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南北和谈依然在上海进行着, 江水眠看着每日的报纸都被会议桌上的撕逼占据, 谈了几日都没有谈出什么像样的条约。
她依旧还是去上学,只是公寓已经搬空了,她再也没法放学了之后去找陈青亭他们打麻将了。许妈没有跟他们去天津, 她自己买了个小院子住,偶尔去看看班主,偶尔来他们这里串个门。
过了几日,栾老从上海来了。
他按照之前宋良阁留下的地址过来的时候,江水眠正和宋良阁窝在屋子里的火炉旁边吃锅子。旁边的暖锅里温着煮的毛豆, 圆板凳当小桌, 上头放了个黄铜的小酒盅, 还有一大堆蜜三刀之类的甜品。
宋良阁迎栾老进来。栾老还带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
宋良阁虽然应下去天津, 但对栾老总有一点拒绝, 他瞥了那年轻人一眼, 什么也不说, 搬了两个小凳放在了锅子旁边, 白婆拿了两个小陶碗和筷子来。
江水眠动也没动,专注的捞鹌鹑蛋。
栾老撩起马褂坐在马扎上, 端起陶碗:“许久没这么吃过了。这还是羊肉的汤底,江苏一带少有这么吃的啊。对了, 你上次不是说这丫头是你朋友的女儿么?”
宋良阁懒得解释:“现在跟我住。”
栾老笑着瞧了江水眠一眼, 道:“也好,你算是有牵挂的人了。我今日过来,是要跟你商量事情。”
宋良阁与江水眠都不接话, 俩人都在吹刚捞出来的煮萝卜。
栾老并不感觉尴尬,他也伸筷子捞了两块羊肉,招呼旁边的少年也吃,赞了几口,道:“现在各家镖局陆续解散,天津正是天南海北的人都刚过去立门派的时候。这时候总少不了比武。可咱们说了,你虽在外承认是我徒弟,但是却又打算自立门户。也就是说你要当顶梁柱。你自己亲自下场比武,不论是一不小心输了,还是一不小心伤了别人,都不好办。”
江水眠看了一眼烟雾缭绕对面额头鼻尖冒汗的少年,那少年就闷头吃,不说话。
宋良阁给江水眠夹了些肉,道:“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
栾老一手端碗,道:“人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你觉得不可能,比武中什么可能都有。这是为了给你找后路,也给我留几分面子。天津除了一些只身来闯的愣头青,其他都是只让徒弟下场的。你如果亲自比武,对方在辈分上就不好让徒弟再下场,但他们自己或水平不行,或小心谨慎,压根就不会跟你比。你到时候递贴都没人接,更何谈立足。”
宋良阁倒也不是说不动的死倔,他心里清楚栾老比他能混,偏头:“所以你是怎么个意思?”
栾老拍了拍身边的少年,那男孩儿刚咬破一个滚烫的鹌鹑蛋,烫的捂嘴吸气,赶紧起身给宋良阁行礼。
栾老:“这个孩子极有天分,但年纪太小。我的徒弟收徒弟都比他大,我不好对外收他为徒。但私底下一直尽力在教。到时候在天津,你就说他是你教出来。他的本事我心里有数,是我的得意之徒,跟谁比武都出不了大的差错。他输了,你也留有面子;他伤了人,你装模作样的罚一罚,事情也能揭过去。”
宋良阁道:“你我武功路数早已不同。我虽然有早年形意拳的底子在,但我早已不怎么用拳,瞧不太出来形意的模样了。说他是我徒弟,仔细一比,就能瞧出来不同。”
栾老笑道:“所以我才提前送到你这里来,南北会谈还有好几个月,我们一时半会儿离不开苏州。你会的东西,教他一些吧。”
宋良阁:“不行。”
栾老微微一笑:“你怕我学你的东西?说实在的,我确实想学。可我要真是有那么想学,不会让这样一个小徒弟来偷师。我直接求你教我就是了。”
宋良阁:“我这几年的武功路数,不是我一个人造出来的。我说话不算数。”
江水眠筷子一僵。
这些年,确实江水眠用着自己那点生物物理的科学知识,帮着他把中线原理、拖割最优路线之类的整理出来,她的作业本反面还画着最省力的挥刀路径。
可江水眠从来没觉得这算是她跟宋良阁一起造出来的东西。
毕竟她以前完全不懂武功,宋良阁带她入了门,顶多也是她不痛不痒的补充了些。
栾老皱了皱眉头:“还有别人帮着一起琢磨出来的?那位是谁?”
宋良阁避开不谈,道:“而且,我已经有了个传了真本事的徒弟。”
栾老愣了一下,忽然转过头来,目光如炬的望向江水眠。
江水眠惊愕。她从没想过宋良阁会对外头的武人说她是他徒弟,更何况是对他形意门的师父说!
