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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拿过阿九手中捧着的盒子,递给洛千帆,想了想又不对,又转向甘宁,“这是恭贺你们新婚之喜。”
甘宁接过来,声音发涩:“多谢。”
“那我走了,保重。”乔陌依依不舍地挥手道别,甘宁克制住自己想冲上去的欲望,洛千帆看似故作亲密地拉住他,制止了他的行为。
洛千帆沉声道:“走吧。”
甘宁实在忍不住,“洛——”
“你确定要在这说?”洛千帆沉沉地看着他,目光一潭死水。
回到住所之后,洛千帆习惯性地回顾左右,才敢开口:“我都知道。”
甘宁诧异之余不忘发问:“知道……什么?”
洛千帆寻了个地方坐下,“知道你当日求娶的人是乔陌,不是我。”她示意甘宁也坐下,“可是你也看到了,乔陌已然有孕在身,且过得很开心,很知足。”
甘宁有些颓然,“是不是因为我……”
洛千帆武断地否决他:“与你没有关系,因为乔陌自始至终,都是陪伴在主公身侧,他们两情相悦,与你做了什么,没做什么,都没有干系。”
等甘宁不开口,洛千帆又接着说:“我知道,我算是强塞的,我倒也无所谓。只是有一个要求,咱们做戏,总得做足了吧?”
甘宁抬头看着她,不解何意。
“我不过问你的私事,你也别过问我的。不过——”洛千帆话锋一转,“这大家都说,是你用军功换来的姻缘,总不好你与我在外人面前,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吧?”洛千帆倒是活得通透。
甘宁会意,点头:“行。”
周瑜请求出兵江陵,搏一搏荆州的可能,孙权也有此意,就应允了。是以洛千帆的婚仪,办得比梓暮还要仓促和简洁,甚至可以说是草草了事。大军开拔,孙权站在五云楼上送别。
想起甘宁那日匆匆忙忙闯进书房,支支吾吾地说想要成家,希望主公赐婚。末了,又说希望对方是乔陌。
他丝毫没有慌张,只是笑着回答:“等到庆功宴时,孤会满足你成家的愿望。”在说的时候,就已经做出了决定,要嫁之人,只能是随军的洛千帆、与暗卫关系不深的洛千帆。
他为什么没有慌张?甚至面对乔陌时连一点点的心虚都没有?谎言说得那么自然,仿佛甘宁说的就是洛千帆的名字一般。
赤壁的捷报传来,百姓欢愉不已,走街串巷都能听见大家对周瑜的赞美。甚至戏坊里,还有专门为周瑜小乔两人传唱的戏文。
赤壁劳军,刚行至帐外,就听见诸将对周瑜的不吝赞美。
“大都督人如其名,果真是一块完美无瑕的玉啊。”
“都是大都督用兵如神,运筹帷幄。”
“大都督神策,与讨逆将军,也难分伯仲呐!”
“末将不过追随大都督而已,不敢居功。”
大都督、大都督……
孙权闭上眼睛,以此来屏蔽令人心烦意乱的消息。一个可怖的念头跳着进入到他的脑海里,此次对战江陵,对方是久经沙场的曹仁,周瑜会不会失手?或许,会不会,死亡?
像是被自己吓着了,孙权猛然睁开眼睛,怎么会有这种想法?这么肮脏,这么卑劣的想法。
梓晞立在他身旁,看着他表情的变幻莫测,不发一语。实在不愿孙权再在这里胡思乱想,她上前道:“主公,是时候回去了。”
“走吧。”
周瑜这场仗打得着实不易。曹仁不愧为曹操麾下一等一的得力干将,周瑜鏖战许久,也不能前进寸步。正值苦恼之际,甘宁建议先取夷陵,然后再进军南郡。得到周瑜的同意后,甘宁只率领一千新兵就攻下夷陵城。奈何攻城容易守城难,曹仁窥探出夷陵弱势,猛攻夷陵,甘宁支撑不住,只好发书求援。
凌统向周瑜请命,周瑜只是淡淡地发问:“公绩是真心的吗?”
