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1919年2月末, 上海。南京路的大东茶室, 是一家广东茶厅。
僻静干净,又可以点小笼包虾饺之类的吃食,一坐坐上一天, 店家也并不会赶人。上海的大小中西茶室、咖啡厅内,早已成了文人或学生最爱的聚集地。
江水眠独自一人坐一桌,穿着件立领半袖绣边的浅绿上衣,配着条到小腿的深色百褶裙,里头是黑色的长袜。款式有点像女学生, 可她年纪看上去尚小, 也就十三四岁上下, 衣服有色彩又是缎料, 看着更像个谁家的小小姐。
她邻桌坐着四五个压抑不住音量的男女大学生, 报纸摊在桌上正讨论着些什么。常常一不注意拔高了声音, 引得旁人注目。她只听见了什么巴黎和会, 什么山东, 想也知道是因为什么,便不再注意去听。
桌子上放着两三封信, 是卢嵇寄来的。苏州那所中学呆了好几年,那位女校长看她也没什么可学, 就写了封信推她去上海的南洋模范中学。
南洋模范中学算是上海的中学里学的很深的学校, 连微积分与拉丁文也有,但以前上学是找点事儿干,现在她有了习武的爱好, 倒是不愿意天天在中学呆着。家还在苏州,一周来上海两三天左右,租住在学校的宿舍内,有时候宋良阁会骑马来接送她。
那时候电车很少,汽车也不多,驴马牛都是可以上路的。虽说上海有跑马场,中学里不少贵族子女也有学骑术的,但像江水眠这种在校门口骑上马,甩着缰绳跑几十里地回苏州的,也是要引起围观了。
她坐了一会儿,茶室推开了门,外头的雪花灌进来,穿着卡其布风衣的少年挤进来,连忙合上门,摘了手套搓着手走了进来。
他一转眼就看见江水眠坐在靠窗位置笑盈盈望着她。
他才走到桌边,江水眠笑:“小青子,你像个什么样子。才多大,搞这些衣服来穿,你撑得起来么?”
陈青亭装模作样的把帽子和手套放在桌子上:“你知道这衣服可是从英国来的么?现在可不好买。”倒是一战结束了,战壕风衣成了新流行。
他个子已经窜起来了,看起来比江水眠大好几岁。又是上海知名的童伶,身价水涨船高,戏班子里最撑门面的就是他了。陈青亭摊着胳膊,吃了一盘肠粉,撑得嘴巴鼓鼓:“你学校又放假了?今日该回去了?你爹爹来接你?”
江水眠将手里信翻过一页,看的挪不开眼,唇角笑起来:“应当是。不过雪挺大的,他就是来了,估计夜里也走不了。到时候我跟他上你租的那地方住去。”
陈青亭直点头:“来来,公馆里人多得很,咱们一起打麻将。哎,不行,你要再教我几招才行。之前咱们练得那好几个月的抖枪甩刀的法子,我在这边儿蓬莱大戏院唱武旦的时候,他们都觉得好。”
江水眠心不在焉瞥了他一眼:“我怎么没见着你唱昆剧了,这些年上台都唱京戏。”
陈班主就是最早学昆剧出身,陈青亭小时候也多学昆剧。
陈青亭趴在桌子上叹气:“现在是京剧的天下,昆剧哪里还能有场子。不过想我这样唱武旦的都是少数了。哎,你知道不,梅先生去日本演出了,什么时候我也能去就好了——江水眠!你至于么,看信又看的这样一脸奸笑。又是你那个干爹?”
江水眠一脸嫌弃:“什么干爹?他就是嘴贫,写信写的跟说相声似的,我看着好笑就是了。倒是这些年几十封信,都没见过面,他还能憋出一肚子的话来说,从来不词穷。”
陈青亭打了个嗝:“你是把学校地址告诉他了?他竟寄到学校来了。你这个干……这个笔友叔叔现在还在香港么?”
江水眠托腮:“他已经到京津两年了。现在正在天津带兵呢……不知道当时还会哭鼻子的家伙变成什么样了。”
陈青亭耸了耸肩膀,为自己辩护:“男人流泪,很正常嘛。我就想找个跟台子上武旦那样厉害的女人,喜欢那种特别横特别靠得住的。省的我哭的时候她也跟着六神无主的掉眼泪。”
江水眠看他吃饱了,俩人起来结账,陈青亭自认大佬,不许她付钱,阔气的从包里掏大洋。江水眠一路上笑:“哟,十四五岁,连喜欢什么样的女人都想好了?”
