
“早就看了,第一个是沁依,第二个你猜是谁?梓晞的小妹梓暮。”
“梓暮?我记得她才十四岁。成绩倒还真不错。”乔陌由衷地夸赞道,“沁依是谁?我倒没什么印象了。”
“不爱说话,现下也有十五了。和梓暮那丫头倒真是般配得很,梓暮话多得没地放,整日里拉着沁依说个不停。不过姐姐珠玉在前,梓暮也不愿意只是当个话痨吧。”蝶言感慨道。
“你这样说,叫云岚如何自处,云纨云素那般优秀,云岚却还如孩童般天真。算起来也十岁了。工夫课业学得如何?”
“洛姑姑对云岚的管教比任何人都要严,可能是觉得她是云家幼女,终究要继承三卫或四灵其一。”
“我是问你她课业成绩如何,没让你讲这些不着边际的话。”乔陌对云岚的事略有耳闻,云纨固定时间就会检查课业,她若忙着,自有云素还记着。云岚的日子,是苦了些。
“排名也是不错,现下正在洛姑姑的房顶上练功呢。”蝶言眯着眼,抬头望着房顶。
“去通知沁依和梓暮,动身去主公府吧。”
沁依和梓暮接到通知后浑然忘了姑姑平日里喜不形于色的教导,饶是沁依,也是喜滋滋地应道:“诺。”
“你们收拾好东西就去前院,随我们一同出发。”乔陌也不斥责她们,和蝶言一起离开往前院去。
才到前厅就听见云素教导的声音:“……手腕用力向下打,想着那人就在你剑下。对对,侧身跃转,这招使得不错……”乔陌心疼云岚连个休息的时间都没有,走上前去叫停。
“行了,还是个十岁的孩子,急什么。”她拍拍云素的肩膀。云岚见状,站稳后收了剑,对乔陌行了个磕磕绊绊的礼,“见过暗卫长。”
乔陌扶起她,回头问蝶言要糕点果子。蝶言领走云岚,去屋内用茶点。
“这会你怎么到隐苑来了,不是该在府内么?”云素奇道。
“主公欲把前院的在水一方收拾出来腾给暗卫住,我来选人。”乔陌解释说。云素颇有兴味地看着乔陌,“在水一方多好的位置,后院不可能不闹吧?”
“如你所言,才刚刚打扫出来,主母和袁姬就来了。”
“袁姬?”云素不屑地撇嘴,“沾着玉玺的光捡来的,还真把自己当回事。”
“现下你见到她,也得规规矩矩地称一声‘袁姬’不是?”乔陌轻拧一下她腰间软肉。后者“嘶”地一声表明痛意,“乔陌,主公不会是希望你住进在水一方吧?当初也不知道是谁,为了少将军挨了二十鞭。”云素一脸坏笑。
乔陌举手欲打,“慎言呐。信不信我打你。”云素闻言只是办了个鬼脸,毫不在意。
“在水一方我要你也一起住进去。”乔陌收起玩笑,认真道。
“行。”云素答应得爽快。
乔陌领着她们四人回到在水一方,让她们自己安顿,便去了孙权书房。
“见过主公。”听到乔陌的声音,孙权才从一卷卷文书中抬起头,“安顿好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许是忙碌久了,未曾休息。
“从隐苑内调来沁依,梓暮两人。又从右卫调来云素,再加上属下和蝶言,已然足够。”
“嗯,”孙权疲惫地点点头,“回头有空,便带来给见见。”
“这是自然。”乔陌又行一道礼,“关于在水一方,属下还有话想说。”
“但说无妨。”孙权索性起身,活动一下僵坐已久的身体。
“在水一方一切用度,希望主公允准独立开来。关于吃食,也请主公恩准独设小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