凌统还是少年意气,嗤笑一声:“有什么真心不真心的,此番是为了江东。”
“那公绩就留在这里,暂领都督一职,我亲去救援兴霸。”周瑜做好决定后,让吕蒙去点兵。凌统仍旧固执,“统愿意立军令状,一定救出甘宁!”
周瑜靠近他,小声低语:“我是为了你好。若是甘宁没有救出来,定会有人背后议论你公报私仇,你就留在这里,暂领大都督一职。”
凌统还想说什么,被周瑜顶了回去,“如果要娶郡主,就必须成为大都督。因为江东,唯有都督一职,才可堪匹配。”
周瑜说完,意味深长地盯着凌统,从后者的眼瞳中看见了未加掩饰的慌张。男女之情,一开始都是从慌乱开始的,正所谓,小鹿于心头乱撞。
吕蒙点好兵,正要向周瑜回禀。就看见洛千帆已经换好装束,在营前等候。
她脸上还是一贯的淡然,一贯云淡风轻。
“我和你们一起去。”
但这句话,说得坚定无比。
前线胶着,孙权在后方也未能安稳。
唯一能聊以慰藉的,是乔陌日渐安稳的胎像。孩子在母亲体内长得健康,能稍稍缓解一下前线给予的焦急。
孙权侧耳听着胎动,眉梢和嘴角都藏不住笑意。
乔陌看着他初为人父的模样,也是柔和地笑着。一旁的阿九觉得,乔陌是越来越有母亲的模样了,周身像是有什么光芒环顾着。这样瞧着,也与民间一家三口无异了。
梓晞因为军情紧急,擅自闯了进来。
“禀主公,前线战报到了。”
梓晞隔着一道帘子,里面的情形看得并不真切,但也能感受到孙权的惬意。
“何事?”
“甘宁受困于夷陵城,大都督亲自率兵前去救援。”
“可知结果如何?”
梓晞再三斟酌用词,“围兵不过看着甘将军身边只有千余人,逞一时之勇罢了。待援兵到达,也就成不了气候。”
孙权心情好,也不想去想是谁带兵,左右只要是援兵就行。
“嗯,合肥的事情安排得怎么样?”
乔陌不禁发声询问,“合肥?”
“已经准备妥当。”
梓晞只是回答孙权的问题,便转身退下。
孙权有些为难地开口,“是为了缓解大都督那边的压力,所以选择东西线同时作战,好叫曹操舍弃其中一个。”
乔陌嗯一声,还是有些失落:“所以主公要亲自征战合肥?可是现下将领都在江陵一线作战,属下担忧主公安危……”
孙权莫名地有些不悦,但在乔陌面前还是很好地忍耐着,“左右是佯攻,又不是真正要攻下合肥。”
乔陌眼圈逐渐泛红,有些自嘲道:“要是属下能跟主公一起去就好了。”
孙权握住她的手,“等我回来。”
她点点头,眼泪也随之从眼眶内泛出,一滴一滴落在衣襟前。
孙权替她拭泪:“不说这个了,说点高兴的事。”孙权走到案几前,写下两个字,“这明帝的永平十年有诏书说‘昔岁五谷登衍,今兹蚕麦善收。’就是希冀年年都是丰年,所以啊,”他拿起竹简又到乔陌身边坐下,指着上面的两个字说道:“孤想了两个名字,男孩就叫登,女孩就称衍。”
乔陌也觉得好:“也可保佑江东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孙权见她喜欢,心下也就更欢喜几分,“那就这么定了。”
孙权出发的前一天,给了乔陌一块令牌。他带着歉疚,为难地开口:“思来想去,这个还是给你才能安心。”
乔陌不明所以地接过来:“这是?”