江水眠看栾老脸色变了,倒也收起了脸上的吃惊,耸了耸肩。
如果宋良阁不在意,她就不在意;如果宋良阁无所畏惧,那她也就无所畏惧。
栾老手紧紧捏着陶碗,指节发白:“宋良阁!若她是你闺女,你私下教一教,学个两三招,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形意门内来了都是立过誓,有过规矩!”
宋良阁继续吃饭,接过江水眠的碗,给她盛了两勺汤,道:“若是按规矩,你也不该有这么小的徒弟。你都能破规矩,我有何不能。”
栾老也真是厉害,他似乎已经相当愤怒,却仍然坐着没发作,只声音压得更低:“传男不传女这一条,是我形意门传了几百年雷打不动的规矩!你问也不问一声,当年的脾气耍在随意动手、杀人不眨眼上也就罢了,却从根上要背弃师门?”
宋良阁好似别的都可以商量,只有对于江水眠这件事谁也说不动。他喝了一口汤,道:“我以为师门早已不要我了。这是我的得意之徒。要是你带来的小子能赢了她,我就听你的,教他功夫。若是她能赢了这个小子,就是我正儿八经的徒弟,你日后再也不要多说一句。”
栾老还没说什么,那小子毕竟年纪轻,正是气盛的时候,瞥见江水眠的钢丝胳膊绿豆锤,笑了一下:“我不跟女人比武。”
他说罢,抬头似乎就要等着江水眠起身发火。江水眠确实起身了,端着碗,她拿起一根筷子,筷子猛地朝那小子手中的陶碗甩去。筷子尖叮的一声砸在陶碗边沿,应声而断,那小子忽然痛呼一声,松开了手。
陶碗落在地上,碎成了边缘整齐的几块儿。他手上淋着热滚滚的汤水。
那碗刚刚在他手里就裂了,汤漏出来,他才烫的松手。
江水眠端着自己的碗,走出几步,去找白婆再盛一碗饭,笑道:“我不请傻子吃饭。”
待她端着饭回来的时候,那小子直直的站在原地,瞪向她:“今日,我们就来比一比。”
江水眠扒了一口饭,笑道:“怎么着,赢我这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就可以得意了?”
这话把那小子噎个半死。
江水眠把吃不完的米饭扒进宋良阁碗里,道:“你叫什么?”
那小子比江水眠高一大截,却反被她问话,长辈也在,他不好太狂,道:“我叫夏恒。你叫什么?”
江水眠笑的甜腻,声音简直是小女孩儿讨糖似的嗲:“我叫眠眠。”
宋良阁被汤呛到:“咳咳咳。”
夏恒:“……”他不想打了。
江水眠嗲完了,却搬了凳子,站在凳子上头。夏恒抬头,才看见房梁上竟然挂着两根长杆。两根长杆平行,各有一根麻绳系在中央,稳稳的横在房梁下。
江水眠抓住长杆,却没有像平日里那样解开绳扣,而是抓住枪杆后猛地一发力,凳子不动,麻绳啪的断开。
那一声脆响,让栾老微微睁大了眼。
麻绳韧度极强,刀子钝了就常常割不开。她踩在高处还能这样一下子崩断,足以看出发力之干脆。
栾老教徒弟无数,他的得意之徒或许是花了几分心思去教的。
然而宋良阁只有这一个徒弟,还与他一起生活,他说的得意之徒,怕是用一切的心血浇灌出来的。
但栾老并不觉得夏恒会输。
孩子学武,重要的是脑子聪明会琢磨。夏恒从小就机灵却不过分聪明,能理解武艺的要点却不会想着耍小手段,在体能上的天赋又是少见的。
女孩儿沉得住气,肯花心思琢磨是好的,但毕竟力气上体力上弱了一些。而且宋良阁的这个小徒弟年纪也不大,个子一点点。
栾老开口道:“真的要拉大杆子?”
拉大杆子,是北方武林中常用的比武方式。说的就是两根两米余长的整根树做成的细长木杆对击。无尖无刃也伤不到人,以杆身拍击或以杆尖刺击,意思就到了。
十分符合武林和气生财的精神。
江水眠拎着杆子走出去,她穿着一双薄底绣边布鞋,长至膝盖的浅色大袖袄衫,下头黑色的裤子,辫子搭在后背,发带长长垂到腰。
实际女子做传统打扮不太适合比武,因为裹胸是清末遗留到民国的习俗,胸口用小衣都绷得平平的如铁板。不过江水眠……并没裹胸也有这个效果,她便从来不穿那阻碍行动的小衣。
有冬风和骤雪,衣服像是裹在瘦瘦的她身上的旗帜,袖子裤口辫子系带没有不随风走的,她在院子里走的像是走向深山似的,站在了一角。
院子非常宽敞,江水眠以前和宋良阁总在这里练武。落雪没有扫,只有几道浅浅的足迹,江水眠发尾的系带被风吹的黏在身上,她走到院子一角,架起杆子。
杆子木材偏软,随手一拿都会抖,又有风,她一站定,微微弯下去的杆子尖却一动不动,仿佛是独钓寒江雪的渔人等上钩的杆头。
夏恒也站定,看见她的杆头,愣了愣。
大杆子的难,自然在于难以控制。长度长,使得手部细微的动作都会在枪头展开极大的弧度。弹性大,也就让这些力道会来回的不受控制,必须立即以方向的力度进行控制。
两边杆头搭在了一处,江水眠一侧身,枪头一击一抖,对方杆头软,立刻被压偏弹出去一小段,涂了水漆油滑的枪杆立刻滑下去,顺着这一偏的细微角度,朝夏恒的胸口刺去!
