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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都想好了啊,待明日我们收拾打扮一番,就去那乔府提亲。你可不许穿着甲衣,更不许带剑,别吓着人家小姑娘。”孙策絮絮叨叨,活像一个六十老妪。
周瑜索性堵住耳朵,转身离开。
“等等等等,公瑾,我话还没说完呢。”孙策连忙追过去。
乔陌看着他们的背影忍不住发笑,孙权看着她的笑容,忍不住发问,“你,有没有想过成家的事?”
“什么?”乔陌转过头,脸上的笑容还未褪去。
“我说成家,你一个女子,就没想过何时结亲?”
“属下大概这一生,是不会结亲的。”她答得极为轻巧,毫不在意。
“怎么可能。”孙权嘟囔道。
次日,孙策同周瑜一道,上乔府求亲。本来乔太公还畏惧于两人占领皖城的气焰,但见两人龙章凤姿,如同芝兰玉树,周瑜又精通音律,便应下了这门亲事。
皖城战事平息,街道又重新繁华起来。
乔陌同孙权一起走在皖城的大街上,不免心生感叹:“几天之前,我们还得偷偷摸摸,小心行事。”
街市上的繁盛如昨,人烟阜盛。战火仿佛并没有波及到他们的生活。也许对他们而言,战争只是那些大人物们争权夺利的游戏,因为战争而停止自己的生活,是一种愚蠢的行为。
但城内还是被毁坏了一小部分,军士们正在帮忙修葺。
“袁夫人最近如何?”乔陌正在想要不要请示孙策允她盯梢。
孙权也知道她问的什么,“安分守已,整日里在房间待着。”
“说起来,袁夫人尚无婢女差遣吧。”她摸了摸腰间的回旋镖。
“刘勋府的旧人在照顾。”孙权口吻淡漠,冷冽语气开始向乔陌靠拢。
“少将军,这般厌恶夫人吗?”迟钝如乔陌,也看出了他们的不对劲。
总不好说是为了气她而决定纳妾的吧,孙权干脆岔开话题,“要不去找找甘宁吧!也可向兄长举荐一二。”
乔陌觉得可行,欢呼一声拉着孙权就跑。
待到江边,却是一艘船也没见到。
“船呢?”江面上风平浪静,乔陌此时可是知道了甘宁花船的好处,多显眼啊!
“二位可是在寻人?”一名浣衣女拿着刚刚洗好的衣服走向他们。
孙权看着她,就像是《诗》里面那位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女子走了出来。
“之前停在这里的花船,就是锦帆贼,哪去了?”乔陌心里对孙权这种为美色所迷的行为极其不齿。
“奇了怪了,居然有人会想找锦帆贼。”浣衣女甚以为奇,“跑了,听说来了兵马就跑了。”
“往哪个方向?”孙权总算是恢复了正常。
“不知道,锦帆贼当道,我可是连浣衣都不敢来。哪还有心情管他往哪跑。不回来就不错了。”浣衣女看上去尤为气愤。
“多谢。”乔陌拉拉孙权的袖子,提醒他走了。
待走过百步之后,孙权才拉着乔陌激动道:“乔陌你看到没看到没!好好看!”
乔陌无奈扶额:“要不要属下帮忙打探这姑娘何方神圣,便于少将军放心纳入府中,可否?”
“谁说我要……”孙权抬手就弹她脑门,“我就夸一句,可!否!”
“可可可!”乔陌挣开他,揉揉自己已经红泛的脑门。
“哈哈哈哈,乔陌,你头顶红日啊。”
“……”
孙策心情大好地摆了两日宴席,乔陌趁机劝云素借此机会调回吴县。
“主公想必自有打算,我静候就是。”云素正在练剑,一招一式如同行云流水,剑过之处,尘起,叶落。
“皖城哪有吴县好。难道你不想回去看看云纨,还有你那小妹妹云岚?”
“也是,姐姐我自然是不担心的,但云岚,也不知现在她长成什么样子了。有没有学会一技之长,长了多高……”云素黯然。
“行了,云岚才多大一丫头,你就考虑这么多。”乔陌在她结束后递过去一杯茶。
正说话间,赵天肃来传话,“主公叫云素姑娘过去。”二人一听,心中便了然许多。
“我这就过去。”云素放下剑,满脸笑意。
赵天肃又转头看向乔陌,“主公让你整顿行装,随军出发。待在少将军身边保护他。”
“那主公身边留待何人?”