“执此令牌可上五云楼,或者任何一处望楼。”孙权说得郑重其事,“铁瓮城,交给你了。”
乔陌明白其中利害,也允诺道:“属下会守好铁瓮城,等主公凯旋。”
“明明你怀有身孕,却,”孙权愧疚难当,“但是阿陌,我只能信你。”
“定不负主公所托。”
我思古人
42章好好活着
乔陌在五云楼上目送着孙权离开,他穿着一身金盔金甲。晨光照射下颇有远古战神的风韵。她就这么看着,直到那道背影任凭她怎么转换视角都看不见了才肯作罢。阿九刚想开口劝她离开,甫一抬眼,忽然整个人就像被定住了,直愣愣地看着乔某的左侧。
乔陌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是云素。
“听说你去给云纨料理后事了,才回来吗?”乔陌开口,一时觉得有些尴尬。
云素面色苍白,眼睛里也遍布红血丝。应该是日夜兼程,没有休息好的缘故。
“接到主公的急令,日夜兼程地赶回来的。”
乔陌和她相对无言,两个人彼此观望着,阿九在一旁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转圜。
“她……葬在哪里了?”乔陌不打算避开这个问题。
云素机械地回答着她的问题,“听说她每至清明时分,就会待止戈到城北一处山上祭祀,想来那地方,适合她。”
乔陌不安地摸着有些圆润的肚子,也“哦”一声了事。
云素忽然换了个表情,死死地盯住她:“那封帛书你没看吧?”
乔陌像是做了亏心事一样,不敢与之对视,视线回避着,“还没来得及……”
云素了然,“是啊,若是早早地看了,万一悲痛过度,岂不是连孩子都没有了?”
乔陌听着她这话语,就像是外面未消融的冰雪倾盆倒在她头顶。周身寒浸浸的,连着内心也在逐渐冰冷:“你我之间,说话要如此难听吗?”
云素本来还想倔强地说些什么,但见乔陌一脸怅然地看着她,眼神亦是哀戚,便连连摇头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她说着便哭泣不已,带着哭腔对乔陌既是控诉又是求助:“我看了姐姐的信,这些年来她过得很不好。日日夜夜都在忏悔,都在赎罪。她一直都未能释怀皖城屠城一事,她觉得那场屠杀是因她而起。所以每至岁末,都夜不能寝。”云素说着,慢慢地蹲下了,抱住自己。
乔陌亦是两眼淌泪,走上前去,有些费力地抱住她。
“我们都有错,我们都不是无辜者。”乔陌安慰似的拍着她的背,“云素,剩下的人,要好好活。”
两人终于可以放肆地一起大哭一场了。
乔陌回去,让玉浮把止戈叫来。
止戈并未跟随云素一道回皖城安葬云纨,而是应了孙权的命令侍候在府中为乔陌安胎。
止戈搭过脉,拱手回禀道:“脉象安稳,但,”他斟酌言语,“如果姐姐要看云纨姐姐的书信,此刻不妥。”
乔陌收回手,微微一笑:“你倒是机灵。”
止戈大大方方地承认道:“方才出府买药时,看到了云素姐姐在五云楼上,陌姐姐又是一脸泪痕,所以由此猜测。”
乔陌屏退左右,让止戈坐。
“学医者,大都心细如发,今日见你,亦是如此。”乔陌看着止戈,而后者也大大方方地与她对视,“你是什么时候知道云纨的事的?”