陈青亭和她裹紧外套,走进上海难得一见的雪中,缩着脖子,陈青亭转过头来,两个小屁孩开玩笑,他道:“我瞧你就是遇上什么大事儿都不会掉眼泪的。到时候班主要是随便给我找人让我结婚,干脆我找你凑活呗。”
江水眠夹着装书的皮书包,翻了个白眼:“你要是想找青梅竹马,就别找个看过你光屁股,看过你清理鼻孔,看过你叫的跟个猪仔似的挨打的人,咱俩——都在彼此眼里形象毁完了。”
陈青亭没想到她会拒绝,脸上显出几分忿忿来:“我也不会找你!哼,生了孩子肯定都是长不高的!”
江水眠面上波澜不惊,伸脚在他靴子上绊了一脚,陈青亭一屁股坐进了路边的雪堆里,卡其布的风衣也没能挡住屁股上一个湿痕。
江水眠站在路边,风吹的裙角飘扬,她挑了挑眉:“可得了吧,我也不想找个哭包。”
陈青亭气:“你就是这个睚眦必报的脾气!我也没像某人似的天天喝牛奶练身体就为了能长高点!”
俩人一路吵吵闹闹去学校,江水眠去收拾行李拿几本书,陈青亭陪着。
没进校园,就看着一辆黑车停在门口。南洋模范中学的有钱孩子多得是,她也没在意,却看到车边有一个三十岁不到的男子抱臂站着,穿着马褂长袍,下头居然是一双军靴。手里拿着一根油亮的拐杖乱转,眼睛扫过每个进校门的女孩儿。
他瞧见了江水眠,竟目光转来,站直身子握紧拐杖,朝她走来。
陈青亭戒备,立刻要人小鬼大的把她护在后头。
那男子道:“鼻子上有红痣……你是宋肃卿的女儿?”
学校门口好多人瞧过来,男子道:“我想见你爹。”
江水眠淡定道:“你去苏州找他吧,他不在这儿。”
男子:“是有急事儿。在苏州哪里,我现在开车带你去苏州,你能找到他么?”
江水眠心里生疑:“什么事儿?”
男子顿了顿:“有人要对付形意门,我听说北派栾老的传人留在江苏,又是位拳理在正途的高手,便想着来求见帮忙。”
江水眠:“哦,那你在这儿等吧,今日周五,估计下午五点多钟会来接我。如果今天雪大来不了,就是明天。”
她说罢转身就要走。那男子连忙拿拐杖拦住她:“你先别走,我若是再找不到宋肃卿,今日便是不能回去!”
他那拐杖一下子敲在了铁校门上,铛的一声响,居然是铁的!
江水眠看他拿手指把玩如此沉重的拐杖,怕是武艺绝不是普通学着玩的人,只是穿着军靴开着车,身份显得很奇怪。江水眠笑了:“求人办事儿又这种态度。你既然找不到他,也知道他不太出来。让宋良阁瞧见你扣了我,到时候你也不用开口了。”
那男人汗涔涔,放下拐杖:“是我太急了。宋小姐不要生气。”
江水眠听他叫她宋小姐,笑了,也不反驳:“你先等着吧,他会骑着马来,来了你就知道了。”
只是晚了些,宋良阁还没来,学校要封校了,陈青亭带着她到他租的房子去住,那青年人看见他们俩个,开车送他们俩过去,便在陈青亭租的一处大公寓外头等。
公寓里有戏班不少人,毕竟陈青亭出来唱戏,也拖带着戏班内吹拉弹唱的一群人。这边公馆内住的大多都是跟着他混的。戏班子还有一些年纪比他大,但是混的只是有点小名气的,都住在上海边缘或者是苏州昆山一代。
一直等到了天色变暗,路灯亮起,那男子冻得坐在了车里直搓手,车窗上一层白雾,看不清脸面。这是陈青亭他们住的地方,这人又不清楚底细,江水眠不想请对方进来,只端了一杯热茶,打着伞出去。
对方降下窗子接过茶,脸上疲惫,好似还受了伤似的,橘红色路灯也挡不住他脸上泛青的颜色。江水眠本来想回屋,多问了一句:“你是哪个门派里的?是在十里洋场周边?还是精武体育会内?”
前者说的范围大,十里洋场把拿武术卖艺的和开武馆的都涵盖了。精武体育会则位置高一些,是霍元甲九年前死后留下的上海最大的国术组织,很多人以在精武体育会任教为荣。
青年人看着江水眠穿着镶黑貂皮边的素袄,辫子上眉毛上沾了一点雪花,唇红齿白,眼神锐利。他以前觉得武人打个照面都会知道彼此都是习武的,毕竟年轻的时候有爱打量爱挑衅的横,老了又故作宗师故作玄虚的傲,都是锋芒。
这个女孩让他瞧不出来,他不知道她是真的跟宋良阁学武,还是有女人看人时天生的那种敏锐逼压。往常武人都热,抱着敌意的时候身上似乎每个毛孔都在无汗的往外张着热气,但她却很凉,像是雪一样。
他垂眼:“我有位师兄确实是在精武体育会,不过我不是。我给唐先生做侍卫室安全顾问,这次南北议和,我随唐先生来了上海。”
江水眠长长的应了一声,唐先生是此次南北会谈中南派政党代表,她还是知道的。不知道那位今村先生会不会来。
男子:“你知道燕支部么?”