“在下。”
乔陌打趣他:“赵天肃,你可要小心,千防万防,暗器最难防。”
“你!”赵天肃被她一提醒,登时就想起那次比武。乔陌使用暗器,害得他足足半月才完全康复。
“行了不笑你了,”乔陌懂得适可而止的重要性,“主公的吃喝,还有他上阵杀敌时,小心阴招。”
“知道知道。”赵天肃也不真心同她计较,平心而论,乔陌武功确实比他好上许多。
日子一天比一天寒冷,孙策也不是贪图小利、奢靡享受之人,待大军休息过后便挥师讨伐黄祖。
黄祖其人,早些年杀了孙策的父亲孙坚,从此便于孙家结下仇怨。如今他风头正盛,又兼收编了刘勋一众兵马,此时正好报仇。黄祖一直卖命于刘表,也是其重要部将,如今有难,刘表岂能不帮?连忙派自己侄儿刘虎、部将韩晞,带上五千长矛队驰援黄祖。
孙策听闻后,只是冷笑不屑:“五千人?自己找死也就算了,还拉上五千条无辜人命。是怕死了以后没人陪,寂寞啊!”
部将见主公如此,也是放声大笑,心中的胆怯也是一扫而空。
周瑜想说些什么,被孙策抬手止住。
“伯符,”待大家都散去过后,周瑜才走到孙策身旁,“这样会让他们掉以轻心啊。”
“公瑾,他们需要鼓励,需要即使多了五万人还能谈笑风生的主将。”孙策语中略显疲惫。
周瑜见状,也不再说什么了,只是拍拍孙策的肩膀,以作宽慰。
十二月八日,孙策率军进入到黄祖的驻地沙羡县;十二月十一日,仅仅休整三天,孙策便下令清晨进攻,让周瑜、吕范、程普、孙权、韩当、黄盖六人同时俱进,打黄祖一个措手不及。
开战前一夜,孙权睡得不□□稳。
“少将军怎么了?明日大战,需要好好休息才是。”乔陌本来守在账外,被孙权叫进来说话。
“我,”孙权有些为难,“我怕。”
“少将军不是第一次上战场了啊,不用怕的。属下会好好保护您。”孙策每每作战都带上孙权以期让他得以历练,孙权还如此害怕,乔陌甚是奇怪。
“我怕的不是这个,是怕有负兄长所托,办砸事。”孙权甚是苦恼。少时他与周泰守宣城,折损了泰半的将士,周泰因而受了十几处伤。从那以后,每次上战场的前一夜,他都无法安睡。
乔陌虽然杀过人,但也没有上过战场,不知如何宽慰。
“战场上的厮杀和平时也不一样,”孙权裹紧被子,“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结束,也不知道自己要杀了多少人才能活下去,鸣金退兵,是战场上的天籁。”
“满地的胳膊,腿,头颅,飞溅的鲜血,其实都算不上什么。最难过的,是同伴的倒去。”孙权声音闷闷的。
那个人,早上还和你坐在一起匆匆吃过饭,和你抢馒头;
那个人,还为你吮吸伤口,笨手笨脚地给你上药;
那个人,刚刚还听他说他要快些打完仗,回家看看老母,再说门亲事。
然后他就死在你面前,应声而倒,眼睛都还没有闭上。
这些,都是乔陌在战场上感受到的。
她讨厌这样麻木的杀人,就只是因为他们穿了不一样的衣服。
她厌恶自己为什么不能长出三头六臂,这样就可以有多余的手来使刀,来保护他们自己的士兵。
战争面前,才会知道什么叫无力。
她神色复杂地摸着回旋镖,身上的暗器已然用尽,她不想回旋镖也有去无回。
她想把它带回去。
就像这些随他们出征的士兵,她想把他们都带回江东,阖家团圆。
孙权看她犹豫,大喊道:“乔陌,用它!”乔陌闻声看去,孙权已是满脸血污,身上也是血迹斑斑,只有这一双碧色眼眸还清澈而坚定。
“用它!”孙权的声音在她耳中、脑中回响着。她心一横,将回旋镖向孙权的方向掷去。
孙权周围的士兵应声而倒,回旋镖带着热乎的血液又回到乔陌手中。
她释怀地笑了,紧握住长剑,更加奋力杀敌。没有使出那些繁复的招式,因为战场上需要的只是一剑封喉。就像孙权所言“不知道要杀多少人才能活下去”。
远处,鸣金的声音虚无缥缈地传来。
“乔陌!我们赢了!”孙权开心地奔向她。而此时乔陌眼中,孙权的笑容只是一个小光影,很快就消失在她视线中。
“你醒了。”孙权欣喜的声音从乔陌头顶上方传来。
乔陌口喉干涩,发不了声,只能嗯嗯呀呀地发出声音。孙权“哦哦”两声,恍然大悟,“你直接说你要喝水不就完了。嗯什么嗯。”
乔陌白他一眼,眼刀凌厉:她也得说得出啊!