止戈脸上并未有过一丝慌乱,反而从容大方地回答道:“屠城么?早就知道了。”
“云纨姐姐没到清明就会带我去山上祭祀,我问她为什么,她说这里安眠着冤魂。我的父母,也可能沉睡于此。”
“来这里之前,云纨姐姐亲口承认了炸粮仓的事情。她说——”止戈微微眯起双眼,从前好多场景都回顾在眼前。
云纨叫他到跟前来,“止戈,姐姐有事告诉你。”
“当年皖城粮仓是我炸的,所到之处,也杀过不少人。或平民,或士卒,那里面也许就有你的双亲。”
“这些年姐姐一直愧责难当,梦里总有冤魂索命,幸好你平安长大,让我觉得有了一丝救赎。”
乔陌了然:“所以她不强迫你习武,就是不想你与我们一样。”
“我知道,皖城屠城,与你们脱不了干系。某种意义上来说,云纨姐姐,云素姐姐,包括你,陌姐姐,都是我的灭门仇人。”止戈说这话时,并没有带着所谓凶狠复仇的狰狞表情,而是神色平淡,“可我也清楚地知道,若没有诸位姐姐们的照拂,我长不到这么大。不仅衣食无忧,还能学医救人。在这个每天都在杀人、死人的世道,没有你们的庇护,我不可能过得这般好。””
乔陌看着他,决定还是多说几句,“天下父母对于自己孩子的期盼,便是顺利落地,平安长大。”她说这话时,也摸着自己的肚子,对着它笑。“不管在何时,太平的世道也好,动乱的世道也好,都不可能做到所谓的顺遂和美。只要能好好长大,就心满意足了。”
“所以,止戈你记住,你父母不会希望你为了报仇而终日郁结,更不会希望你手上沾了血去见他们。”乔陌的话语柔和,却有力量。
这句话正好撞进了止戈心中最为柔软的地方,他抬手捂住脸,快速地起身告辞。
“止戈明白了,先行退下了。”
走出去后,乔陌听见了抽泣声。
乔陌披着一件斗篷,和梓暮一起在梅园里逛着。开了春,梅花都谢了,梓暮抱怨道:“梅花都谢了,还在梅园逛。”
乔陌也是无奈,“我能有什么办法,不是没地方可去吗。”
梓暮看着她,有些嫌弃地说:“这都开了春,你怎么还穿得这般暖和,又是斗篷,又是手围。”
乔陌不好意思地说:“我总觉得身上发凉,就多穿了些。”
梓暮打量一圈,又道:“其实这样也好,都看不出你怀有身孕,也省去不少麻烦。”
乔陌点点头,询问起正事:“暗卫最近如何?”
梓暮道:“一切都好,这城中本就没什么大事。”
“只希望这段时间,都能安安稳稳的,别出岔子。”许是怀了身孕,乔陌整个人变得求稳许多。
梓暮笑她:“果真是要母亲了,性格都变了。”
乔陌道:“没办法,总是怕孩子出什么意外。”
前线的所有战事,都不再送入铁瓮城来。是以江陵如何,合肥如何,乔陌都一无所知。
孙尚香径直走进来,坐到她面前。乔陌不解何意,放下手中书卷:“郡主何事?”
孙尚香看着她的肚子,因为没有服饰的遮掩,高高地隆起。
“现在我是该叫你二嫂搜,还是陌姐姐啊?”
乔陌哂笑道:“郡主的二嫂唯有徐夫人一人,郡主这话是什么意思?”
孙尚香听了这话,稍稍能安心些,这样,大家的关系和感情,就都不会改变。
虽然对乔陌的感情不如对梓晞深厚,但总的来说也还不错。她抓起案几上一个茶杯,毫无形象可言地开始喝茶。外加,对乔陌撒娇。
“二哥什么时候回来啊?”
乔陌摇头,诚实道:“属下不知。”
孙尚香沮丧道:“连你也不知道。”
乔陌安慰她:“若是南郡能早早攻下,主公回来也是指日可待了。”
孙尚香一听就更头大了:“公瑾大哥打了那么久,怎么还没有消息啊。”
她有些烦躁,拿茶杯消气。
乔陌见状宽慰道:“郡主稍安勿躁,若是南郡到手,一定消息传来。此刻没有,难道不是最好的消息吗?”
孙尚香到底是武将女眷,懂得她话中何意。没有消息,就是说前线胶着,谁也没死没伤。
暂且如此吧。
乔陌虽是如此安慰着,但心里也是有些慌张。
已经入夏了,还没有任何消息,眼看着肚子越来越大,临近产期,怎能叫她不慌张。
止戈说了,胎像安稳,孩子应该不会有大碍。
犹豫片刻,还是将手伸向了枕头底下。
云纨的书信有些旧了,颤抖着手,打开。
其实很简短,只有四个字。
“好好活着。”
只这四个字,就抵过其他所有的祝福。
看着帛书上的泪痕,知道云纨执笔之时必然是肝肠寸断。之前的来信中,也曾诉说过悔恨,写尽了罪孽,如今,不必多言,只用好好活着。
乔陌觉得,云纨是以一己之身,替所有参与了皖城屠杀的人赎罪。然后换了他们的心安理得,继续活着。为自己开心的事情放肆大笑,将自己杀过的人抛诸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