夏恒看着杆尖一点影子甩到眼前,立刻朝后退去,拉开距离后,迅速拨打江水眠的杆头,反击上前。
这其实并不像棍法,而是马上长兵对战的变种。双方冲来,少有横扫的,都是利用马的速度对扎,双方都是刺击,对战时唯有的办法,就是将对方的兵器顶开一些,从稍微让出的缝隙中扎中对方身体。
然而拨开对方且扎中对方的角度其实就那么一两个,对方想要防,只要反着顶枪杆就是了。这就变成了纯粹比力气,往往不出结果或两败俱伤。
另有的办法,就是在枪头上加上一点回旋的力道,就像是旋转的乒乓碰见了球桌,力道的方向不再是直来直去,一旦碰到后就很难对抗,而是先会被弹开。
这弹开的瞬间,一点空隙足够高手抬杆,扎进去了。
这时候,好似对比武漠不关心的宋良阁才从屋里走出来,胳膊上搭着她的棉袄褂,是看她穿的薄,特意进屋去拿的。
栾老手里没放下盛着热汤的碗,倚着门外的柱子,大口吞着汤,抽空道:“你教出来个好徒弟。要真是你女儿就好了。”
宋良阁转眼瞧她。
栾老觉得这话说的也不对:“你女儿也不行。尚门也教女儿,败家徒弟猴孙散,只剩女儿傍身照料,却还不让女儿出来顶事。要是个男娃就好了。”
宋良阁搬了个长凳,却不请栾老坐,自顾自坐下:“是男孩儿未必能成。她学得好在于聪明肯琢磨,觉得有趣又不真的把武技当成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这样才能不急不傲,玩儿似的学了。”
栾老不跟他客气,坐在长凳另一头,仰头喝完肉汤,一抹嘴:“哎。你是少见得了宝贝,天底下哪有这种亲如父女的师徒。世间师徒,多像夫妻,共生又共恨,说是一点感情没有也不可能,细数对方的时候又总是各自都觉得委屈似的憋着气,心里头数了千万件小事,都好像是对方对不起自己。”
这话说的虽然让人起鸡皮疙瘩,竟也没错。
宋良阁道:“那这么来说,眠眠不是我徒弟。她是我闺女。”
他说着,心里又冒出不一样的感觉。好像说江水眠是他的闺女,并不能表现他真的想法。
宋良阁竟开了口:“我女儿已经死了。十年多了吧,我自己埋的,在西边的山后头。养了眠眠之后,我一次没去过。我老觉得是老天还给我了,越养,就越发现,她怎么可能是我女儿呢。”
栾老不说话,放下碗,垂着眼睛听他讲。
就像几十年前站在天津城郊的教堂里,听一个旧衣少年跪在圣母前,说他们一路从河北到天津而来的遭遇,说他不在的父母与兄弟。
宋良阁就像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她一点都不一样。我现在也不知道我自己的闺女该是什么样,毕竟她没有的时候太小了。以前养眠眠,是怕自己再过一个人的日子,怕没了她,我自己又要独守大院子。后来就变了。她说话真有意思,她脸上表情真多。她比我更知道日子该怎么过。”
“她不是我闺女,一点也不像我,看不见我的影子。但又像是父女,皮肉都长一块儿了。我总瞧不出来她怎么想的,觉得她只是缺个人照顾似的,并不一定真拿我当爹。可就是前些日子,她忽然说一定要跟我走。说不放心我。什么话……还不放心我呢。”
前头拉杆子对打,杆头碰撞的哒哒声传来,宋良阁说到最后一句,忍不住笑了。
他不再说了,只坐在长凳上,抱着那件棉袄,笑的眼也弯了。
栾老不说话,眼睛直直的,自认偷奸耍滑的心连着的五官,居然会一酸。胃里的热汤跟浪似的拍打。
他带过宋良阁多少年,听得这样几句话,多么不容易。背后每个字,好像都是每一天的锅碗瓢盆,朝朝暮暮,说笑玩乐。
宋良阁过得跟鬼似的半生,好像忽然活成了人。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芦花鸡就要粗来了。
后面开始,三年前和三年后的时间线交错并行,希望我尽量能写明白一点Orz以及,今天跑出去买电脑,希望这一次能有电脑在我手里活过三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