孙权见她病恹恹的也不逗她,亲自扶起她喂她喝水。乔陌才得以开口说话:“我怎么了?”
“没事没事,就是累着了。”孙权答得极为敷衍。
“可我……”乔陌才开口就被孙权打断,“你厉害,能打,会武。可是你是第一次上战场啊。”孙权放下茶杯,“你心里没有想过战争是什么模样的吧。就是一个地狱,第一次到地狱,不适应很正常。”他拿过食盒,有些扭捏地递给她,“吃些东西补充力气吧,我先出去了。”
乔陌看着他奇怪的举动也懒得多想,她也确实饿了。打开食盒,相思糕的香味扑鼻而来。
“相思糕?”她好奇道,也不纠结从何得来的,抓起就吃。
孙策虽然没有手刃黄祖,但对于此次取得的成果也满意了,遂令大军班师回吴。
乔陌一路上都不怎么说话,孙权以为她还沉在战争里没出来,只是默默陪着,不曾言语。
有些困境,终是需要自己才能走得出来。
乔陌却日复一日地冷着,就像冰块,在这严寒下,越冻越硬。孙权想与她说会话,乔陌也是客客气气地拒绝了。
直到回吴县的前一夜。
孙权正是半梦半醒,听见有人闯进他的营帐,他本能地喊了一声:“乔陌!”
来人站在他面前,淡淡道:“少将军怎知是我。”
孙权定睛一看,果真是她。
“大半夜的你干什么,有什么事?”孙权抱怨道,也不好意思说他刚刚那一声是出自本能。
“少将军,属下是来告别的。”
“什么告别?你要去哪?兄长,又派你去哪?去多久?”孙权连炮珠似的发问。乔陌却是一个不答。
“少将军,多保重。”乔陌抱拳行礼,眼眶已然泛红。
第一次,有不舍的情感,真是稀奇。她在心底暗暗嘲讽自己。
“等一下!”孙权死死拉住她,“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有,一切都很平静。只是现下,属下与少将军的任务既已完成,断没有停留之理。属下是个有始有终的人,故而来向少将军辞行。”乔陌挣开他的手,转身离开。
这一夜,孙权没有睡好。
江东易主
自回到吴县过后,孙权就再也没见过乔陌。
他时常会坐在廊下,看着庭院中穿树而过的飞雪,在空中打着旋,最终轻轻落向大地。身旁的碳炉时不时发出枯枝折断般的声音,让人听后倍感慵懒。
他想起在皖城时,同乔陌坐在屋顶上喝酒,那时兄长刚刚平定皖城,他们才敢稍稍放纵。
“不叫云素吗?”孙权还比较喜欢云素爽快的性格,同她说起话都倍感幽默。“她不善饮酒,而且这夜里下霜可冷了她也受不住。”乔陌动作熟练,一看就知道是个惯犯。
“为拿下了皖城!”乔陌轻轻碰了一下孙权的酒壶,欣喜万分。
“喝!”孙权仰头喝下一大口。
“谢谢少将军来赎我。”乔陌肤色如同冬雪般白皙,现下喝了酒,脸颊两侧像是上了一层上好的胭脂。
“客气什么。”孙权怔怔地看着她,觉得她比白日里所见到的浣衣女更胜几分。
“我以为阿权你不来了。”乔陌像是有几分醉意了,连称呼都从少将军变成了“阿权”,如此随意。
“为什么?”孙权语气轻轻的,就像雪花落向大地一样轻柔。
“因为已经有玉玺了啊。更何况,我有走的能力啊。”乔陌一壶酒已然喝尽,头偏在孙权肩膀上,醉醺醺的看着他。
孙权笑着戳一下她的脸,“我不管那么多。我只知道,你和我一起去见了甘宁,我就有把你带下船的义务。”
四目相对,两人眼里都盛着笑意,在夜色中显得愈加清楚。