江水眠不知道学个武怎么又能跟南派政党扯上关系。她听说过:“你是说天津的中华武士会?我听闻这是逸仙先生一手支持的。最早是同盟会京津分会,后来袁在世的时候一直打压同盟会,就改名为燕支部,燕支部后来又衍生出中华武士会来……”
不止逸仙先生,各界大佬都十分痴迷武术这门国术,私底下学武练武,请人教习军队,面上也要挂名各类武术组织的会长,那些叱咤风云的旧派军阀,很少有没和武术扯上关系的。
青年人看她懂这些,也连忙道:“不愧是宋小姐。唐先生与孙先生关系不错,承蒙孙先生举荐,我到了唐先生身边。我出身京津那一派的形意门,也做军队的拳法刀术教习。只是这些日子,有人趁着南北不和,偏要连手底下人的武艺都要比一比……”
他显得难以启齿。
江水眠笑:“是北方代表手下的武师?北方练形意的极多,那该都是熟人啊。到底是有人针对你,还是针对形意门?”
青年脸涨红了,不肯松口:“南方也有形意门的发展。南北时隔七年又坐下来聊,两方争执正多,我不能跌了唐先生的面子。”
江水眠耸了耸肩膀。她听见一阵远远的马蹄声,撑着窗框直起身子来,一个人裹得如同在蒙古的草原上冒雪赶马的汉子。他骑着一匹黑马,后头跟着一匹温顺的枣红色母马,一路踏着上海街道上被来往车轮压成沟壑的雪而来。
马蹄声被空旷冰冷的街道冻得发脆,他还没停,就先摘下厚厚的围巾和毡帽,灯光下,一阵水汽白烟从他脑袋上冒出来。江水眠笑:“你急什么,我不都说了么,真要晚了我就到小青子这边儿来。”
宋良阁跳下马,一黑一红两匹马有灵似的并排站到一边去,他道:“我就是不想让你整天跟这个小子在一起。也不知道你们两个谁撺掇谁,都跑到上海来。”
宋良阁将马鞍上的布袋拎下来,将软帽松松的扣在乱发上,转过脸来要瞧她,却看着车上下来了一个三十岁不到的男子。宋良阁第一想法是有人骚扰江水眠。
江水眠对于他来说,那就是没人喜欢就骂别人瞎眼,有人多看就想戳瞎对方的眼。
仔细一瞧,他好像认出来了,本来笑着要拎出白婆给眠眠煮的芋圆,却因为来人脸色一沉,拽着江水眠都要往屋里走。
男子连忙道:“宋先生,您或许不记得我了——是今村先生说苏州这地留有一位形意门高手,请我来找你的。”
江水眠心道:果然有今村先生的掺和啊。
宋良阁站在台阶上转头:“我怎么能不记得你。毕竟自称广东出身、北上师从李存异的河北人可不多。若不是因为你坚持说自己广东出身,把见过一次李存异说成是跟他学了三年,怎可能有广州的政界人士看中你。”
男子脸色尴尬:“我武艺过得去,当初你跟卢家南下后留在广州一段时间,我们交手过。要是我是在技不如人,那时候也就被你教训罢了。”
宋良阁:“那今日来是为了什么?”
男子:“我是来求救与你,你是形意门出来离经叛道的徒弟,南下了之后十几年都没回去。只有你可能帮我。”
宋良阁:“我闲的。我连徒弟也不教,武馆也不开,来帮你?”
他说罢,搂着江水眠就想关上门。青年人喊道:“栾老带着名徒,跟南北会和南下的。我前几日已经被他手下徒弟不显露的打伤,您再不帮我,就是看我曝尸街头了。”
宋良阁忽然回过头来。他是因为前半句话。
宋良阁南下是被栾老逐出来了,他除了江水眠和武技之外心无牵挂,若非说有——那就是他心里一直很想向某些人证明自己。
男子也会说话。他明知道宋良阁只会因为想要打栾老的脸而帮他,却多说了后面一句,让宋良阁显得是慈悲心肠。
宋良阁先把江水眠推进了门,犹豫了一下,道:“进来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小青子的审美志趣已经决定了他的CP……
1919年二月,上海召开南北和议。南方北方对于开始会议前选代表就经历了一场场内部的撕逼和勾心斗角,特别是北方正值直皖纷争,对于代表人选的问题一直在角力。后来在上海就一直就没谈妥过,最终在五四运动期间彻底破裂。