“你眼睛好……好看。”乔陌伸手指向他的碧色眼眸,吃吃笑着。孙权抓住她的手,声音温柔:“你也是。”
不是眼睛,是你——整个你。
“夫君想什么呢?”谢淑慎走到孙权身旁,婢女为她取下斗篷,抖落一路沾染上的雪花。孙权端起茶杯,看了看里面的茶水,淡淡道:“突然想喝酒了,上屋顶喝的那种。”谢淑慎闻言自然是要劝阻的,“这凛冬季节,喝酒也就罢了,怎好再上房顶受凉。”她坐在孙权对面,“夫君自从回来便喜爱上了这廊下赏雪,还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不知所谓何事。妾身愿意分忧。”
孙权随口找个借口:“战争杀伐,让人无力而已。夫人不必担忧。”他看了看院中的花木,因着严冬的肃杀都已经败落,“种些梅花吧,这院中太没有生机了,看着叫人无故伤神。”
她大约是喜欢梅花的,他想起皖城他的房间里连茶杯上都刻有梅花图纹。听云素说,那间房一直是乔陌在住。
“妾身知道了,明日便着手。”谢淑慎只以为孙权只是为战争伤心,心中还暗暗欣喜自己夫君心中仁爱。
建安四年的冬天平静地就过去了,没有发生大事,平平淡淡的。
孙权赶到孙策书房时,只见自家兄长正以奇怪的步态踱来踱去。“主公。”他福身行礼。孙策心情大好的扶他起身,“都说了你我兄弟,私下里还行什么礼。”
“哥有喜事?”现下孙策的表情,比打下江东六郡还美上几分。“很明显?”孙策自己倒浑然不觉。
孙权:“……”
这嘴巴都快咧到耳根子去了,眼睛也是弯得快睁不开,这都看不出的话,干脆当他孙权瞎了吧。
孙策稍微收敛了一点,“大乔夫人有喜,孤高兴。”
孙权不以为然:“哥又不是第一次做父亲,还高兴得如此找不着北?”孙策摆摆手,“不一样,等仲谋你自己亲自当了父亲才会明白。”孙权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随意敷衍道:“是是是。”
“兄长何事?可又是要仲谋去寻个什么物件儿?”孙权放下茶杯,似作无意状地问道。孙策此刻也已坐下,看了他一眼,轻笑着说,“你在想乔陌?”
形式上是疑问句,语气上是肯定的。
孙权心中一惊,矢口否认,“没有,玩笑而已。”
孙策并不理会他的口是心非,反而将乔陌唤进来。“见过主公,少将军。”乔陌故作镇定地行礼,刚刚她在外面将里面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任务结束若还藕断丝连,视为大忌,严重了,还可以说是勾结外人。
即使是孙权,他的亲弟弟,也不行。
“阿权对你思慕得很呐,要不要我派去你府上啊。阿权?”说到后半句时孙策目光投向孙权,以往的兄友弟恭不复存在。
“兄长不要玩笑了,我府上婢女够多了。”孙权面上笑着,心里却止不住地颤抖。他明白,他依然越过了底线,来到了兄长的禁地。孙策只是淡淡地“哦”一声,小口酌着茶。
乔陌就在里面尴尬地站着,日思夜想的人就在面前,她却不敢看向他,不敢有所言语。只得低着头,不知孙策何意。
“赵天肃。”孙策喝完了茶,也已经想好了对乔陌的处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